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淡对生死，好好活着。
　　 ——题记
　　 “死亡”这个词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许是恐怖而忌讳的。谈到死亡，很少有人不厌恶。尤其是当某人谈到你哪一天死亡的事，一定以为是诅咒，而联想到不吉祥晦气而气愤甚或大动干戈。但是，就有一些人与众不同，他们看待死亡跟出生一样的坦然，跟回家一样的释然，一如我的奶奶和乡邻们。
　　 去年春节后，我回娘家。母亲跟我说：“今年是闰年，按当地风俗，老年人最好要做寿衣。我和你爸是不是也做？”我一听，连忙摇头摆手，一口否定：“你和我爸才多大呀，身体好好的，做什么寿衣？不吉利！不能做！”
　　 母亲看我坚决的态度，又试探说：“邻居们都是女儿出钱做的，好多人都做好了，漂亮得很。今年不做，要等下次闰年才能做，他们都劝我今年就做呢！”
　　 我一听，更为恼火，没好气地说：“我知道按当地风俗，父母的寿衣应该由女儿出钱做，但老早就把那东西做好，放在家里，不害怕呀？别担心，到该做时，女儿一定不小气，给你们做最好的。”
　　 母亲听完落寞地说：“不做就不做吧。”于是，去邻居家串门了。看着母亲还很年轻的身影，我不由得想起奶奶在世时，才六十多岁，身体还很硬朗，姑妈就给奶奶做好了寿衣。记得奶奶刚拿到寿衣时，高兴得合不拢嘴，立刻叫我去喊邻居来看，她自己则在喜滋滋地试穿，那神情就像孩子们过年穿新衣一样高兴。我看着奶奶穿着那阴森古怪的寿衣，不由得想起电视里的老巫婆，惊恐万状、毛骨悚然，赶忙叫奶奶快快脱下衣服收起来。
　　 奶奶笑着说：“傻丫头，这有什么好怕的，人总有一天会死的，在断气前穿上寿衣才是自己的，才是有福的。断气后再穿上，再好看也不是自己的，是光着身子上路，到阴间会受罪的。”年幼的我对奶奶的话似懂非懂，但就是害怕那阴阳怪气的寿衣。奶奶把衣服收藏在一个大布袋里，挂在房间的屋梁上，说是这样老鼠咬不到。以后每年六月六都拿出来暴晒，珍爱倍至。每每看到房梁上的布袋，我都会心生畏惧，所以，有意识的尽量不朝那看。奶奶去世时，家人都不在身边，但亲戚邻居们在奶奶断气前，帮忙给她穿好了早就准备好的寿衣。虽然孩子们不在身边，留下了深深的遗憾，但奶奶清醒地知道自己是穿好了心爱的寿衣而上路的，心里也略有几许宽慰。
　　 今年我回娘家，恰逢六月六，家家晒衣忙。我照例又去邻居四爷爷家看看，一到他家门前，屋内的情景吓得我目瞪口呆。只见他家里的吊扇呼呼地扇着，大热天老两口正乐呵呵地试穿寿衣，那寿衣上的八卦图案和阴阳鱼花纹真是令人触目惊心。
　　 老两口看我惊恐万状的样子，边脱衣服边说：“丫头，别怕！这寿衣早就做好了，现在准备暴晒。晒之前，我们又忍不住试穿一下，一来是因为穿过就是我们的衣服了，即使死得仓促，来不及在断气前穿上，也不是光着身子上路了，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寿衣还是一定要带去的。二来是因为这衣服真是好看，跟结婚时的衣服一样好看。穿着这样的漂亮衣服踏上黄泉路，是福气啊！”看他们说起自己的死亡，那么坦然、淡定，我不禁诧异地问：“你们不怕死啊？”
　　 四爷爷平静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阳寿没到，好好活着。阳寿到了，就该去西天享福了，一切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所谓红白喜事，这寿终正寝的‘白’事，也是大喜事啊！”
　　 老人的一席话使我感慨万分，他们面对死亡这沉重的话题，竟如此淡定，生活中又有多少过不去的坎？试想现实生活中有多少奋力打拼的人们，时时感到心累、焦虑，甚至有因想不开而轻易结束生命的；更有多少人因贪生怕死而千方百计企图延年益寿，欲速则不达的。不由得想起《菜根谭》里的几句话：“世人只缘认得我字太真，故多种种嗜好，种种烦恼。世间皆乐，苦由心生。”
　　 晚饭后，我去村口溜达。看到乡邻们坐在小马扎上，摇着蒲扇在悠闲地乘凉、闲谈。乡邻大多数是老人，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去发展了，资产百万、千万的老板不计其数，很多人都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子女们出于孝顺，要接老人去城里享受。可是，老人们不愿离开亲如一家的左邻右舍，更不愿意离开土地。他们尽力而为，种着几亩薄地，不为挣钱，只为一种多年来养成的生活习惯，一种喜欢的生存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知足常泰，珍惜每一天，好好地活着。
　　 我站在远处听到他们在谈论：“我是食道癌，开过刀做了三次化疗，寿衣早做好了，今天六月六，暴晒寿衣了。你是胃癌吧，做过手术多长时间了？寿衣做好了吗……”
　　 听到他们的谈话，我不由得暗中吃惊。对于癌症这可怕的疾病，沉重的话题，多少人避之唯恐不及，尤其是亲人得了这种病，都会尽量隐瞒。即使有人知道自己得了这种病，往往也不愿面对现实，坦然承认自己得了癌。而现在，农村的生存环境日益恶化，污染严重，患癌症的人比比皆是，那些乘凉聊天的人里面就有好几个。他们谈笑风生，从容地说癌症，谈病情，聊寿衣，似乎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讲久远的故事。他们不怨天尤人，有病看病，沉静地对待生命。不勉强，不消极，冷静而乐观地对待生死。江文通《恨赋》最后一句话是：“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我的乡邻们一不饮恨，二不吞声。只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视死如归”这个词对他们来说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回去的路上，我在思考，生命固然可贵，但也不必过于勉强。正如季羡林先生所说不完满才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有生必有死，是人类进化的规律。是一切生物的规律，是谁也违背不了的。所以，面对死亡，不必极度恐惧，个体生命只要尽到了自己的义务和责任，活得坦然有尊严，就是有价值的。正所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我想日后我也不会再避讳谈论死亡，珍惜每一天，好好活着。明年是闰年，到时，我一定会给父母做好他们满意的寿衣，给他们安慰，了却他们的心愿，希望他们能踏踏实实地好好活着。
　　
　　 草于201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