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长篇】亲情之痛 ——营口.1943(四)
坨乡的铁匠宋长江大爷是应师弟石万福的邀请来营口的。冬天,辽河上跑冰,挂马掌的活儿多起来,石铁匠忙不过来,便请师兄来帮忙。
这一天长江大爷休息,上午去街里买些关东烟,当他走到鱼市的时候,看到一幕情景,在他心里留下沉重的阴影,久久挥之不去。
冷风卷起灰尘扫过肮脏的鱼市,这时,他看到一个三四岁的男孩翻找垃圾堆里的食物。老人把孩子唤过来,把手里的半块饼子送给他,当孩子惶恐地注视老人那一瞬,老人的心激烈地抖动起来,孩子的相貌像一块石头敲在老人的胸口。这时一个鱼婆子把孩子叫了过去,夺过他手里的饼子给她身边一个更小的孩子。那男孩便从盆里抓起一条小鱼塞在口里,还没等他吞下去,婆子便扯住孩子用鞋底子辟头盖脸打起他来。
“这位大姐,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的儿子呢?”老人实在看不惯了。这时孩子挣脱着跑了。
“你这老头少管闲事。”婆子反唇相讥。
“那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她是给别人照看的。可怜的娘俩!”旁边一个女人说。
太阳沉落在橙色的暮云里,海上腾起迷雾。过河的人越来越少,对岸也昏暗起来。这时冰面上突然响起枪声,一队日本兵押着几个庄稼人走过去,几条狼狗低声怪叫,跑跳着。
“这是干什么?”老人问一个路人。
“作孽,抓劳工。”路人忿忿地说,“也许是游击队。”
铁匠大爷听师弟说过,辽西的义勇军在冬季也常跑冰过来策动不堪劳役的苦力造反,上山当抗日军。
“承武,你在哪呢?”铁匠念着儿子,闷闷地自语,“你全不想爸爸的体力大不如前了。”这时他突然又想起午前看到的孩子,是那么相像,心里一阵疼痛。
“吃饭了,爸爸。”那边英子姑唤老人。她是来照顾爹的,连帮他拉风箱。爷俩住在石铁匠的下屋。
吃过晚饭,洗罢碗筷,英姑回到北间准备歇下,忽然听到爹唤她。
“英子你过来。”
英子一撩帘子走了过来,大爷却迟疑着不开口。
英姑给大爷倒了一碗茶,又装了一袋烟。候着。
“英子,你说能有这怪事吗,我老想你哥哥,今天在鱼市见一个孩子竟那么像他,莫非我真的病了?”
铁匠大爷讲了他日里所见。末了:
“若是你妈活着,他也许不会跟那些人出走,临了,带上你妈的镯子走了。”
“爸,你先安心睡下,明天一早我去看看。”
早晨英姑贴了几个杂面饼子,装在筐里用手巾蒙着,来到鱼市上。她按父亲说的方位观察,果然有两个孩子在垃圾堆里刨着,她走近了,看他们的年齡都比较大,有七八岁的样子,不像父亲说的孩子。她又把目光移向卖鱼的,她一眼就注意到了父亲所描述的那个凶悍的鱼婆。那婆子正手舞足蹈地向一个大家使女推销她的鱼。她身旁只有一个周岁左右的小男孩。英姑转向另外一个像是和父亲搭话的老渔夫。
“大叔,我用饼子换你两条鱼吧。给爹做碗汤。”
“好说,闺女,你随便捡吧。”老人点起一袋旱烟。
“昨天,那个大嫂不是带一个三岁的小男孩吗?”英姑一面装着挑鱼,一面顺便地问。
“她用鞋底子把那孩子的脸打青了,孩子妈不送她照看了,人家妈每天给孩子的饼子都让她抢给那小的,自己的孩子。我是局外人都看不上眼。”
“那为啥还让她看呢,我说那孩子妈。”
“她们是邻居,孩子妈给人家做粗活,人家不让带孩子,多一张嘴,还误事。孩子妈便托那鱼婆照看,多少也给点钱。难呐。”老渔夫叭哒了一口烟,把烟袋拿开了,仔细端相英姑,笑说:
“闺女,算我多嘴,敢问一句,你和那孩子有什么关系吗?沾点血缘?”
“不,不,随便说说,可是,大叔,你看他像我吗?”
“太像了,脸庞和眉眼,我猜你不是他姑就是他姨,也许……唉,这年头,丢孩子,拐卖孩子的太多了,亲人离散!”
老人的一席话在英姑的心里激起汹涌的波澜,她在地上放下了两个饼子,站起来慌慌地走了。
“鱼,鱼,闺女――”
英姑这才返身拾了两条小鱼,红着脸离开了。
回到家,英子和大爷讲了见到的情况,两人都不说话,晚上躺在各自的房间里,却想着一个人――哥哥承武,儿子承武。
“爸爸,别抽烟了,看你咳的。”英子说着走进来,把爹手上的烟袋拿开,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回到屋里英子还是睡不着,一幕幕往事又浮现出来。那是哥哥承文去贩驴,在风雪的山谷,一个小客栈里,见到承武的情景……
后来这事经嫂子传给了她。
哥哥说:
我们几个进了村边的小客栈,吃罢饭,歇下了喂了牲口,我那屋房门开向北院,南炕,一个铺给老秦留着。我对他的遭遇不担心,他是从那道来的,什么事都能应付。可心里纳闷,本来出发前定的是不买大牲口,为何临时变了挂?老秦的笑容里露出诡秘。他不说我不问。当晚的事也更蹊跷,那伙人并未向我们施暴,老秦也没了虎气,竟顺顺溜溜跟了去。我反复思量睡不好。三更天起来给牲口添了遍草,大秃他们在后院轮流值班。我又看了看侯五的门窗,这才回屋。刚躺下,就听门边有人叫哥。开始我愣住了,仔细一听,有点像承武的声音,便问了一句,他小声说是我。他一进来扑通给我跪下了。我忙拉起他到炕上坐下。又拨旺了炭火,架上铁壶。这时影影绰绰看得出他是老多了,一脸胡子。他问了家里的情况,又问我啥时出狱,我讲了个大概。这时水开了,我给他倒了一杯,问他为啥走上这条路,他一面用杯子暖手一面摇头,声音也沉下来。
我离家那年喜子还不满周岁。侄是夏天生的,我是冬天走的。后来你就进了大牢――承武拨了拨火――腊月,蒲河和周围的泡子都结了冰。我早就想走,在家呆得太闷了!父一辈子一辈,老是碰到同一个问题:为什么宋家的人总是让人看不起。那些财主官僚吃你欠你,最后还用脚踢你。引车卖浆,杀猪抹狗,轮大锤,抱马腿,终日为那简陋的衣食奔波,一年累个死,难得温饱。(想到这,英子流下了眼泪)爷爷叫你承文叫我承武--嫂子继续学说--让我们跳出下九流的泥潭。结果呢?你看!说到这,承武叔叔沉默了。弟弟的话剌到哥哥承文的痛处。他又好像回到那个风雪之夜,辽西山区里的小客栈,兄弟二人肩负着宋氏家族苦难的命运,在不同的道路上挣扎。
当时――哥哥说――我听了承武的话,心疼,我对他说:承武,我的好弟弟!你就为这个离开家吗?你不想想伯父一把年纪了,英子还没嫁人。你不轮锤,让老人.妹妹轮锤吗?你回去,我们哥几个吃点苦,好好干,买几亩地,改换门庭。你看,我这不是出来贩驴了吗?虽说危险,可多挣钱。
离家的时候我是那样想的――承武拨了拨火,神情凝重地说――可现在,哥,你不知我身上压了多少深仇大恨。
那一天我们绕过羿家桥,到那片北大洼子的时候已经半夜了。开始抗日军让我骑马回去,那马就顶挂掌钱。我对那头儿,他姓萧,说:我要抗日,你现在放我回去,就是送我和爹进监狱。让我跟你们走,家里人也好说话。
讲到这,承文哥说:这是真的,你走后第二天,警长找到了伯父,老爷子气呼呼顶撞说:你们这些当兵的就知道收粮,夜里不巡逻,我儿子都让土匪绑去了。
事后警长到铺子里称肉,笑着对爹说,没日本兵我们几个警察顶个屁。是土匪还是游击队谁知道。你让你铁匠哥忍着点,就当我什么也没听到。有什么信我会告诉他。
你知道――承武继续对哥说――北大洼西北那一大片沼泽地长满了芦苇,那边上有一条大车道。就在那碰上了日本人带几个国兵巡逻。我们迅速向西进了苇塘。我和那马配合不好,本是想快跑,可能是发错信号,战马却卧下来。敌人向我打枪,我没有武器。这时一个叫小虎的战友赶来救我。其他人也散开卧下来还击。枪战中小虎受了伤,在胸上。我们在暗处,敌人在明处,他们不敢闯进苇塘,这使我们喘口气给他包扎。队长掩护我们撤出战斗。我抱着负伤的虎子骑马走在中间。我们的马新钉的掌,在冰上跑得快。很快摔掉了敌人。可那小战士却因伤势过重死在我怀里。我们草草地把他埋在了河边,一个向阳坡上,我接过了他的枪。
他死了,死在了我的怀里。他是因为救我而死的……红噗噗的脸蛋,带个狗皮帽子,憨憨的。比我还小一岁。临死前还叫我哥,断断续续说让我帮他找到逃散的姐。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镯子交给我,说姐叫桂花,肩上有块疤,狼抓的。我的心如刀绞,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眼睛是那样清,天真无邪,嘴巴上刚刚长出柔毛。叫我哥……两个时辰之前,钉马掌的时候,他还围前围后,乐呵呵地说以后要回来跟我学手艺。萧队长和我并马而行,劝我不要过于悲伤。战斗总有牺牲。虎是一个好孩子,他家姓刘,很苦。爹是抗联战士,妈死了,为逃避日本人捕杀,姐俩逃散了。他投到我们队伍里来。他明白:不赶走日本鬼子中国人的灾难就永无尽头。不是他灭了我,就是我灭了他――这是虎子的誓言。现在和他的枪一起传给了我。
后来你找到了他姐?――哥问承武。
找到了。多亏鲁哥,托他找到的。他走村串屯,卖针线化妆品,和妇女打交道。他挑着担子,把那镯子放在箱里显眼的地方。只有一只!妇女们好奇,便有传说,终于引起了桂花的注意。有一年多的时间,那是个曲折的过程,我不讲了。经鲁哥的约定,一个秋天的晚上我扣开了她的门。
她家只有一人,四壁空空。只一条大青狗卧在门边与她为伴。她拿出另一只镯子和我的并在一起,我跪下了说。虎子是为救我而死的,如不嫌弃认为姐姐,以后我就是虎子。她很刚强,流着泪扶起我说:弟抗日,承父业,男儿报国,死得其所!接着我说了虎子牺牲的经过。她讲诉了和弟弟离散后流落到台安和一个脚夫结了婚。男人被抓劳工,逃跑给打死了。现在欣慰的是又有一个异姓弟弟同她共患难。(想到这,英子泪流满面)
后来我几次去看她,――承武对哥说――或托鲁哥给她捎去些财物。一来二去我们相爱了。一个风雪的夜里,她褪下小褂,让我看她肩上的伤。我怜惜她孤身一人,眼泪滴在她的兜兜上。她偎着我说,你抗日是英雄的事业,我不缠着你,什么时候你落了难,到姐这来。无论天寒地冻,刮风下雨,姐都会烧好热炕点一盏油灯等着你。
说到这儿,哥承文讲,承武又沉默了,半晌,又低沉地说,那真是撕心裂肺,妈死后没一个女人这样疼我。后来呢――爸问。她不但爱我,还把她父辈的经验告诉我。斗日本人还得靠穷苦的百姓。是的,过去我们只重军事,萧司令是军官,讲战术,真刀真枪,可只能打小股敌人,后来日本人也不分散,总是整营整团行动。有一次叛徒告密,日本兵一个团搜山围剿,幸亏我们有暗道,路熟,才脱身。现在司令和战士都懂了,必须到老百姓中去,看中那些日本人怎样收刮他们,把他们逼上绝路的问题。采取各式各样的斗争方法。有分有合,合起来打击小股敌人,分散下乡抗出荷,分粮给饥寒的穷人,队伍也渐渐扩大了。可这也惹来了敌人残酷的清剿。南满是日本人的腹地――承文说,――他们绝不会让步。你们借这荒山、河汊和人穷的光,得以周旋。千万要当心,放收要自度。
一个夜里,我去看桂花,那是前年冬天。――承武继续说。――她家的门窗都被砸开了。雪铺在炕上,人没了。连那条大青狗也不见了。承武正讲到伤心处,外面有人轻轻敲窗,伴一声口哨,叔匆匆喝口水,立起身来。
我拉紧他的手――承文哥说――让他千万要珍重。他点了点头,示意我灭了灯,走了。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想我们兄弟俩,一别七年,就这样在河西山区的一个小客栈,匆匆一见便又分别,他年再会,谁可预期!
“那孩子如真是我的侄儿,苦命的桂花就是我嫂子了,我一定要见到她。”英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