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小说】那抹蓝
一
当我决定杜撰一个故事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黄昏,屋檐下的蜘蛛网显得格外清晰,一度我认为那是蜘蛛演绎的生活年轮,不过蜘蛛和人一样,都没有逃出生活那张网。透过蜘蛛网上无数个小方格我看到天空中的那抹蓝,如挂在天空中的一碧湖水。我给自己做了个决定,杜撰的故事就取名叫“那抹蓝”吧,其实躺在床上的我并不知道以后杜撰的故事里这个题目会不会夭折,因为我取这个故事名字的时候,我没有想出关于蓝的任何深意。我突然发现,窗子上的油漆经过岁月的剥离,露出惨白的底漆,仿佛剥离了一个经久的往事。剧情的背景我放在一个黄昏,尽管这是虚拟的道具,但依旧能听到枯叶落地的声音;因为天色已经暗淡,炉火明亮起来;又仿佛听到时光流逝的步伐,如千万队蚂蚁在向西沙沙而行。
我望了望天际的那抹蓝,对于故事的杜撰,人物始终是贯穿的主体,我设置的第一个人物叫澜,而为什么叫澜,或许是为了和题目有点关联,哪怕是牵强附会,想到这里我感到幼稚,但为了故事的延续,我给这个女子打扮成一身天蓝的颜色,当时给我的感觉她是穿越浩瀚的天际,从一个预言中走来的。这个叫澜的女子炊烟般袅袅而来,虚幻如在黄昏中摇晃的影子,然后在西窗下驻足,一笑嫣然地向我招手。
就这样我们静坐在西窗下,一起观望黄昏向远方延伸。
她说很早以前我们都认识,我觉得可笑,这个女子只是我随意杜撰的人物,又何来的我们以前认识,但从她熟稔的眼神里看得出她的不容质疑。
杜撰的开始,故事是生涩的,我和杜撰中的澜在西窗下看完黄昏,没有安排故事将剧情延续下去。
我决定去医院复查,长期的熬夜和失眠让我健忘,甚至出现幻觉,上次检查的时候医生说,长期的神经衰弱容易出现幻觉。我合上笔记本电脑的时候,我仿佛看到澜骑着银色时光的骏马转瞬即逝般就回到天际,装点天空中的那抹蓝。
医生说,我的病情加重了。
万家灯火的阑珊和人声鼎沸的闹市将孤独渗透入人的骨髓,在江岸莫名地蹀躞已经成为了习惯,林荫下蛰伏着很多算卦的老人,妇人,他们身穿着八卦道衣向来往的人们招揽生意。
老张从来不招揽生意,他赖以生存的道具爻卦早已经斑驳不清,但他深邃的目光好像能洞穿每一个人的内心,当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目光后,为之一震。
我坐在老张的对面只是闲聊,对于阴阳八卦之类我微妙的处于信与不信当中,我的人生哲学是一切皆有定数,但并不需要高人术士去道破,还是让生活充满迷吧,什么都知道了,就像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女,突然裸奔于公众之下,索然致极。何况多数道者只不过是为了点卦金在添油加醋,卖弄玄学。
老张是个随性之人,他是从一座城市不断迁徙到另一座陌生城市的流浪汉,他并没有怪我耽搁他的生意,或者说他的修为已经淡出了金钱之外,他端坐于树荫之下只是为了不断悟道生活的真理,我做出这个判断之后,觉得老张是个高人。
直到有一天,我说,老张,无聊测个字吧。
老张做了个请的手势,并说,我只测过去,不说未来,因为未来一切皆有可能,岂能凭谶语武断。
我随手拿起树枝在地上划了个“欠”字。
老张沉吟半晌,说,坎西之水欠土必崩之,这里属于东方,坎水离位,巽木必寻之。
当时我只是一笑离之。直到一个晚上,老张突然说,一个叫澜的姑娘可否找到你,她好像从西边来,路过这里时向我打听你的住所。
我当时愕然,这个人明明是自己故事里杜撰的人物。
我想起前些日子测字时老张的话,感觉一切都是个预言,至于过往,我感到渺茫,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我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河西镇的繁华和远山的那抹蓝,我没有发现四周不可思议的目光,我只是说,你们看,远山那抹蓝真得很美。
然后是医生的感叹,这是一次生命的奇迹!
二
杜撰的故事山穷水尽,但我并不沮丧,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而来找的并不是老张所说的澜,我也不相信自己杜撰的人物会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除非她是聊斋中的女子,会根据人的意念随时出现。
敲门的是乡下的二婶,这个记忆中丰韵的女子,曾经因为热心在村子里有不错的口碑。但也因为二叔的客死他乡,她的热情让无数男子在半夜摸门而入,此举引来村子里妇女们地憎恨,直到她某一天突然消失。
我的住所属于比较偏僻的一隅,不知道二婶是怎么找到这个住所的。二婶老了,曾经丰韵的身躯邋遢了不少,我问,二婶,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二婶吃惊的表情不亚于六月飞雪,她张大嘴巴半晌说,你还真的不知道吗,你父亲前几天去世了。
我一下陷入失措的境地,自己好久没有打电话回家了,我把这些过错都归于小偷,因为一月前小偷地撬门而入,将家里的手机及值钱的物品一洗而光,其中还包含电板甚至U盘之类的东西。当然,我并不相信二婶是单纯的来报告一个死亡的噩耗来的。
果真,二婶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奉承话之后,怯怯地说,二侄子,能不能给我点钱,要知道,一个没有一技之长的妇人在城市里要生存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其实,我早都知道,她就在这个城市里做着皮肉生意,随着岁月地流逝,人老珠黄而捉襟见肘是很正常的事情。
说实在的,我对二婶并没有厌恶之见,我给了二婶一百元钱,我没有理会二婶的千恩万谢,而是在考虑明天的车程。
尽管死亡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凡自己的亲人离开人世,莫名的悲伤总是涌上心头,我合上笔记本电脑,开始回忆父亲的某些音容笑貌,但感觉模糊。
到达河西镇,乘船渡过一条江再走五里地就是自己的家乡,到达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暮色中的村子显得静谧和飘渺,感觉一切都失去了真实,这让我一度怀疑父亲死亡的真实性,或许是二婶为了要钱编织的谎言。
我穿过最西边的祠堂,有的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倒塌了,不远传来狗地鸣吠,低矮的泥房终于出现在面前。
旁边一堆烧化的灰烬,这让我确信父亲死亡的真实性,因为刚刚逝世的人,家人总是给他烧化生前的蚊帐或者床塌。
老学究用草纸写的门联在黄昏中显得肃穆,我突然悲从心头来,下意识望了望天际,企图通过这个习惯性动作缓解心中的悲痛。但天际一片灰暗,并没有自己希望的那样出现那抹蓝,看样子天气要下雨了。
我推门而进,里面已经亮起了灯,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缝制麻衣,母亲木然地抬头一看,眼神中闪现不可思议的表情。或者对于母亲来说,毫无音信的儿子是怎么知道其父亲归天的消息。
母亲望着胡子拉碴的我,半晌才说,明儿,回来了,回来了就好。然后落好缝制好的麻衣,开始认真地搓草绳,经年的稻草在她手上扬起细小的灰尘并散发出陈旧的味道。
不知道母亲是麻木还是坚强,印象中,母亲是个懦弱的女人,经常在父亲地训斥中偷偷哭泣,而灯光下的母亲如尊雕塑,我感到不习惯。
气氛显得沉闷,我问,父亲是怎么死的?
母亲望了望灰暗的天,思绪好像在追逐远去的黄昏,神情木讷,眼神呆滞,母亲曾经说过,当你父亲决定不再写作的刹那心就死了。或许父亲这次离开的只是一具躯体。
良久,母亲说,那是个黄昏,你父亲在灶下烧火,久未疏浚的烟囱让灶间烟雾妖娆,在一阵咳嗽之后,你父亲终于拿起加长的扫帚,扛着楼梯,登上了屋顶,没有想到,一根瓦梁因为经年浸水发霉了,你父亲一脚踩上去,然后一声惊叫,就从屋顶摔了下来,砸破了灶间的水缸,掉到地上当时就不省人事,没有想到,就再没有醒过来。
母亲终于开声哽咽,接着哭诉起来,这日子教我怎么过呀……
这是母亲和我最长的一次说话,母亲的哭泣显得压抑,这让我烦躁,来到灶间,房顶上父亲摔下来的那个窟窿还没有补好,水缸的碎片散了一地,狼藉不堪。
父亲的灵堂摆在厅堂的右边,左边是二叔的房子,因为久无人居住显得死寂,整个厅堂充斥着油漆的味道,显然,父亲的棺木刚刚涂上油漆不久,灵堂除了飘忽的烛火,就是飞舞的秋蚊,我在父亲的灵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从台上拿起草纸,在烛火上点燃,轻轻放在地上,我静静地望着草纸燃烧的过程,思维陷入短暂的回忆。
父亲的身世是个迷,但因为父亲的严厉我们不敢多问,好像会触及什么秘密。在左邻右舍的闲话中我们收到一些信息。那个时候哥哥尚在人世,就在二叔客死他乡不久,村里的老学究是常来二婶家的人之一,一日,老学究对我说,知道么,伢崽,我根据你们兄弟两面相判断,你们不是亲兄弟,并只有一人可以善终。
当时我就拉着哥哥的手跑到父亲的房间询问,我和哥哥不是亲兄弟么?
父亲正在看书,他最喜欢看的就是《诗经》之类的古代文学书。父亲听到我的发问,突然甩掉手中的书,非常震怒地说,跪下!父亲高举的木条最终落在哥哥的手掌上,留下红红的印痕。母亲听到声响跑来,看到受罚的哥哥,只能发出心痛的尖叫,却不敢前去劝说。
对此,哥哥一直耿耿于怀,他对我说,我肯定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我也觉得是。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出现在灵堂里,她的身影随着烛光的晃动在摇晃,母亲苍老了不少,曾经让我引以为傲的明亮眼珠也浑浊无光,我知道,其实哥哥在河里没有起来的那一刻起,母亲的心已经死过一次了,此刻,母亲恢复了沉默,她拉我重新跪下来烧了三贴草纸,并喃喃祷告,他爸就安心走吧,别出来吓明儿,在地下要保佑后辈们长命百岁。
祷告完毕,母亲说,你父亲安葬的日子在后天,明天做道场的乐师就会到场,不早了,我把你以前的房子收拾了一下,早点休息吧。
天下雨了,这里显然好久没下雨了,雨点打在干燥的地面上扬起一阵土腥味,自己曾经温馨的狗窝现在让我觉得陌生,床上散发着花露水的味道,这是母亲用来驱赶蚊子用的,雨水带来的清凉让我安静下来,灵堂传来母亲隐隐约约的哭泣,我决定去父亲的卧室看看。
父亲的卧室和以前没有任何改变,那张檀木椅的坐把蹭得发亮,父亲的文学书籍依旧整齐的放在桌案上,我不由拿起桌子上的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一张纸条从书的夹缝中飘到桌子上,上面写着:长子夭折,次子富贵,但坎西之水欠土必崩之,坎水离位,巽木必寻之。
捏着纸条,我陷入一段回忆,那是个酷热的中午,我和哥哥刚刚摸河蚌回来,厨房里飘出炒肉的芳香,这让我和哥哥垂涎三尺,家里好久没有飘逸出如此美妙的味道了,但凡发生炒肉的事情,必然有贵客来临,而小孩子是不能上桌吃饭的。
我们在厨房窥视所谓的贵客,却只看到一个硕大的后脑勺,父亲正一杯一杯地敬着酒,花生米在齿间迸发的脆响让此刻的生活充满美妙,高兴之处,父亲说,给我两个儿子算个命吧。
我隐约感觉到父亲的朋友做了短暂的犹豫,但还是颔首说,那拿个便条来吧,我姑且算算。
此刻母亲把留下来的几块肉片放进我们碗里,这让我和哥哥兴奋异常,至于父亲那边发生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当我吃完最后一块肉片,我看到父亲接过纸条,脸色铁青。
河西镇的表妹来了,穿着一身天蓝的衣服,整天笑咪咪的,因为表妹的笑容我和哥哥发生了争执,哥哥说,表妹的笑容像三月的茶花,清新纯洁。
我说,表妹的笑容像不败的向日葵,什么时候都充满温馨,我和哥哥一向和睦的关系因为这个问题发生了扭打,结果我们没有分出胜负。最终,我们想出一个决胜的方法,那就是看谁摸的河蚌多。
那是个黄昏,我和哥哥分别拉着表妹的手,向村里那条河走去,天刚下过一场雨,黄昏里沐浴着清新的空气,河堤上的放牛娃正在唱着儿歌:小蜘蛛,拉银丝,来来回回把网织。织网干什么?专吃苍蝇和蚊子……
因为一场大雨,河里的水位涨了不少,浩浩荡荡向河西镇流去,我和哥哥没有犹豫,脱光衣服如一条梭子鱼在水中钻来钻去。我们用脚在河低下踩,发现有河蚌就潜到水底把河蚌挖出来,扔到河堤上叫表妹放到捅里,每扔上去一个河蚌,表妹就高兴地拍着双手。
不觉河蚌已经满了半桶,经过表妹的报数,我和哥哥不分胜负,哥哥感到不服气,一个翻身朝深水区游去,当潜出水面的时候手里举着一个硕大的河蚌,兴奋地说,看,蚌王,说不定有珍珠!身体却朝一个巨大的旋涡飘去。
小心!我惊叫起来,但哥哥的身体已经在旋涡里挣扎,巨蚌已经滑入水中,哥哥的挣扎显得徒劳,眼神已经被恐惧代替,并下意识的向我招手。
我游过去想拉哥哥一把,却被哥哥死死地拽住,我也向那个旋涡滑去,我下意识看着河堤上的表妹,表妹正在惊慌失措地呼喊,表妹的身后是碧蓝的天际,渐渐,表妹越来越远,最终也化成天际的那抹蓝。
当我睁开眼睛时候,感觉一切都是场梦,透过窗子看到河西小镇的繁华和远山的那抹蓝,我没有发现四周不可思议的目光,我说,你们看,远山的那抹蓝真的很美。
此刻,医生感叹说,这是一次生命的奇迹!
后来才知道,我是断了气送到医院的,在医生的努力下居然恢复了生命体征,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的后黄昏,而哥哥的尸首一直没有下落。
欣赏佳作,问好醉里笑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