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很底层的老头儿，有一张谦卑惯了的，所有皱纹都向下去的和善面孔，总披着件不大合身的，旧到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外八字的，有着顽固关节炎的腿度着东倒西歪的步子，似乎已活到连走路也有些不耐烦。是那种你不会心生恭敬，也懒得猜度来历的再普通不过的老人，至少，你到嘴边的词只能是漫不经心的“老头儿”。而不会是着意加着些许赞佩和崇拜的“老先生”，或是“某某老”。连那头发也花白得不沧桑，花白得没有章法。
　　 他的主要娱乐活动也就是在路灯下和几个工友打打牌，赢了输了回家都喜滋滋给老伴继续品咂那份热闹劲儿：这个有多笨，打到最后也没翻身过，那个有多耍赖，老藏牌，被他发现好几回也没戳穿，边对着老伴连说带比划，边颤着身子笑得不行了，从那笑声里你渐渐听出点悲怆的味道：老修理工，猫腰撅腚地干了一辈子，退休以后，就没用了，没一星点余热和能量了。不像那些“老先生”，或“某某老”们，余热和能量是巨大和无限的，一直被孩子们捧着。他不想法找点乐子还能怎么样？
　　 老伴是夫唱妇随的那种老伴，对他的理解和体贴就是也很认真地陪着他笑，两人笑完，老伴嗔怪，纵容地道：看把你乐的，成了老小孩儿了。
　　 老伴一辈子没有正式工作，早出晚归地打零工贴补家用，直到老了，身体不行了，才歇下来。在家里也半会儿不闲着，不是给老头儿和孩子弄吃喝，包个饺子啊，烧个鱼啊，把家里整得香气扑鼻，一股一股地直窜到人的心里去。就是缝缝补补，把老头儿厂里分的毛巾拼成花花绿绿，很有独特审美情趣的毛巾被。老头盖着这样的毛巾被，心想，家里有个女人可真是个宝啊。经了女人手的家总有层出不穷的变幻，日子经女人这么巧妙的衔接和缝合，连缀出多少惊喜啊。看着老伴儿纵容了他一辈子了的讨好的笑，老头儿很满足，他总觉得女人的和顺性子是一剂败火的良药，不是谁都有福享受的。所以他在楼道的路灯下面忍受蚊子的叮咬，边左左右右地拍着胳膊，边用力地甩牌的时候，嘴里就颇有气势地叫着：大王。手起牌落。“对家”顿时泄了气：你个老头子，埋得还挺深。只好把烂牌亮出来，缴械投降。他可不就曾经是孩子们和女人的王吗？一家五口的开销，还有按月给老人寄的零用钱，全靠他汗珠子摔八瓣，承担负荷过重的工作换来的工资，勉强支应。女人总说他太累了：钱啥时候能挣完，身体才要紧，女人不贪钱，是那种很有韧性和柔性，没什么文化，胸怀却很宽广的，令人感动的女人。她说紧巴点的日子过得踏实：还能饿死人吗？
　　 不知为啥，退休回家以后，他就从在家里乱发脾气的王变成病猫了，老伴发现他的眼神怯生生的，对她很依赖，精神上的依赖，每次从外面回来，不和她扯上几句，听她家长似的哄几句好话，心里就发慌。他这是咋的了？
　　 孩子们小时候怕他，这会儿，一个一个的都不待见他，对他就象吃了枪药，没个好脸色，好话语。可孩子们都不易呀，都活得挺艰难，工作不顺利，好房子买不起，窝窝囊囊地被媳妇看不上眼，见了他难免发泄点怨气，大概是属于哲学范畴的怨气：为什么不负责任地把我们生出来呢？
　　 老头儿在家呆不住，到养鸡场给人家打工，天天骑辆浑身乱响的自行车去，回来的时候车架子上驮着老板赏的白条鸡，很得意地交给老伴：烧了吃，这是老板专门给我留的，老伴心里明白，一定是卖不出去给他们充了工资的。也不说破，笑眯眯地放进冰箱里：你还真行，这下咱家不用买鸡了，能省不少呢。他很享受老伴像收到个宝贝一样高兴的样子。男人，既使是老男人，也醉心于给他的女人以满足。有时候回来，心气是不平的，愤恨地说：他们把死鸡，病鸡卖给人家做烧鸡，这不是害人吗？老伴说，你一个打工的，管那么多呢，不想去咱就不去了，退休工资足够我们花了，受那气干啥？再说你不是腿疼吗？
　　 不去养鸡场了，老头儿又迷上了钓鱼，扛着个廉价鱼杆，带着小马扎，一整天地在外面晃荡，河里臭得早没鱼了，只好去鱼塘，鱼塘一钓一个准，他每天都能拎半桶鱼回来，很快把冰箱装满了，那鱼比外面市场上的价钱可高多了。可老伴说：吃鱼好，人老了就得多吃鱼。
　　 如果不是出了那事儿，他得一直这么折腾下去，从折腾里讨点成就感，讨点位置感。
　　 那天，一点儿不寻常的征兆都没有，他对老伴说去菜场逛逛，买点豆腐，他拍拍胸脯昂然地说：你去不行，我是老主顾了，那些卖豆腐的见了我秤都给得高高的。老伴心想：又不是山珍海味，什么高不高的，有什么要紧？嘴上却说：好，你能，那就你去。老了，老了，他却再也不向往大鱼大肉了，喜欢吃老伴用猪油煎得黄黄的豆腐。老伴也背着个蛇皮袋子准备和几个老姐妹去附近农民的地里溜花生，“溜”也就是在人家收过的地里再仔细地翻找一遍。“溜”回家，在太阳底下晒晒，去掉皮，煮或炒，有股田野里的气息，新鲜着呢，香着呢。每到这个季节，小区里一片一片地晒着不少从人家地缝里检回来的花生呀，玉米呀。土地可真神奇，变戏法似的，给每个眷顾它的人以小小的恩惠，得了恩惠的人暗暗祈祷，有了土地，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呀。
　　 他去了菜市场，轻车熟路地奔豆腐摊，早晨的菜场，太阳的新鲜感染了那些绿意浓浓的菜，都显得精精神神的。无论买菜的，还是卖菜的，看起来兴致都不错，生活才刚刚开始的样子。
　　 老头儿和卖豆腐的闲扯了几句，就提了一大块豆腐走出来，远远的，他看见几个衣着讲究，表情深沉的小伙子向他这边走过来，小区的人彼此都有点面熟，这几个人是外面来的。像是做大事情的，有点身份的那类人。
　　 穿白衬衫，带红领带的小伙子热情地喊住他：大爷，麻烦问您一下，这附近有建行吗？语气很恭敬，听得他挺受用，心想，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啊，举止多让人喜欢。老头儿腰板挺直了许多：有啊，在那边，不远，要不，我带你们去？小伙子高兴地说：太好了，大爷，谢谢啊。说完从皮包里掏出精致的烟盒，抽出一支烟来恭敬地递给老头儿：大爷，抽支烟吧，辛苦您了。老头儿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还没有人给他敬过烟呢，除了在儿子的婚礼上。小伙子随即掏出打火机，弯腰，像巴结他似的靠近，给他点上。他有些陶陶然了，边深深地吸着烟，边晕乎乎地想，如果我儿子，能离我这么近地为我点支烟，这辈子就够了啊。
　　 老头儿的儿子们这天接到母亲慌了神的电话：家里出事了，你爸被人骗走了五万元钱。儿子们眼睛瞪得老大：什么？五万块？对于老头儿，这可不是小数字。
　　 母亲简单说了一下事情经过：谁想到呢，你爸就出去买块豆腐的功夫，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有人给他敬烟，烟里有那种药，就是他说什么你就顺着他的思路走的那种迷药，他回家取了存折和身份证，亲自到银行把钱取出来交给那些人了。回来以后，才猛然醒悟，一切都晚了，人家拿着钱早跑了。
　　 儿子们也没什么主意，该报警也报警了，这种案子，公安局根本不当回事，案犯一般是流窜做案，早跑外地了，想找到，大海捞针一样，金额又不多，不值当浪费警力。二儿子恨恨地说，我爸干嘛随便抽人家烟啊，没抽过烟是咋地。二媳妇嘴里眼里都是刀：我爸不是有病吗，没事儿瞎转悠什么呀。二媳妇在服装城当导购，一站一天，累得回到家基本没什么好心情。何况这五万说好了是支援他们买房子的。老头儿像失了魂，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声不吭。老伴心疼他，就赶儿子们走：行了，破财免灾，没你们什么事了，都走吧。
　　 家里静悄悄的时候，老头儿还在那儿回忆：他们不像是坏人啊，挺体面，挺礼貌的年轻人，我怎么就把整整五万给了他们呢？边自语，边往外走，老伴拦住他：还去哪儿？他说：不行，我得去找找。老伴把门锁住，把他按在椅子上：醒醒吧，骗了钱还能让你找到？老头眼神空空的，茫然，天真。沮丧地坐回去。眼泪默默地流下来。老伴知道这伤心不仅仅是为了钱，他这一生唯一获得的尊重没想到是骗局。这骗局设计得马马虎虎，因陋就简，不过是弯腰，点一支烟，不过是恰好钻进他的渴望里，他的渴望又如此渺小，不过是点一支烟的尊重。
　　 老伴拍拍他的肩，安慰他：老头子，别再想这事儿了，咱就当不小心让风刮走了，风刮走了你还有什么办法？孩子们都大了，咱们不管他们了，过好自己的，养好身体，比什么都强啊。
　　 老头儿像被什么抽走了精气神，不再到外面逛，总呆坐着沉思，老伴怕他想不开，形影不离地陪着，支使他干点这个，干点那个，他都照办。老伴被他的反常吓住了，硬拉着他一起去买菜，一起去老乡家串门。
　　 这天，老头儿帮着老伴削花生，想到老伴跑那么远的路从地里搜寻了整整一天，才晒了半袋子花生，就长长地叹了口气：五万啊，厚厚的一打钱啊，我就给了人了，买花生得买多少呢，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老伴气笑了：老头子啊，你怎么想不开，我那是踏青，是锻炼。你一个月二千多的退休工资，五万两年就挣回来了，人活着，钱还能没有吗？好好的，多活几年，你就算赚回来了。
　　 老头子想想也是，人活着，钱才重要，人没了，不是掉进了一个更大的骗局吗？好好活着吧，好好尊重生活吧，骗局在没被拆穿之前不是美丽的吗？就让人生这个谁也识不破的骗局继续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