很多，很多年了，我已从一个稚稚的小女孩长成他人的妻子、他人的母亲，经常被许多的琐事包围着，不能思想，不能自由。当然，这里所说的“思想”，所指的“自由”，是相对的，是相对于那个于我，已非常遥远，但无论多么遥远也远不出记忆的“思想”和“自由”……一路走来，以后的日子，也会有快乐，也会有笑，但这已完全不同于那个驻在“遥远”中的小女孩所有透明的快乐和灿烂的笑脸了。
　　
　　 【自己动手·惊喜多多】
　　 妈妈仅因为手剪的一些小“红旗”，遭到厄运：反革命，怎么可以用白纸剪“红旗”？造反派总是有理的，但他们不知的是，在那样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红纸是多么稀有的物种，而做老师的妈妈只是为了鼓励学生而制作一些小“红旗”。而，正是这样的用白纸替代剪成的小“红旗”把妈妈由“老师”变成“牛倌”。
　　 小孩子的我，当年不能体会妈妈的痛苦。只是跟在做了牛倌的妈妈身后，走进茫茫碱滩放牛，可以整天跟自由的云、自由的风在一起，当然还有更多的时间和妈妈在一起，这是小女孩最喜欢的事。当然，好像那时的妈妈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沮丧和颓唐，而是乐天派的模样，我的记忆是这样的。
　　 秋天，羊群下山，身上的毛会被野草挂落。那落在野草上的羊毛、骆驼毛，引来我惊喜的目光。“妈妈，看，这些毛多么柔软，多么漂亮。”我拿着从野草上采来的柔软的毛，高兴地一时不知如何向妈妈表述我的兴奋。
　　 “嗯，还不少呢，知道吗，多采一些，就可以给你们织毛衣穿了。”妈妈手扯着细软的毛，也很兴奋的样子。
　　 “这可以变成毛衣？”我有些不信－－毛衣，在那个年代，几乎是“幸福”的代名词。
　　 回到家，妈妈用筷子做杆，用螺姆做底，一个简单的“掂线机”就制成了。妈妈把采来的毛细细地扯成粗条，缠在筷子上，再一旋“掂线机”，“掂线机”快速转起来，那原本粗粗的毛条，便在旋转中，变成了毛线，“可以织毛衣了”，用妈妈的话讲。
　　 我简直看傻了，急急地向妈妈要过“掂线机”操作起来。可怜的是，那机子根本不听我的，要么不转，要么乱转，把我手上的线变成粗一截细一截的叫不上名字的鬼东西。
　　 我胀红着小脸，蹶着嘴跟“掂线机”叫劲，妈妈则在一边为我叫好：看，小妹多聪明哟，纺出的线多好！
　　 有妈妈的鼓励，有我自己的“犟”，线，当然最后被我纺得相当成样子：细细的，匀匀的，闪着动物毛色的光亮。
　　 有了线，放牛时，妈妈的手上就不再空着。把牛放到野外，妈妈总是一边织毛衣，一边看我兴高采烈地采“羊毛”。
　　 “我也想试试。”捡累了，靠在妈妈身边，我看着妈妈的手魔幻般地带出越来越有样子的“毛衣”，心里便也痒痒地。
　　 “好啊，我教你。”妈妈当然开心地马上行动。
　　 第一次把毛衣针拿到手中，笨拙地一阵忙乱。“快再给我弄弄。”左弄右弄毛衣针就是不听我的指挥，把线搅得乱七八糟的，我急得向妈妈求救。
　　 “这样，这样。”妈妈对我，有十二分的耐心。
　　 “这样，这样。”我嘴里念念有词，一段时间，我也能织了。但织了一截以后，我展开一看，我的天，这是什么呀，洞洞眼眼的，原来妈妈给我起的20针现在被我织得还剩下6针！看着这样的破破的、怪怪的东西，我的眼泪“噼噼啪啪”往下掉。
　　 “哈哈，好，好，织得不错。”妈妈倒很开心的样子。
　　 跟毛线叫了很长时间的板，当自己成为小伙伴中的“织衣”能手的时候，自豪啊，那叫！
　　
　　 【不只是为了回忆】
　　 放牛的妈妈给我带来的，还有一次更可怕的惊喜！
　　 一天，拾着羊毛的我，竟然在野草上，拾到一条绣着一朵小花的“手绢”！
　　 现在看来很不起眼的手绢，在那个时代，简直就是奢侈品：白色的精布，柔柔的，一角还有一朵小花。手捧着手绢，我的小心脏激动得差点儿停跳：手绢，在那个年代，可是“大资”的代名词，弄不好是要受到批判的。我怀揣着手绢，急急地赶到妈妈身边，悄悄地掏出来给妈妈看。
　　 “嗯，挺好看的。”妈妈好像并不在意什么“大资”而会遭到再次的批斗。
　　 “怎么会有人手这么巧呢，能绣出这么漂亮的花？”我用手摸着手绢上的小花，左看右看，不敢相信。
　　 “那有什么，你要是学，也会绣出这样的花的。”妈妈不以为然。
　　 “真的？你是说，我，我也会绣出这样的东西？”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问题。
　　 “小妹这么聪明，什么学不会？”妈妈摸摸我的头，笑。
　　 当然，帮我实施我的“绣花”计划的，不是妈妈，而是外婆。
　　 耳聋的外婆见我比比划划地表达着要学绣花的话，高兴得皱纹乱颤：懒小妹，让你学绣袜垫，你偏不学，现在总算想起来要学绣花了。
　　 外婆一直想教我她的“绣袜垫”绝活，我一直不喜欢，不好好跟她学。外婆看我不认真的样子，经常很是遗憾地伸手做出要打我的样子，而我每次都会在她永远不可能落下来的手下，快快地跑出去跟小伙伴疯玩了。这次，看我较真的神情，外婆当然开心了。
　　 “这样，这样。”外婆把布帮我绷在“绷子”上，还拿出她自己一般情况下舍不得用的花线，手把手地教我。很多年过去了，外婆已经仙去，但当年，外婆紧挨着我，呼出的热汽，还萦在我的脸颊边，很舒服，也很温暖。
　　 当一幅图真的被我一针一线地绣在布上，显出我创造的“美丽”的时候，我抱着外婆的脖子，在她脸上，一顿乱亲。
　　
　　 【稚稚的誓言】
　　 七十年代，物质极度贫乏。我们兄妹几人在外上学。
　　 放假回家，见家里的“春雷”收音机没了，急得我直埋怨爸妈。
　　 我们那儿那时还没有通电。没有电的夜晚，我们常一家人围坐在收音机旁听评书。这样，我们总会比较迅速而愉快地打发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尤其是爸爸，不管在外面干活多累，回家第一件事总是直奔收音机。收音机的收音效果常常不好，每次爸爸都是耐住性子坐在机前，调整“叽里呜拉”的频道，直到声音清晰或节目实在好，可频道怎么也不能不“叽里呜拉”的时候，爸爸就干脆把耳朵贴在机子上，也津津有味地听凑合着听，还听得个满脸开花。
　　 晚上11：30，都有评书连播节目。我们兄妹大多数时候是耗不到那个时候的。只有爸爸，总是一边静静地抽着烟，一边静静地等，第二天他会绘声绘色地“转播”给我们。或有时，爸爸听得实在是太精彩了，性起，大呼小叫地把我们一个个从梦中拖起来……
　　 收音机在我们家实在是太重要了。干嘛要卖！我气乎乎地问。爸爸没有吭声，妈妈看了爸爸一眼，草草地说：收音机太旧了，杂音太多，以后买新的。
　　 又放假回家，我们家的“太湖”牌缝纫机又不翼而飞了。
　　 这个机子是六一年买的，质量挺好。十几年下来，它仍然很少出差错地为我们服务。它也是我童年的好朋友，只要瞅着妈妈不在家，我就会悄悄蹬机子：扎纸，把纸扎成一枚枚邮票的样子，喜滋滋拿到小伙伴面前炫耀；扎布，找来布头，扯来扯去，拼来倒去，却还是个“四不像”，沮丧地做不出想象中“衣服”的模样。
　　 妈妈有它当然更是有用了。我们一家七口人的衣服几乎全是由妈妈在它上面制造的。星期天，经常是我们在外面傻玩疯跑，妈妈却总是坐在机子旁，为我们做衣。妈妈手很巧，脑子也活，总是想着办法调整衣服款式，尽可能让我们的衣服合体一些，美观一些。
　　 怎么也卖了！我简直有点忍无可忍。妈妈不做声，爸爸看看妈妈，简单地说，机子太旧了，夹线，以后买新的。
　　 东西卖了，家里除了人，再也没有能“响动”的东西了。夜深了，我还是无法入睡。“爸爸妈妈是不是有毛病，怎么能这样！”我睁大眼睛，泪一点点地渗在眼边，夹杂着对爸妈的怨恼，无比悲伤地想念我的“朋友”。但不知是怎样的转折，突然，一个念头冲进我的脑海：是爸爸妈妈故意卖了它们。
　　 是的，肯定是的！那时，爸爸妈妈合起来月薪不过几十元，怎么可能负担得起我们兄妹四人在不同的地方读书上学呢？
　　 爸爸妈妈说过：只要孩子上学，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
　　 外面，月亮正明，映入房子里的光线如水般清柔。我悄悄爬起身来，欠身看着爸爸妈妈：已经深睡的爸妈的脸，在月光下，安详而无怨，也许正有关于他们孩子的梦美在他们的睡梦中，而展示在他们唇边的那一丝笑意，清晰而真切。而爸爸妈妈睡梦的外面，一个小女孩，正紧咬下唇，任清亮的泪无声地滴落，心里有一个稚稚的誓言正稚稚
　　 地长成：无论如何，今后，一定要为爸爸妈妈买回收音机、缝纫机。
　　
　　 【一个年代·一种烙印】
　　 还有比“开门办学”更有创意的事吗？看到如今被书包、书本压得郁闷的孩子，我常感叹不已。
　　 向老师提问，向日葵是什么？我们从小在盐咸滩长大，对长在地头的“向日葵”根本没什么直观印象，只知道，向日葵是香喷喷的“瓜子”，但它们已不可能“向阳”。看我们“发傻”，老师直接大手一挥，走，现在我们就去种“向日葵”！就干就干，老师当即带着全班同学来到河边，让我们亲手把葵花种子撒进地里，然后，一周一去，看种子发芽、长叶、长高。每次去看，我们总是围着向日葵，叫，“开花、开花”，可，意外发生了。当初“下种”的时候，老师没有想到河水会按季节起落，当涨起来的河水淹没我们的“劳动”和想象的时候，我们全班的女同学呆呆地看到泛着亮光的水面，哭了，但老师说，没关系，明年我们可以在高一点的地方再种，一定要让你们看到自己亲手种的葵花，真实体会一下什么叫“葵花朵朵向阳开”。
　　 其实第二年以及后面的几年，并没有什么葵花长出，但当时的那种由劳动带来的兴奋和感动，至今也是心动的。
　　 开门办学，真是很形象的。那时，夏天，我们会全校出发到湖里拾蘑菇、采嫩毛腊；冬天，我们又会去收割芦苇。当然，活是累的，但在我的记忆里，更多的是劳动的时候，处处洋溢的欢笑。还有，就是，因为这些劳动，我们可以免去每学期2元钱的学费，这在当时，也是一个家不小的开支呢。
　　 不过，还是不能跟大哥比。据说，他们高中生，那时学了电，要到连队去为民房布电线；学了制作，要把教室临时改成热火朝天的工厂！
　　 那时候的日子很难，爸爸妈妈一月几十块钱要供我们兄妹四人在外上学。
　　 有一年假期，我们兄妹在大哥的带领下，去工地“扎苇把子”挣钱，当然，妈妈称之为“勤工俭学”，已上高中的大哥称之为“社会实践”。
　　 大太阳下，我们兄妹四个二人一组躲在同样是“芦苇”围成的小窝棚里，把一大抱一大抱苇子“扎”成规规整整的“苇把子”。
　　 苇把子，一毛钱一米，一天下来，我们可以“扎”个上百米，可以挣到近十块钱，当然，这些，都是大哥在我们疯闹不好好干活时强行给我们“灌输”的概念。“好好干，干一米，我们就会有一毛钱可以花。”大哥的教育很直观。
　　 十多天，当一百多块钱放到妈妈手上的时候，我们和大哥都特开心，真是觉得自己也可以在这家里当个“人”用，可以“顶事”了。
　　 当大哥宣布劳动结束，要带我们兄妹到湖里玩时，我们几个小家伙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拖着一个旧汽车内胎兴高采烈地出发了。
　　 水面很美，也很静。清澈见底蓝玻璃似的湖水、成片的惊艳的荷花、摇曳的水草、泰然游过我们身边的红鲤鱼、翠绿的芦苇荡、毛绒绒的小野鸭子、时近时远掠过我们头顶的飞鸟……一切的一切，映到我最最深刻的记忆里，从不敢轻易描述，生怕自己笨拙的描述会破坏那景、那兄妹。若干年后，只能静静地、神往地说，那时，很美，很快乐，被快乐和美包围的人，是容易感恩的人。
　　
　　 【情到深处·谁在感动】
　　 谁说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感情就匮乏？
　　 七十年代初的一天，只知道爸爸回老家“落实政策”去了－－我是听妈妈这么解释爸爸突然回老家的行动的。
　　 一天，放学回家，妈妈在厨房做饭。黄昏的光，晕晕地落在我们家的苇子做底的大床上，发出诱人的光感。我一翻身，趴在苇子床上，故意摇着身子，听着身下苇子的响声，很惬意。今天被子下响起的纸声，和平时的苇子不同，我伸过手，拿过来一看，马上坐正身体。
　　 “芸，亲爱的。”信是这么开头的。
　　 信是爸爸写给妈妈的，长长的几页，很厚，字是爸爸漂亮的行楷手书体。我一个字一个字、认识不认识地统统读过去，知道，这是爸爸写给妈妈的情书。
　　 “情书”，我是这么叫这封信的，因为，信中，爸爸带着很厚重的感情色彩描述了他们夫妻共患难的经历和爸爸对妈妈在困难时期、在爸爸精神最为痛苦和绝望的时候所给予的百般照料的感谢和感激。
　　 信上的字，小学的我，还不能完全认识，但让我朦朦胧胧懂得是：一个男人，在对他的爱人倾述爱情。而这个男人，是我的爸爸，这个女人，是我的妈妈。
　　 放下信，跑到厨房，看妈妈正忙着我们的晚饭，我突然替妈妈，脸红了：居然是爸爸在对她说“爱”。
　　
　　 这么多年，我们从故乡搬迁异地，喜欢做梦的我梦里的内容也多有变化，但唯一不变的是，童年生活的地方和情节，总会不经意间冲破我尘封的记忆，跑过来，向我倾述，向我示意：曾经，有个女孩，很快乐，快乐如风地长大。
　　 长大的女孩，情感仍旧细腻，仍然习惯善感，仍对父母有所依恋，有所依赖。虽然，成长过程中，可能是青春期逆反吧，一段时间，我站在自己的立场，因为一些同样关乎情感的事几乎与父母反目……不能忘却，却不想再提及那些现在看来幼稚的事。现在，随着年龄的增加，随着阅历的丰厚，随着孩子的长大，我越发地体会到了当年我的逆反带给父母的伤害，但，我从来没有向他们道过歉，因为，即使是再“幼稚”，也还有深埋在其中的“原则”。的确，我不是一个愿意违背自己原则的人。
　　 看着日渐衰老的父母，总会莫名地心头一阵悸动，不由地心生怜惜，不由地想拥着他们。可是，父亲……突然离去，让那么多蓄在心底的情感，落入风中……不能表述，不敢表述，只是越发想时时地、近近地依着母亲，让深藏心底的情感，一点一滴，传递给母亲以及爱我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