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全家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回归了自然。作为手足之情的兄弟，我真不知说些什么好，反正我是再也无法活下去了。自从今年生病以来，对于一切我已万念俱灰。这段日子，身体越来越坏了，只能靠吃药来保持平衡；长期吃药，胃也不好……我不愿再成为家庭的负担，望兄弟们谅解。
　　 我能想象出我死后会给整个家庭带来多大的震动，最使我放不下心的是母亲，不过我也是无奈。
　　 有生就有死，这是自然规律。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感觉我也赖活了好多年了，只是如今赖不下去了。
　　 大哥：我想了好久，关于我的骨灰就不必带回去了，最好给我洒在我舍身之处算了，这辈子总觉得无脸去见家乡人。
　　 为我高兴吧！因为我已切底解脱了。
　　 此致，祝家族兴旺。
　　 何六
　　
　　 确实，当我泪眼模糊地看着这封信的时侯，已是六弟“回归了自然”的第三天，即1995年8月20日。
　　 8月17日晚上，天，闷热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9点多钟，正在屋里看电视的我听到隔壁邻居小丁的喊声，说有打到她家的电话是找我的，我忙跑过去接了。电话是宁波大舅家的二女婿小张打来的，他告诉我一个噩耗——志荣坠崖身亡了，要我们尽快过去处理后事。我的脑袋一下子像炸了似的，当真的懵了头，以至于急急地走错了仅一墙之隔的家门。稍缓过神来，便与妻连夜赶去乡下老家，避着父母召集起众兄弟，作了简单的安排。第二天一早与四弟、七弟和妹婿向宁波赶去。
　　 19日下午4点多钟到达了宁波，小张和二建公司的陈经理带车接了我们一同去了溪口公安派出所，听了派出所人的“刑侦”介绍，六弟是属于“自杀”跳崖的。他们拿出了六弟身上的遗物，还有一张留在游览车上的纸条。遗物是一个专用来存放身份证的小本子，内填写着工作单位和部分亲友通讯录，还有几张乘车的车票。从当日的两张车票上看，他是17日早上乘6:40宁波开往溪口的公交车，7:50又乘上第一班“溪口、墓道、千丈岩”的游览车。纸条是事后游览车的司乘人员交上来的，据他们说，在车欲返回清点人数时，6号座位上的乘客迟迟没来，后发现在座位上有两个苹果，下面压着张纸条：“请不要等我了，谢谢！——6号乘客”。另外还有千丈岩边上的餐厅工作人员对他在进店就餐的一些印象记述以及部分目击游客的叙述记录。据目击者说，是在中午12点40左右，正是游客就餐、休息期间，景区人员稀少时，一个年轻人站在那“徐凫溅雪”处左侧的危险亭上，几次从栏杆上翻里翻外，最后终长啸一声从亭子上纵下悬崖……
　　 我们去了“危险亭”。“危险亭”是一观赏“徐凫”飞瀑的人造平台，立于峭壁之处，上下落差一百五十米左右，虽有栏杆围挡，也不乏险危之像。因一场瀑雨刚过，立于亭上，眼前云雾升腾缭绕，我似乎见得六弟正腾驾云雾之端；耳边飞瀑溅雪轰鸣，更似裹挟着六弟那长啸之声！兄弟四人凭栏悲呼：六——弟！志——荣！那撕心裂肺的喊声穿云破雾，在山间久久回荡着。这真是：溪口山深云雾茫，危险亭上痛断肠，手足之情何轻舍，血泪声声呼六郎！
　　 对六弟的突然跳崖，虽然让我们兄弟一时难以接受，但我并不感到惊愕，毕竟在15年前他已“自杀”过一次；10年前的1985年3月，他还出走过一次，其实那也是一种“自杀”的表现，要不是遇上了个好心人，恐怕也早葬身异地了。好心人夏东高，是一个离我们响水四五百里的睢宁县魏集乡蔡庄村在外跑生意的人，兄弟排行第二，六弟称其为二叔。他是在新浦车站遇上茫然、失落的六弟的，他走近了他，了解了他，并好心地收留了他；通过化劝、鼓励，并请人教他练武强身，让他又看到了生的希望。经过近一年的“拳脚”习练，身体还真的强实了许多，并在那还学会了载植西瓜的技艺。有了点“资本”的他，于第二年春回了家，于是才有了种植西瓜、搞蔬菜大棚、养鸡等经历。也是从那时起，他对夏二叔“感恩戴德”，与二叔一家人有了亲人一般的感情！多年的春节，他都是在睢宁县的二叔家度过的，在外打工的这些年也不列外，以至于二叔家那个渐渐长大起来、比他小上近十岁的女儿红朵对他渐渐地产生了“爱慕”之情……这使他诚惶诚恐，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他不得不借故躲开这不敢奢望的情分……恐怕这是他后来生出“自卑”的重要由头。
　　 开头的“信”是在整理他的遗物时，于宿舍床铺上发现的，一共有5封，整齐的叠放在枕头底下。一封写给舅舅家的，一封写给二建公司项目部陈经理的，还有车间的俞师傅、钱师傅、郑师傅各一封。由此可见，他一切都是做了精心安排的，包括遗像他都给照好了。现在看来，7月份的“探家”就是他特意来向家人诀别的！
　　 那是7月初的时侯，从宁波回响的六弟，跟以往一样先在县城的我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回到乡下父母那里。
　　 在家待了近20天，7月22日早上他最后一次匆匆地离开了他生活了31个年头的故土。可他没能像以往一样在前一天的下午来到我家住上一晚，那是他想尽量多地陪上父母一会，他要最后作别生他养他的父母，因为最使他放不下心的是母亲！我难以想象他那些天的心情，那是怎样的一场生离死别，面对着慈祥年迈疼爱他一生的白发母亲，他是用怎样的毅力在压制着内心的剧痛，而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家的那些天里，看似整天“乐呵呵”的他，可内心又何尝能够平静呢？在前篇里提到的笔记本里我看到了他那内心里的“翻江倒海”，在家的最后几天，他没少盘算着怎样能尽快地回到宁波，他在本子里用粗犷的字写着：“怎样才能在一天之内到达宁波呢？”可见他那时的心情是如何的焦躁；接着是一行更为狂躁的字：“风啸啸（萧萧）兮易水寒”，那没有写出的下文又有谁不知呢？那是一个赴死的决心！
　　 7月17日，也就是将要作别家人的前5天，他又在笔记本里为自己的“选择”作注：“如今的我还有什么价值，活着为了他人。这些年来活得屈辱、自卑。可有谁能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必须切（彻）底地解脱自己，或（获）得一个自由的灵魂。”确实，没有谁会知道，也不会想到他又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来。这“不久的将来”真的不久，也就刚刚一个月的时间，别离家人仅26个日夜！8月17日，他践行了自己的意愿。是的，他彻底地解脱了自己，他获得了“自由”。可是，他却把那无尽的哀痛留给了疼他、爱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