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晨记得那条街道，爸爸给她买的面人，可爱的孙悟空，滑稽的猪八戒……
　　 她喜欢。
　　 每次，父亲问她要什么礼物时，她会不假思索地将“面人”说出来，丝毫也不含糊。晓晨的成绩很好，得奖比较多，一个个“面人”积在一起，竟将窗户上插满，那是她的“奖杯”。
　　 “白日依上尽，黄河入海流……”写累了作业，晓晨就去看看那些面人，背诗给这些面人听，面人静静地听着，晓晨真是高兴。那些面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生命，和晓晨对着话。
　　 那是晓晨儿时最早的一伙“朋友”。
　　 儿时的晓晨身体并不是很好。她不喜欢在外面像其他孩子疯玩。她喜欢独自一个人对着面人说话，说的高兴了，几乎是眉飞色舞。
　　 窗外有雨，点点滴滴的。鞍山的秋雨如同南方的春愁，像梦一样挥洒着。
　　 晓晨用双手去接轻似雾的雨。
　　 “爸爸，这样的雨是上天挥舞的轻纱。”晓晨一本正经地告诉身后正在看书的爸爸。
　　 这句话，让爸爸非常震惊，女儿才六岁，就可以说出这样诗一般的语言。徐先生看着皮肤吹弹得破的女儿，心里一阵欣喜，女儿可是个小诗人啊。他希望把女儿这样的天分发挥出来，也许徐家真的出了一个诗人，也说不定。
　　 徐妈妈是京剧演员，晓晨很早就知道“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来的都是客”，那些选段在当时如同流行歌曲。但晓晨不喜欢这些，倒是偶尔妈妈哼出了“贵妃醉酒”让晓晨神之向往。
　　
　　 直到有一天，鞍山市竟然演出整套的芭蕾舞剧《天鹅湖》。晓晨在爸爸的陪同下一起去看。白色的天鹅在湖中嬉戏，遇到英俊的王子。
　　 掂起脚尖的舞蹈让她着迷。晓晨睁大了眼睛看着整个舞台，一眨不眨。
　　 “晓晨。”徐父看着呆呆的女儿喊。
　　 她竟然没有听见，原来艺术是可以让人沉醉的，幼小的心灵第一次完完全全被艺术俘获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晓晨没有说话。在徐父的自行车后座上，晓晨闭上眼睛，两手张开，头昂得高高的，像一直振翅欲飞的白天鹅，风从耳边飞过，她感觉自己似乎要飞起来了。
　　 父亲没有查觉身后已经痴迷的晓晨，脚踏车依旧骑得飞快。
　　 “啪！”晓晨应声落下。
　　 “晓晨，”父亲惊跳，“要不要紧，摔到哪里了，快让爸看看。”
　　 晓晨脸上一脸的迷茫。芭蕾艺术在她小小的心里已经扎根，再也驱除不了。面对爸爸的慌张，晓晨却喃喃地说，“爸爸，我要学芭蕾，像那些姐姐一样。”
　　 女儿聪慧的眼睛里闪烁着渴望，在黑的夜里闪出星一般光亮的神采。
　　 女儿是这样一个让自己含在嘴里怕化，放在手中怕飞的珍宝啊。
　　 徐父笑着抱起跌落的女儿，“我们家小晨晨，想当舞蹈家？”
　　 舞蹈家？晓晨摇摇头，什么是舞蹈家？小小心灵深处从来没有想过，她只知道，那样的舞蹈是美丽的，那样掂着脚尖旋转是她渴望的，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我要学芭蕾，我喜欢。”晓晨再一次肯定地告诉自己的爸爸，并在爸爸的面颊上献上自己一个个香香的吻。
　　 开明的父亲找遍了整个鞍山市，终于找到一家芭蕾舞训练班，几年之后，晓晨如愿以偿。
　　 女儿喜欢诗歌，喜欢芭蕾。为了培养女儿的修养和气质，徐父决定要给女儿“上上课”。
　　 从何处讲起呢？现代儿歌似乎太俗气，诗经、论语又太深奥，想来想去，唯有《西游记》，《三国》，《水浒》，《红楼梦》……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一年晓晨才9岁。
　　 晓晨从父亲那里第一次接触到了四大名著，但并不像徐父想得那样，孩子应该喜欢孙悟空，喜欢《西游记》，晓晨却独独爱着《红楼梦》。
　　 无可厚非，女孩嘛，晓晨又是一个冰雪聪慧的女孩儿。
　　 莫非，晓晨的前世是曹公身边的丫鬟或者表妹，红颜知己，或者耳鬓厮磨的恋人，所以曹公的故事才让晓晨如此着迷。
　　 父亲这样想着。
　　 林妹妹进大观园，葬花，闹小性子，还泪……一切的一切，晓晨听得入迷，有时候竟滴下泪来。
　　 “你听得懂吗？”徐父有些疑惑。
　　 晓晨叹了口气，点点头，像个小大人。
　　 她真的能理解这样一个看着落花流泪的林妹妹吗？徐父难以置信，但晓晨却忧郁得看着窗外的细雨，那样忧愁，像是现实生活里一个好朋友受了委屈。
　　 “侬今葬花人笑痴，它年葬侬知是谁……”晓晨看着窗外的雨，轻轻地念了出来。声情并茂，又一次让徐父吃了一惊。
　　 那双水盈盈的大眼睛，如烟雾一般迷离。这样的诗词，晓晨竟然能了解的如此之深，她才是一个九岁的女孩儿啊。
　　 “女儿，你真是上天送给我的小天使啊！”徐父动情地在心里喊着，紧紧地抱起自己的女儿。
　　
　　 东北的冬天比其它地方来的早。
　　 清晨的窗外明亮的刺眼，被窝里的晓晨惊喜地发现窗棱上竟然有积雪。有雪！那一年的第一场雪。
　　 那雪还在下，飘飘洒洒的，护物无声。
　　 晓晨拍醒身边的妹妹，“晓荫，你看外面的雪花真漂亮。”
　　 “好冷。”妹妹徐晓荫把手伸出被窝，又赶忙收了回去。
　　 这是一个星期天，虽是不用上学，晓晨却记挂了去学自己的舞蹈。
　　 匆匆将衣服穿好，一面喊着晓荫，快起床。晓晨学芭蕾一个多月之后，晓荫就吵着也要学，只是因为看着姐姐每天练功优美无比。
　　 “快一点吧，我不想迟到。”晓晨催促。
　　 “我不想去，外面好冷啊。”晓荫将眼睛闭了一会儿，被窝里真是暖和。晓晨也不强求，将衣服穿好，匆匆走到爸爸的面前。
　　 “我这就送你去。”徐父正在清理桌上的灰尘，回转过头，笑着去看焦急的女儿。
　　 “我想自己去，反正也不远，而且我也去过很多次了。”晓晨一面刷牙一面含糊不清地说。
　　 徐父停了下来，女儿快10岁了，而且又这样独立，自己没有理由不稍微放开一些。
　　 奇怪，上天造人就可以造出百样来，两个女儿性格完全是不一样，晓晨和晓荫一样喜欢撒娇，但晓晨有主见，想到什么就敢做什么，而晓荫却更像瓷娃娃，永远希望自己在别人保护下生活。
　　 稍微走了一下神，再回头去看晓晨，娇小的身影已经出了门。
　　 一把大伞几乎遮掉了半个身子，只留伞下那双急切的小腿。
　　 徐父还是有点担心，走到屋子门口。晓晨的背影在雪花飞舞当中快步地走着。外面雪很大，路非常滑，俆父看着女儿的背影，有些焦虑。
　　 晓晨有一些分神，步子又急，差点跌落。
　　 终究还是不放心，徐父顺手拿了大衣，走出屋子，跟在那个小身影后面，守护着女儿，怕晓晨会有一些闪失……
　　
　　 窗明几净的练功房内。
　　 女孩脚尖掂了起来，竟钻心地痛，痛彻心肺，差点没有喊出来。晓晨忍住了，眼泪却流了下来，重心不稳，整个人跌落。
　　 将鞋子褪下，方才发现大拇指已经充了血，肿得大大的，刚刚一时练舞心切，竟然没有看到。
　　 “怎么回事？怕累就不要来学芭蕾。”老师在她身边喊。
　　 晓晨站了起来，不做任何辩解，匆匆将鞋子又重新穿好。有了准备，再掂起脚的时候虽然痛，却坚持着绷直双腿，只是痛得撕心裂肺。她咬了咬唇，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有些不稳，痛到极至，却变着木木的，没了什么感觉。
　　 “市里面有一个节目安排，要从这群孩子里选一些参加。”几个老师在一边闲聊。
　　 晓晨将脚放下，用手揉了揉痛楚的脚趾，这样一摸，竟然更痛。晓晨不敢再去碰它。她听到两个老师谈论市里的节目消息，但她知道自己去的可能性太小了。练习芭蕾有四个多月，还什么都不懂，据说这是最痛苦的时候，不光是肉体上的痛，还有急着想学更多，却欲速则不达。
　　 晓晨不懂，只希望能更快地做到最好。
　　 偷偷走到屋外，将脚从鞋子里又一次拿了出来，悄悄放到积雪中，冷冰冰的熨贴着她，抚慰着她，竟如此受用。好舒服。
　　 泪在眼眶打转，只有小小的她一个人知道。
　　
　　 那一场演出如期进行，晓晨所在的芭蕾训练班选了10个舞蹈娴熟的女孩子，10个女孩换上漂亮的天鹅服和其他芭蕾舞训练班的学员一起嬉戏在想像中的碧蓝的湖水中。
　　 黑暗中的一角，是晓晨和晓荫，两个女孩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一幕一幕。晓荫的眼里是惊喜和羡慕，而晓晨眼中却带着一种酸楚的味道，脚趾似乎又痛，痛彻心扉，似乎整个脚都痛的软下去了，支撑不住，恍惚了神经。
　　 或许是鞋子太紧的缘故？
　　 我一定要练好它，在那个绚丽的舞台表现自己。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空旷的练功房里，晓晨一遍一遍地练习着。
　　 冬去春来。
　　 窗外的叶子落下又抽绿。雪花飘落到柳絮乱飞。
　　 没有什么是静止的，岁月如流水滑过冰冷的山涧。
　　 脚尖不再疼痛，如脱胎换骨一般，自由旋转，稳稳站定，手自然打开，优雅又高贵。
　　 她的头发长了，紧紧盘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训练时，眼神却不似其他人那样严肃，自然流露出一种优雅和诗意。
　　 这是一只羽翼丰满的天鹅。
　　 她是14岁的晓晨，练习芭蕾5年多了。
　　
　　 一个春天，绚丽的阳光照在训练房的落地玻璃窗上。
　　 一个少女的身影隐约可见。
　　 旋转着的晓晨如盛开的雪莲花。
　　 轻盈的旋转稳稳站定，晓晨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抬眼看着窗外。
　　 窗外是和煦的春天，阳光轻轻挥洒在窗外的整个小院里，透过窗棱照在晓晨的脸上。
　　 春风轻拂，柳絮飘飞着，早晨的阳光如盐制熟透的鸭蛋黄，晶莹透亮，柳絮竟染成了红色。
　　 “夕阳返照桃花渡，飞来柳絮片片红。”晓晨口里轻轻低吟。
　　 “我是一朵柳絮，长大在春风里……”一句诗突然在她的脑子里闪了出来。我是一朵柳絮，虽然飘摇如云彩，但却漂泊的毫无根基，谁也不知道最终会落到哪里。
　　 14岁的晓旭突然觉得人生竟是如此的凄凉与苍白。
　　 是啊，生命有太多的偶然。
　　 “晓晨。”老师在她的身后喊她。
　　 她回转过头。
　　 “市里面有一个演出，我们想排一段《天鹅湖》，训练班希望你能跳领舞。”老师微笑地说。
　　 她淡淡点头，内心却欢喜着。终于可以在那个舞台上做一只飞翔的天鹅了。
　　 从训练室内走了过去，她要将这个消息告诉爸爸妈妈和自己的妹妹，春风中的柳絮乱飞了，像雪花，却比雪花还要轻。
　　 欣喜涨满她整个内心世界。风吹开她的长发，有柳絮安静地落在了她的发际。
　　 她用手去接那漫天的缥缈的柳絮。
　　 和春风结为知己，是的，这些柳絮是和春风结为了知己，也是自己的知己。
　　 飘逸，轻盈，失落，彷徨……
　　
　　 那一夜，灯光下的晓晨打开了她的笔记本。爸爸前几日给她和妹妹各买了一本笔记本，一本淡红色封面，一本湖蓝色封面。晓晨让妹妹先挑，妹妹挑得是淡红色的那本，自己便拥有了湖蓝色。
　　 晓晨爱如珍宝。
　　 这是第一次用这本笔记本。
　　 爱惜的近乎苛刻，已经洗了手，擦干净，但还是不放心地仔细再看了看手指，不能让笔记本上留下一丝污秽。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那样要求完美。
　　 那漫天的柳絮给了她诗兴。
　　 在此之前，晓晨已是远近闻名的小诗人，发表诗歌也由来已久，写小诗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次，却异乎寻常激动起来。
　　 可能自己前世就是一朵柳絮，在柔和的春风里，自己想到了前世，也未可知。晓晨想着，不由笑了起来，好傻的一个想法，但却自己固执地去相信它。好比“侬今葬花人笑痴”的林妹妹，尽管知道葬花别人会笑，会不理解，但自己却固执地去做。
　　 几乎是一挥而就，一气呵成。
　　 十多分钟，如神助一般，晓晨的稿纸上多了一首清丽婉约的现代诗词。
　　 握笔思考了几分钟，继而在诗的最上方写上“我是一朵柳絮”，为诗起了一个名字。
　　 稍做更改，誊写到湖蓝封面的笔记本上。
　　 “我是一朵柳絮，
　　 长大在美丽的春天里，
　　 因为父母过早地把我遗弃，
　　 我便和春风结了知己。
　　
　　 我是一朵柳絮，
　　 不要问我的家在哪儿，
　　 愿春风把我吹到天涯海角，
　　 我要给大地的角落带去春的消息。
　　
　　 我是一朵柳絮，
　　 生来无忧又无虑，
　　 我的爸爸是广阔的天空，
　　 我的妈妈是无垠的大地。”（注：此首词作者为陈晓旭）
　　
　　 一个月后，晓晨的《天鹅湖》正式上演，灯光下一只白色优雅的天鹅振翅欲飞。晓晨的思绪沉浸在舞台上编织的梦里。
　　 这是晓晨实现的第一个艺术之梦，真的像梦一样，晓晨依稀还记得自己因为脚肿胀得生疼而不得不放进冰冷的积雪中，那些化脓过后的伤口依稀还在。
　　 若非一翻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晓晨掂起脚尖舞蹈时，一下子领悟到了很多。感悟原来只是一刹那的东西。
　　 也就在演出完的第二天，晓晨在自己家的信箱里看到了《青年诗人》寄来的样刊。那本杂志上，她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柳絮竟扶摇直上，飞得很高，很高。
　　
　　 一个微雨的黄昏，一个男人找到了晓晨的家。
　　 男人敲门。雨雾中，小院子里走出一个袅亭的少女，长发绑成麻花辫子，垂在胸前，眼里带着点点的忧伤，嘴角却带着笑。她看着看眼前铁门后面这个中年男人。
　　 “请问，您找谁？”她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
　　 “你是徐晓晨？”男人微笑。
　　 她点头，这个男人竟然认识自己。
　　 “我看了你的舞蹈，非常好，”他并没有立即要求进院子，而是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
　　 竟然有人会因为自己舞蹈找上门来，晓晨没有想到，脸上却一如既往的平淡，从小她似乎就有这个能耐，脸上永远不会流露出心思，总是淡淡地，像漫天的雾霭。
　　 “我是鞍山杂技团的。”男人自我介绍。
　　 她开门。
　　 父亲这个时候从里屋走了出来。“老赵。”父亲惊喜地喊，似乎他们很熟悉。
　　 晓晨走到屋檐下，她的轮廓因为雨雾的沾染，像一朵忧伤的水仙，亭亭玉立。
　　 那个男人是鞍山杂技团的团长。无意之间，晓晨获得了杂技团报幕的工作，从天而降的机遇，让她很意外。
　　 在那个时候，这个工作对于晓晨的同龄人来说是多么的来之不意。
　　 鞍山杂技团的领导在晓晨的那场芭蕾舞中，发现了她。他们轻叹，这个女孩外形能让人过目不忘，太符合他们心目中的主持人要求了。
　　 再一次站在舞台上的晓晨，着一身淡紫色的旗袍站在灯光下，眉尖若蹙，这个女孩似乎周身总是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清纯的不食人间烟火。
　　 几个月下来，晓晨在鞍山有了小小的名气。
　　 为此，她非常高兴，这是对自己的肯定，每次自己上台，她听见下面的赞叹声，走过街道，会有人议论着自己。
　　 她是一个平凡女孩，这些赞美，她也很喜欢，也为此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