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名人说：“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像地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然而，在我心里应该是永远也忘怀不了希望的。
　　 蓬生麻中自直。希望出生在“高山头上出英要”的张家川，那儿远离世外尘嚣，所谓的“川”是指响水的源头，而地形恰似起伏连绵的十万大山肩并着肩，手挽着手傲然挺立站成的一座“围城”，而四山严丝合缝，只留下一条细微的水脉相通。这儿山青水秀、茂林修竹，人杰地灵，以出产美女黄金而闻名于世。当年韩愈到此曾大发感慨，留下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名句，王维的佳作诗画小景莫不出于此。说白了，不是诗人的雅兴高，而是这儿独特的名山深林、田园风光、花鸟树木、风土人情富于灵性使然。
　　
　　 明月松涧照，清泉石上流。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行走云为径，手可摘星晨。
　　 言师采药去，云深不知处。
　　
　　 不知山川的精气，日月的造化是怎样地造就了张家川一川的碎金美玉，一川貂婵西施般的美人胚子的，而希望论外貌确实算不得太美，论人品诗人气质那真可谓技压群芳，声震林越，算是个人见人爱的人尖儿。希望身条不错，白皙水灵，眉清目秀但并不喜欢事女红，不愿意着女装。由于近朱近墨的原因，那个年代的姑娘们不爱红装爱武装却是一种时髦，是一种时代潮流，而骨子里着男装，存伟志，愤世嫉俗，独劈蹊径者只有她自己而已。
　　 自从有了希望，我才知道自己一十八载堕于混沌，蒙昧无知；自从见到希望，我才知道人间有了真善美，我幽闭已久的生活空间才透进了些微阳光和春风。
　　 希望低我一个年级，与吾妹同班。她孤芳自赏，卓尔不群那只是一种外表气质，这也许是别人的一种错觉与偏见，她十分注重合群，更乐于在适当的场合以独特的方式推销自己，其所作所为所见所感往往叫我们七尺男儿问心自愧，无地自容。
　　 文化革命初期，要考入重点中学比登天还难，我们大河市九镇七乡二百六十多个村，整个市辖下就只有三所中学，每年录取比例20:1。可是开考的前夜，月明星稀，蓝玉中学校园里榆槐吐芳，冬青滴翠，月季争艳。我们“老三届”一帮在樱桃树下乘凉。忽然丝竹暖耳，笙歌悠扬，一阵女高音悠然飘入耳际，使人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仔细听，唱的是《走西口》、《兰花花》、《妹妹送哥泪花流》，慢慢靠上去隔着林苑花亭偷窥之，竞是张家川十几个女考生自己在吹拉弹奏，自己演唱，惹得校长教导主任以及一些山外的学生掌声雷动，啧啧称赞：“张家川人杰地灵，出了几个臊女子也名不虚传。”
　　 “好女子没登黄榜就先和主考官粘糊上了。”我们一伙从心底滋生出一腔无名妒火。果不其然，那场考试只是走走过场罢了，十二个女生竞然被录取了10个，其中有几个就是因为长得像朗平，像薛宝钗林黛玉的被各位领导教师当场拍板内定而免试入学的。但希望多才多艺，她不但吹一口好笛子，拉一手好胡琴，还能自编自演，学习当然是一把好手，一进学校居然当了妹妹她们的班长。
　　 希望的教室与我们班斜对门，可是因为校大班多或者盼君心切，总觉得平时相遇一次十分困难。我心里惦记着她，只有在住校的早晚或早几天到校，才偶尔有幸能够看到她以手击节，一边用敲击搪瓷碗儿发出脆响，一边从教室走出来上食堂或捧着一撂作业本子送交老师时那矫健的身影。
　　 希望从不用胭脂粉打扮自己，爱穿黒卡叽对襟棉袄，走男子汉的大步流星，充满阳刚之气。愈是充满阳刚之气像个假小子，我就愈是喜欢，愈喜欢就愈想在紧张地学习闲暇里见到她。只要看见她，就像干燥的炎热夏天盼望到了一片带雨水的云彩和凉爽的希望一样。
　　 果然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在人生的花季雨季有缘相会了。
　　 那时候，我是校刊《蓝玉文艺》的副编兼发行员。学校自编自演的节目单被希望的班主任杨菊花老师转交给我，其中有一首《金训华之歌》就是张希望的作品。这首抒情长诗采用信天游的形式，立意新颖，语言平实，运用多种修辞格，突出主体形象，结构紧凑，一咏三叹，具有协调美和内在的音乐美。只是洋洋四千余言，不能全上。于是我就行使主编的权利，哗哗几笔就给砍制成几个小豆腐块作为刊首隆重推出，署名当然非“张希望”莫属。这篇美文在师生中广为流传，引起强烈反响：都说《蓝玉文艺》慧眼识珠，捧出了校园文艺之星。一个月后有几家省报省刊都作了转载。一时间，名不见径传的张希望誉满校园沸沸扬扬，连西京日报的记者南向珠也赶来专程采访了张希望，当然校刊副编的我是必然要出席作陪的。
　　 南向珠：“希望，你的作品是那位老师修改的，原作草稿能否让我们过过目！”
　　 希望：“太不好意思了。诗章的作者和编审都应该是我们的秦编辑，我只不过是出了一个粗浅的思路罢了，草稿也只不过是一堆乱麻，不成文也不成理。”
　　 看着希望一脸真诚以及似有委屈的样子，我也为自己的牺牲、奉献精神所感动了。虽说编辑非人梯，我乐为她人作嫁妆。如果说是希望塑造了金训华，或者说金训华的事迹感动了张希望的话，那么我的功劳就是推出了张希望，她本身就是好作品，这其中就蕴含着深刻的哲理与创造精神在里边。
　　 事后，张希望写长信叫妹妹转给我，并且约我长谈。当然“鬼点子”多的妹妹也不经允许私自查阅了我的信。其结论是：“没有多少私密可言，还看得下去。”
　　 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以后，妹妹常常以各种理由带领张希望到我家作客，希望一说话就像西天的火烧云，好看的脸蛋红彤彤的，我也心速加剧，常会感到手脚无措，身上像揉进了几十只小蚂蚁，坐立不安，慌慌不可终日。每当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晚归的乌鸦也迫不及待地跳进了皂角树顶的窝棚之时，我俩在响水边漫步，在稻田林畔柳梢间穿行，月亮从身后把我俩的影子放倒拉长，晚风吹拂着张希望的衣襟与额前的绺号，这时候希望的倒影就好像十六的满月，辉映得整个响河川都是晶莹透亮光彩明媚的。
　　 但是，希望和我肩并着肩，心贴着心，就是很少伸出她那大姑娘特有而温润如玉的手与燎人心魄火辣辣的唇。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有志向有追求的姑娘来说，这已经是够出格的事情了。但是我们都天真浪漫，我的心还揣得很稳，而她的情爱如暖风，如倾泻的清辉，丝丝入扣，叫我直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三年学业转瞬间就要结束了，毕业就意味着分离和隔生，我们相继走向了社会。张希望依恋着我，就像我依恋着她一样。响水从百里之遥她的家门前流出，在那儿只是一条小溪般文静而且清丽，当她汇聚百川结纳千壑逶迤奔出响水川口时已经成为一条奔腾咆哮、昼夜不息的大河，而我家与她家在同侧的河岸上。
　　 我想念希望，就会去看望响水川河，就会盼望响水河的浪花间能漂出一只是通过张希望的手放飞的纸船木屑或者树叶，那船舱里盛满了希望那银盆般明净的额和脸。果然不出一个星期，希望把长久地困扰她的心思折叠成春燕向我投来，我也把心血思情凝成的文字头尾相接地丢进邮箱，我们的音书像雪片一样不分季节早晚地来回纷飞。信中没有缠绵悱恻地倾诉，也没有卿卿我我的剖白，全是谈读书学习，经历志向以及对人生要义的探讨，对古诗佳句的欣赏与个人境遇的叹惋。高山流水知音难，寻求同病相怜的异性知音更难。
　　 三年阔别，煤油灯下我读皱了她的心语，想碎了她的容颜。案头禁书《红楼梦》，《小城春秋》、《野火春风渡古城》等都是我们当时唯一能接触到最好的书，最吸引人的当然是《红楼梦》中闲情照水，弱柳扶风又百感交集的林黛玉。但是，她如何能比得上张希望那般清纯健美；大家闺秀如花似玉的薛宝钗忸怩做态，工于心计也不能与张希望同日而语。爱屋及乌，热恋中的情人所向披靡，是不可战胜的，除了他们自己把自己打倒。我就喜欢“抢锤掌钎缠裹腿，休息还把大号吹”的山乡姑娘张希望。
　　 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因为家父与一个他要好的亲友合谋磋商强逼着我与一个“有工作有钱财”的秀丽姑娘缔结百年之好。其条件是：只要我点头认可，秀丽的父亲保证在最短的时间里为我谋一份好工作。
　　 物质、工作、金钱的诱感动摇不了一个热血青年理性的思维，爱情的佳酿里容不得半点变味的混合物。我一赌气翻山越岭，空着肚子循着希望走过成十上百遍的山路攀援而上。风匣嘴的风刀子吹散了我的头发，吹凉了我的心湖；十里栈道宽仅容足，远看像横在云雾中的藤索鸟道，诸葛亮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也许曾到过此。今天我驻足古迹，纵缆历史风云从脚下飞渡，雪瀑冰塔在眼前结成玉宇琼林。过了黒龙潭，万军会、张家川已经尽收眼底了。
　　 说来张希望也是红颜薄命。原来五六十年代初期，张希望的家里与广大群众一样是很穷困的，其父母也想趁早为孩子攀上一门有权有势的亲戚，就与村支书家指腹为婚。果然，十多年后那书记的儿子生得还不算多丑，但目不识丁，从小就逃学，长大了也冥顽不灵，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还只是个牛羊倌。两眼一抺黒的黒老鸦怎能与金凤凰双栖双飞呢！牛羊倌逢年过节照例赶来送节礼，大言不惭地称希望叫“媳妇”，称希望的父亲叫“岳父”。每年大年初三，希望要么关紧大门，要么躲到两岔河的姑姑家去。既使父母有约在前，众怒难犯，希望还是勇敢地把牛羊倌赶出家门，把牛羊倌精心准备的节礼扔进猪圈里叫猪儿拱食，叫苍蝇唱大戏。
　　 对于我的突然到来，希望喜忧参半，她盼望我曾梦中哭醒过多少回，又迫于她们村支书权高势众，婚约难除，我一时也不好抛头露面叫她为难，因为现在的张希望也不能立即就跟一个山外人悄悄地私奔。
　　 记得那是一个大雪纷飞，地冻天寒的晚上，张家川的男男女女挤在山神庙里围着木炭火盆排练大戏。希望熟悉的身段与甜润的唱腔从山神庙里破门而出，在山谷村野间久久地回荡，那抒情的秦腔花音如云雀亮嗓，百灵试音直往人的心眼里头里钻。
　　 第二天，山风呼啸着夹着雪片从一个山坳里吹向另一个山坳。张希望从沟口爬了上来和我在朋友家幽会。她郁郁寡欢，此时人也显得有点苍黑失神。由于有朋友在，她也不便于多说话，但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汪满了一眶泪水，真叫人为她暗自伤神。
　　 我说：“在此时，我不该突然闯来搅扰了你的安宁，你恨我吧？只要我的存在能够给你力量，只要我的希望不是出于虚妄，只要我还是个七尺汉子，我就要为你——我心爱的人分担一份痛苦，分担一份责任。”
　　 “我也是，此刻我欲哭无泪，欲罢不能，度日如年，全是因为夜以继日地暗恋着你。明月照河川，星星知我心。”
　　 说话时，张希望好像大病初愈神不守舍的样子，声音恍若从中世纪传来的，和她唱戏时精神抖擞，眉目传情恰恰形成鲜明的对照。我心里很冲动，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恨不能现在就把她藏进我的翅翼之下，为她受惊的心灵驱寒取暖，为她重新升起生活的风帆而添油鼓劲。
　　 在朋友家终究不是抒发感情的地方。万般无奈，我默默地目送她下山，在有限的送别路上为她系好围巾，挽紧大衣，相依相偎地走出山沟。临分别是时，她两步一驻足，三步一回头，终于拐进了山下的大道口一转身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珍重希望，一路走好。”可是看到希望有点憔悴和惴惴不安的神情，我自己的双腿也像浓霜打杀了的枝叶，当时就软瘫了下来……
　　 日月更替，四季往复。终于从张希望方面不断传来佳音。
　　 先是张希望的舅舅程玉志平反起复委用，官复原职，当上了我们蓝玉中学的校长。后来听说张希望也光荣了一次，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了阿庆嫂，江水英式的干部，乡党委副书记的候选人。接着她被推荐选拔相结合，“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然而，正在此时，我自己的命运却是江河日下，先是担任村民兵连长，主要责任是镇压改造“四类分子”，出大力、流大汗地当突击队，出义务工、修河堤坝、修大寨田，后来又因为父亲在工作单位突然被划为“四不清”，从而使我受到株连，失掉了一次推荐上大学的机会。记得当时，那可是长春公路学院的招生指标呀！好端端地一个名额被别人抢走了。一气之下，我索性流落到新疆漠野，在一个农场里开荒造田，啼饥号寒，忍辱负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一个白面书生的贫弱之躯，每天都要推一辆重逾百公斤的蚂蚱车，挖方垫坑，挥汗如雨，几年如一日地修理地球。
　　 对于张希望的每次来信，我都按照时间与感情的经纬分类成册，千里迢迢地随身带到了新疆来，带进我开荒平地住宿的地窝子，让她与我休戚与共，同床共枕。可是自从流落进新疆当了盲流，我就失去了勇气一次也不想打开她写给我的来信，也没有力量去面对她。只是把她送给的一套《中国文学史》翻来复去地浏览了好几遍。不求天长地久，但愿曾经拥有。真爱一个人如果自己知道不能给予她幸福和力量，那么就应该果断地选择放弃。当时只怕如果打开了它并与之对话，就猥亵了她冰清玉洁林黛玉般的美好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