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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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不太喜欢车站，尤其是人流涌动的车站，抵达或者离开，车站永远都提醒着你，这不是家。另外一个使得我不喜欢车站的原因是，车站里的人都多少有点暴露癖，迎接亲朋的欣喜，送别恋人的悲戚，没有谁在这样的环境中想到收敛自己的情绪，而是尽情的裸露：欣喜、悲戚，似乎每一个人都是神情专注的表演者，只是在坐上火车或者挤进公交离开后，才会回到往日的严肃与庄重中去。在车站做一个阅读者会是很有收获的，但是有阅读欲望的人一般不会选择在这儿填补精神的空洞，势单力薄的观众很容易被感染成为表演者，从而失去自己最初的立场。
　　 我拖着箱子在西安火车站的广场上行走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自己是表演者还是阅读者，既然是低着头，我是不打算阅读别人的表演了，而我也是要离开这儿了，没有观众欣赏我的故事，虽然我也确实有自己的故事。西安的八月很热，下午的阳光把所有的热量极为流畅的释放出来，让人们在这样耀眼的光照里，从热血沸腾到醉生梦死，再到不知天年。最后我选择在古旧的城墙拱下的一块石头上等送我的人，我的女孩，G。石头默默无语，在角落里堆积着一块低调的清凉，这无疑是广场上最专业的阅读者，也是永不疲倦的表演者，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表现了他对石头的情有独钟，看来那是很有眼力的。而我对石头的关注只维持了一分钟，马上就转移到对G的期待之中，我的火车还有几个小时才走，早上在G学校的寝室楼下等她一起吃饭她没有下来见我，只是发了条信息说下午来车站送我，我想尽量多和她呆一会儿就不顾烈日暴晒直奔车站来了，来了后我又想到这么热的天，G挤公交过来太受委屈了，我在车站附近的超市买了几瓶她喜欢喝的饮料，有一罐冰镇的哈尔滨燕麦啤酒在手中翻来覆去，一会儿就被我捂热了。我不时打开手机看看，翻到早上她发的信息的时候心一下子凉了一大截，她说的是：
　　 “如果可以的话，我下午去车站送你。”
　　 我早上太激动了，看到了后面“我下午去车站送你”，没有留意前面的“如果”，G要送我的可能性一下子被贱价处理，我马上打了电话过去，手机里是很熟悉的班德瑞的《童年的回忆》的曲子，这是我给她办卡的时候选的彩铃，我的心在悦耳的音乐声中扭转，沉浮，说不清楚是不是有点陶醉，不过手机里突然传来机械的女声提醒，G挂了我的电话。夏天，很热，我全身都在冒汗，手掌又湿又涨，手机滑了一下，等我握好重新要打过去的时候有一条信息过来：
　　 “太热了，我不过去了，好好照顾自己，不用再打过来了。”
　　 我再打电话过去那边已经关机了，手掌中捂热的啤酒又重新凉到了零度。
　　
　　 G是那种话很少的女孩，有点冷漠，但是单纯、善良，让人忍不住倾尽全力去关怀与保护，那种冷漠是天性里保存的对外界的迟钝与不关心，没有任何敌意，所以和她在一起那么久，并没有因为那样的冷漠而妨碍我对她真挚热情的爱慕。而她的单纯也纯然出自一种无知，她不喜欢看书，这一点让我很不满意，在我们认识的几年里，每到一个特殊的日子里，从大大小小的节日到她的生日，我都会买书送给她，我读的书不多，但是凭直觉我就能区别出书架上哪些书是精粹，哪些书是垃圾，只是让我觉得无比遗憾的是，我送给G的书在她的书架上都成了占用空间的垃圾，我还试图买很多漂亮的书签夹在书里，吸引她的注意力，不过后来我发现那些书签的魅力被书的厚重以绝对优势压倒，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对书不感兴趣，也没有因为我的频繁说教而有丝毫改变，从而她仍然保持着那种无知的单纯。
　　 我在西安的一所不入流的学校里读的道路桥梁专业，这样不入流的学校在中国不知道有多少，从这样的学校走出来的和我一样的人更不知道有多少。两年浑浑噩噩的日子结束了，我们像一群被赶上草场的羊羔在关中西部的一个牧场实习了两个月，然后学校就迫不及待地发配我和我的同学们去全国各处的工程一线为国家建设付出辛劳与智慧，在全国的毕业生犹豫到哪些祖国和人民最需要的岗位去的时候，学校领导人很具有前瞻性的指给了我们未来的宏伟路线。这群羔羊会长成什么样子？时代的领头羊吗？
　　 我的火车将带我去江西的一个小地方，我在百度上查了很多次江西A这个地名，都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这让我原本就消极的情绪更跌到了深渊，我当年选择这个专业纯粹是为了谋生，父母是很普通的农民，他们对子女出人头地的概念就是毕业后的工作和工资，工作和工资对我而言只是一种责任，与出人头地没有丝毫关系，所以对我要去的地方，我没有什么好奇可言，而是深深的恐惧。我一直真心喜欢的是艺术，是书法，翰墨横流的疯狂是生命的羽翼，如果上辈子我是只飞鸟，这辈子我拖着沉重的躯体只有在宣纸上行云流水时才可以重温前世在云端翱翔的自由。柏拉图说学习知识是个回忆的过程，对我而言，感受自由也是种回忆，我沿着现在的路途越走向未来，离我飞翔的回忆就越遥远，这一点让人觉得无比纠结。
　　 啊，想要飞翔的领头羊。
　　 我紧紧攥着手机，心里感到巨大的酸楚，在我第一次离开西安去外面谋生的时候，G这样委婉的拒绝见我让我觉得无比沮丧。我从行李箱最外面的包里取出一张四尺的宣纸，这是我昨晚写给G的，我学的是米颠的行书，学的乱七八糟，但是写的很用心，哪儿该转笔，哪儿该疾该缓，墨色怎样调整可以最大程度释放出自己心中炽热的感情，我揣摩了大半个晚上才动笔。在离别的车站我本来要送给我的女孩，我所认为的珍贵的东西，可是……
　　 不远处呆呆地立着个肥胖的垃圾桶，我揉了纸，扔了过去，就拉着箱子进站了。
　　
　　 车上的人比车外的人还拥挤，去A地没有直达的车，票是北原给我买的去南昌的硬座，靠着窗。他要买卧铺，我说我没钱了，这次就买硬座吧，以后兄弟挣钱了躺着回来见你。北原就买的坐票，像翻越了千山万岭般好不容易挤到座位上，我刚坐下来，手机就震动了一下，我匆匆打开一看，是北原的信息：
　　 “在座位上了么？人多吧，还不要我送你，坐几十个小时慢慢挨着吧。那个，黑色牛仔裤的兜里有八百块钱，到了别忘了拿出来，兄弟就这点能力了。回来好好再浪。”
　　 北原是我大学最好的哥儿们，是哥儿们但是不是知己，对于朋友的性质我一般是区别的比较清楚的，和什么样的朋友在一起能做什么、说什么，我很早就有了概念。北原不是那种和我谈论金石翰墨的知己，而是实实在在的哥儿们，除了艺术，什么都能聊，什么都能一起做的哥儿们。在大学的日子我们都因家境清贫而过的比较低调，但是在抽烟上，他每隔一两个星期就能弄到一盒好烟，后来我知道，他是课余给一些老板开车，那些烟基本上都是那些老板给的。北原的驾照是他十八岁生日给自己举办的成人仪式，所以到现在也是有相当长的驾龄了。我不会开车，但是我周末放假了会在学校附近的广场找兼职做，做的最多的就是服务生，时间长了手头上也相对小小的阔绰。北原喜欢喝酒，但是开车不能喝酒，他也只是来找我的时候才确定可以放心喝酒。每次他来塞给我烟，往我床上实实在在的塌下去，我便去超市买几瓶那种二两装的牛栏山二锅头，那种酒的味道很醇，也不贵。我喜欢喝酒，但是喝不了多少，我们也不打算喝醉，只是感受一下那种微醉的氛围，有时候还一起在寝室唱歌，有时候也会在学校的餐厅里，不过那样喝再怎么兴奋也不会唱歌，而是聊天，有时候我趁着酒兴要回去写字，他就回去睡觉了。
　　 我迅速回复信息给他，现在才明白了为什么昨晚他和我吃完饭还专程跟去寝室要帮忙给我整理行李。我开始觉得很自责，离开的时候没有想到给我最好的哥儿们留点什么纪念的东西，这不是迂腐，我相信某个具体的东西因为承载了真情而会充满灵性，带给人熟识的温情。说实话，当一个人沉浸在爱情的河流中的时候很容易忽略亲情和友情，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各种感情中都尽量做到一种平衡，因为我珍视任何真挚的情感，亲情、友情、爱情，他们对我而言都是和生命一样的珍贵，像我的父母，G，北原，他们就像我的眼睛，我的手掌一样，我不能说我的眼睛比我的手掌更重要，同样的我不能说在父母、G、北原他们之间，我有了这个，可以不要那个，或许对于感情，我比较贪婪吧。但是现实是我的注意力很大程度上都放在了G身上，无形中我已经冷落了我的哥儿们。这是个很奇怪的心理，我们通常都只关心我们所爱的人的情绪，但是面对爱我们的人，我们只有作为一个爱别人但被别人冷落的时候才会体会到主动去爱的人的苦楚。但是让我觉得安慰的是北原是那种不拘小节的男人，心思不会细腻到我这样几近变态的地步，我写了几个酸酸的句子发给他，不过，他回复的信息并不是我所预料的那样调侃，而是很严肃的感慨与让人动情的祝福，或许我并不是那么了解我的哥儿们北原，在这种情况下，面对世事，他已经迅速成熟了，我为我的自以为是重新陷入沮丧。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火车上的气味不好闻，人们经过长时间在车厢之间穿梭后，大部分都稳定了下来，我座位的旁边竟然还是空着的，不过我还没有心思留意对面坐着怎样的男人和女人。列车开动的时候，我从车窗处看到长安城明代的青灰色城墙、城墙上面的一角天空，傍晚的天空被盛夏的阳光烧成了橙红色，隐隐约约像G含羞时的脸庞，在这种时候想到G让我的伤感彻底崩溃。男人一般是不哭的，离开一个地方不属于一般情况吧，随着列车不断加速移动，整个长安在我的视线中不断迷离，我的大学，G，北原，等等。这时候我理解了为什么车站里都是忘情的表演者，而我已经离开车站了，才开始表演自己的故事，人生真是充满讽刺与荒诞。上帝说别人打你的左脸，你把右脸也给他。我去洗手间洗了脸，即使悲伤，在这种场合哭终究是件很无聊、很伤脸面的事，上帝的话是扯淡，即使自己打自己的脸也很痛，也很丢人，何须别人动手。
　　 第一次乘坐长途列车，我一时不知道怎样打发闲坐的时光，我看了看周围的人，对面貌似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男人在玩手机，低声说着什么，女人倚在他肩头，安静地像只猫，又突然扑哧笑了一下，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微笑，或许我该回报一个微笑？。斜对面有几个人在打牌，用打牌来消遣时间是中国最普遍的现象，甚至用壮观这个词更准确一点，在街上，学校，公园，甚至在旅游景区的山顶都不乏打牌的人，很搞笑的是一个学新闻的朋友爆料说四川地震那会儿，在震区还有人围在一起打麻将，我们暂且对打麻将的行为持冷静态度，只是让人诧异的是在那种情况下竟然还能凑齐一副麻将！不过火车上出现一副扑克是很容易的，有列车员来回推车卖东西，扑克是大受欢迎的东西之一。我看了看手机，没有电话，也没有信息，手机安静地像对面的女人。我多么希望G就在我身边的空位上，像一只猫一样依偎在我怀里，越这样想，我的心越像有只暴怒的猫在抓在挠，让人心神不宁，烦闷无比，我胡乱按着手机，把存储的信息一条一条看过去，情不自禁的给G发起了信息。
　　 “我的女孩，你睡觉了吗？今天过得好吗？好像好几百年没有看见你了。夜慢慢深了，火车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疯狂地想念你我的女孩。”
　　 没有回复。
　　 “亲爱的G，你梦见我了吗？火车到洛阳站了，古城，可是觉得所有的古城都没有西安好。有个刚刚下车的女孩背影很像你，想你想你想念你……”
　　 没有回复。
　　 “突然间哪儿都不想去了G，只想永远呆在西安，每天能看到你就非常满足了，G，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呢，好好照顾自己宝。”
　　 没有回复。
　　 ……
　　 我知道自己是暂时和以前熟识的世界处于真空地段。眼睛湿润了一会儿，我忍住了流泪，合起手机，翻开包，拿出孙过庭的《书谱》来看。
　　 《书谱》我已经读过几十遍了，现在重新翻起，里面浮动着我流逝的年华和过往的回忆。
　　 “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王羲之云：“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余不足观。”可谓钟、张云没，而羲、献继之。又云：“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此乃推张迈钟之意也。考其专擅，虽未果于前规；摭以兼通，故无惭于即事。”
　　 我只是刚刚离开西安，却被莫名其妙的伤感死死围困，刚读到这个句子，已经不忍卒读。孟老师，我又看到扉页孟老师给我题的句子，“诗书千载经纶志，松竹四时梅花香。”潇洒而又苍劲的书法略带奇谲意气，像他的为人，如果读的是《书谱》，想起孟老师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是大一那个冬天在学校附近的广场认识孟老师的，那个广场不是西安最繁华的地方，但是我转了很多地方，还是最喜欢这个广场，广场算不上大，但是足够宽敞，几乎每天都有附近的居民去那儿休息娱乐。轮滑场上飞驰旋转的孩子永远年轻而富有朝气；东南角的书城总有爱阅读的人出出进进，直到很晚；书城下面有很多倒卖二手手机的，还有推销的；超市，时尚服装店和饮食街隐蔽在巨幅海报墙后面；KFC不失时机的占据广场最醒目的地段，在里面，我和我的G像很多年轻的情侣一样有过很多次romantic约会；广场上有人跳舞，放着怀旧的曲子，有点像影视里三十年代的夜上海；音乐喷泉营造出都市灵动时尚的水韵节奏；还有弹着吉他，操着沙哑的声音唱摇滚的……这些东西都不曾这么清晰地留存在我心里，此时却都成了最让人向往的回忆，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对城市进行了心灵解剖式的深刻体验，我的城市是什么呢？或许也只是在离开的时候，我才有了初步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