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奶奶，我回来了！”暮色笼罩下，空旷的大屋子里，响起这一声清脆的童音，深重的暮色仿佛被稚嫩的阳光撕裂了一般，忽地一下闪出一丝亮儿，让奶奶有些昏花的老眼，蓦地就光明起来。
　　 奶奶正在厨房里忙碌。
　　 东东把大书包一下子甩在铺着粉色地板革的大炕上，刚好盖住了一朵如碗盏大的、艳丽的牡丹花上。人如一条轻盈的小鱼，吱溜一下就游到厨房。
　　 奶奶乐颠颠地说：“宝贝回来了？饭就好了，嗯！”
　　 “嗯！”东东答应着，顺手在奶奶炒好的那盘土豆丝里，拽出一条肉片，填进嘴里，一边问：“奶奶，爸爸妈妈来电话没有啊？”
　　 “嗯，来了，下晌的时候……”
　　 “啊！他们怎么不等我回来再打啊！”东东说着，转身跑进厅里。拿起电话，小手在键盘上飞快地点按出一串数字。然后，静静地倾听着里面的回铃声。回铃声中断后，传来一个女人轻轻的询问：“喂？”
　　 “妈妈，是我啊！”
　　 “哦，是东东啊，放学了？写完作业了吗？”
　　 东东嘟起了小嘴，心说就知道问作业。但嘴上却说：“妈妈，我想你和爸爸了。”
　　 “哦，想我们了，就更要好好学习啊！我跟你爸爸撇家舍业，这么拼命，都是为了你啊。所以，东东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呀！听见没？”
　　 “我知道！”东东皱皱小小的眉头说：“妈妈，爸爸呢？我想跟爸爸说话。”
　　 妈妈答应了一声，手机转到了爸爸的手上，东东快活地叫了声：“爸爸！”那边响起爸爸高兴的声音：“儿子，想爸爸了？爸爸也想你啊！”
　　 “嗯，爸爸，过年你跟妈妈回来吗？”
　　 “嗯，下晌给你奶奶打过电话了。春节期间的工资是平常日子里的双倍，所以，我跟你妈妈决定了，不回去过年了。乖儿子，在家要听奶奶的话。我们会把钱寄给你们的。”
　　 “爸爸，你跟妈妈一样，就知道钱。我不稀罕钱，我就想你们，想你和妈妈回家过年！想我们一家人能天天在一起。”
　　 “呵呵，傻小子，爸爸也希望一家人团聚啊！可是，我们得赚钱啊。家里盖的新房子，拉下的饥荒要还，还有啊，要给你攒学费，将来要供你读大学的。所以，我们现在得撒野挣钱。而你不要想我们，好好读书才是。等我们回家，一定给你买……”
　　 东东不等爸爸罗嗦完，就意兴阑珊地挂断了电话。
　　
　　 【二】
　　 东东放下电话，就往外走，奶奶在厨房瞅着他的身影叫：“宝贝儿，就快吃饭了，你要去哪里呀？”
　　 东东没答应，自顾出了门。
　　 溜溜的小北风里，太阳像一盒艳丽的胭脂，红通通地悬挂在西山的山尖上。不刺眼，有种很温存的暖意。东东把一双小手揣进羽绒服的口袋里，无精打采地晃悠着。
　　 走到二大爷家门口时，他家那只哈巴狗吠叫着冲过来，东东没好气地踢了它一脚。那小畜生哼唧着，夹着尾巴跑回到自家的院子里。东东继续漫无目的向前走着，心里还懊恼着。
　　 东东都快两年没见到爸爸了，妈妈也是今年夏天收麦子时才回来一次，这转眼又是快半年了。在他的记忆里，好像只有八岁那年，爸妈回来陪他过年了。三十晚上，爸爸拿着爆竹和他到院子里燃放。没有风，但夜气里掺杂了砭骨的寒凉。可东东一点都没觉得冷，他站旁边捂着耳朵，兴奋地看着爸爸放爆竹。而他最喜欢的就是二踢脚，点燃后会发出两声脆响：“砰！”，“嗵”。那声音，真的如春雷，惊天动地。那时候，东东还不敢放。现在，他都是十四岁的少年了，早就敢放了。
　　 可是，这几年爸妈一直都在外面打工，过年的时候，就剩下自己跟奶奶了，家里冷冷清清的一点意思都没有。虽然，奶奶依然会给他买好多的二踢脚，可他一点都提不起劲儿来……
　　 “哎，东东，你干嘛？”
　　 东东抬起眼来，看见了蒋小娟。他们住一条街，又是同班同学。蒋小娟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
　　 东东白了她一眼，说：“我的小名是你叫的吗？叫我大名！”
　　 蒋小娟撇撇嘴说：“什么大名小名的，不就是个称谓吗？”
　　 “那也不行，我的小名都是长辈们叫的，你跟我说话，得叫我大名。”东东倔头倔脑地说。
　　 “行行行，韩文东同学，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这会儿，日影儿早就看不见了，天色正在一点点暗下来。
　　 蒋小娟的话，勾起了东东的心事，一张圆圆的娃娃脸，顿时如那天边暮色，阴暗下来。
　　 “怎么了？你奶奶骂你了？”
　　 “没有，我奶奶才不会骂我呢！”东东皱皱眉说：“是我爸爸跟妈妈，他们又不回来过年了，郁闷！”
　　 东东说着，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低头继续往前走。
　　 “哎，东东，你等等！”
　　 “哼，干嘛又叫我的小名？”东东回头怒目而视。
　　 蒋小娟伸了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说：“我问你，你真的想你爸爸妈妈回家过年？”
　　 “当然了，可是他们都不肯回来！”东东重新垂下眼眸，沮丧地说。
　　 “嗯，我奶奶有办法让你的爸妈回来，我带你去找她啊？”
　　 “真的假的？”东东狐疑地望着蒋小娟，眼前仿佛就站着小娟的奶奶了，精瘦矮小的身材，如同槁木。烟熏一样的脸上，皱纹纵横。一双深眼窝里，转动的眼珠，老是闪动着一种攫取的目光，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但就是这样一个衰朽的老太婆，却有着令人称奇的“法术”。比如前街老六叔的爸爸，忽然得了心悸的毛病。在乡下，人们身体不舒服了，大都不舍得去医院，就去找她给“看看”，结果，那老太太闭着眼睛把手指头反复地捏了几遍，就对老六叔说：“回家，把你娘的灵位换个方向，你爹的病就好了。”
　　 老六叔回家依言而行，他爹的病果然就不药而愈了。
　　 还有一次，奶奶的眼睛忽然就模糊不清了，也是去找小娟奶奶给看的。她说是家里阳台上放的几根长竹竿惹的祸。回到家，看阳台上果然摆了几根竹竿。那是夏天时，为了做芸豆架而买的。将竹竿移走后，奶奶的眼睛就好了，这是奶奶亲口念叨给东东听的。
　　 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后，大家对小娟的奶奶就很信服了，心里有了什么疑难之事，都要求蒋老太太给“看看”，“看看”是要付钱的，但不多，一般都是十块二十块的。
　　 当然，东东对这种事是不相信的。毕竟，人家是中学生了嘛。同学们背后都叫蒋小娟的奶奶是“老巫婆”，叫蒋小娟是“小巫婆”。因为，蒋小娟是奶奶的忠实粉丝。每每课间时，就会把奶奶的那些“事迹”绘声绘色地一桩桩一件件地讲述出来，且颇有得色，常常会引来大家的嘲笑。
　　 现在，蒋小娟又现出对奶奶一脸的崇拜之色说：“当然是真的。你知道慧慧吗？她的爸妈不也是在外面打工吗？慧慧让我奶奶给看过之后，她爸妈都答应回家过年了。”
　　 “真的？”东东瞪大了眼睛。
　　 “当然，我骗你干嘛？”
　　 东东有些心动，犹疑地望着蒋小娟。
　　 “不过，我奶奶是从不给人白看的，是要收钱的，你有钱吗？”
　　 “得多少钱啊？”
　　 “最少也要二十块钱，现在物价都涨了！”
　　 东东的手，又放进了羽绒服的口袋里，手指触碰到那几张静静躺在口袋里的钞票，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地说：“行，就让你奶奶给我看看吧。”
　　 说完，他迈着很坚定的脚步，跟着蒋小娟走去。
　　
　　 【三】
　　 “你是真心希望爸爸妈妈回来吗？”蒋老太太一双眼睛深深地望着东东，沙哑着嗓子问。
　　 “嗯！”东东使劲点头。
　　 “你信奶奶吗？”
　　 “嗯！”东东心里狐疑着，却连连点头。然后，他看见那张黑乌乌的脸上，似乎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意。但，东东不敢确定。因为，那个老太太很快就转身进了里屋，再出来时，枯树皮一样的手里，捧了一摞巴掌大小的红纸片。
　　 东东接过来，看见那上面用黄颜色，画了个心形，里面写了一个小小的盼字。
　　 那老太太翻动着没牙的嘴唇说：“把这些灵符，贴在南来北往行驶的车辆上，每天一张，贴满七七四十九天，你的爸爸妈妈就回来了。”
　　 “奶奶，真的管用吗？”
　　 “心诚则灵！记住，要悄悄地去贴，不要张扬。嗯？”
　　 “嗯！”原本犹疑不定的东东，捧着那一摞的小纸片，心却一下子变得虔诚起来。纸片上，那个小小的“盼”字，道出了他心中那份深深的渴望……
　　 东东走出蒋小娟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墨黑墨黑的了，他听见了奶奶的唤声，就在村口悠悠远远地回响着。
　　
　　 【四】
　　 那天以后，东东多了一件事，贴灵符。每天一张，这个任务很轻易就完成了。一张一张地贴下来，不知不觉就放寒假了。
　　 东东几乎每天都会给爸妈打个电话，缠着他们回家。爸爸已经松口说：“会考虑考虑！”
　　 东东更高兴了。他觉得，是那些灵符起了作用。现在，他手里就剩下最后一张灵符了。今天是腊八了，再过二十多天，就过年了，爸爸妈妈也该回来了。
　　 想到此，东东就忍不住兴奋起来。站在乡村公路上，那张被冻得红彤彤的娃娃脸上，一双大眼睛机灵地四处撒眸着。这是整个冬季难得的一个晴好天气。太阳温暖的笑脸，像妈妈的手，慈祥地抚摸着东东，让他心里的那份渴望更加强烈了。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身后驶来，像波浪里的一条小船，轻盈地滑行到东东的身边停了下来，车窗摇下来，一个跟东东爸爸一样年纪的脸伸出来问：“小家伙，问一下，去林庄怎么走啊？”
　　 “就在前面，不远处有标志牌的。”
　　 “哦，谢谢啊！”那人道了谢，开车走了。
　　 东东轻松地舒了口气。就在刚才，与司机对话的时候，他已悄然迅捷地将那最后一道“灵符”，贴在了车尾箱上了。
　　 怀着愉快的心情，他打了个转身，准备回家。忽然，他听到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片羽毛，轻轻地飘了起来……
　　 等到他重新落入大地的怀抱时，温热的血流糊了他一脸，但他仍看见了爸爸妈妈，正张开双臂，笑着、喊着，向他奔来……
　　 “爸爸，妈妈，你们终于回来了！”东东喃喃着，脸上现出一抹冬阳一般晴好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