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专栏★诗意天空】扒煤的人(组诗) ——煤炭诗
《扒煤的手》
“一个特制的扒子,
几条大号的蛇皮口袋,
就是俺吃饭的全部家当。”
他指着脚下的几件黑家伙对我说:
“不靠天、不靠地,
就靠一双手、两条腿,
挣得吃不完喝不了。
种地太辛苦,打工白受气。
你们矿工下井掏煤挺不错,
累死累活,
一个月的工钱等于我两周的收入。”
一块蹲在站台树荫下的大炭,
望着轨道上驶过的钢铁怪兽,
向我发出嗤嗤的冷笑:
“按理说我最应该赞美煤炭
但现实是:老大你已拾掇出上百首
低热高耗的煤炭诗,
弟弟我还没憋出一句。”
他脸上钻出得意的笑
如同瓦罐中冒起的水泡
若有所思地望望他,
我的表情缠上秋夜的复杂。
“……煤车来了,我的房子,面包
烟酒来了,再见了伙计。”
他向我伸出乌黑的手,
犹豫片刻,我也探出上肢,
于是,在辽阔的北半球,
有两双掌握不同扒煤技艺的手,
暂时地碰了碰。
《工友》
我休班他下井
我在地面铲雪
他到地心攉煤
我端走一铲雪
他攉起一锹煤
我躲到一场大雪中取暖
他藏至一场大雪中避暑
我将残余的黑暗埋在雪堆下
他把微弱灯光拾到煤体上
我休班他下井
我身处在开放的中国崭新的时代
他下陷到亘古的岁月时空的隧道
我吃下两个白馒头
他吞掉三个黑面包
我把梅花的笑魇接到冰雕的悲怆上
他将炸药的怒火种进煤层的渴望里
我休班他下井
我惊心动魄地看一场突发雪崩
他心平气和地炸落一片煤壁
我突然感到左腿一阵剧痛
像是有魔鬼在骨头中拉锯
他已经被一块矸石崩到右腿
宛如激光击中了冰锥
我跌跌撞撞地赶到医院之时
他的救护车刚好从容抵达
《春天》
井架被天空压得轻轻喘气
钢轨瓦亮的肌肤表面
淌下硕大的汗滴
我开着电车头
后面紧跟的三十辆矿车
象三十面铜锣
不停地推搡击打碰撞
金属清脆的音响
穿越低矮的矿墙
震落村头老屋上几片残存的雪
春天拨开麦丛
找到返乡的路
老人们端起饭碗来到路边
将粗茶淡饭就着奇闻轶事下咽
村姑们忙着去赶集
脱去一身的锈迹
怀揣上两团沉甸甸的秘密
壮汉们倒空体内的储备
带着空空的身躯登上南行的火车
雪已化尽
空出那么多的原野
只有留给老虎去耕耘
留给豹子去播种
留给豺狼去收获
我开着电车
身后三十个装满煤块的车皮
犹如三十副饱胀的肠胃
被送到煤仓内排空
满载着煤炭的火车呼啸着冲出矿区
驶向已逐渐温暖的原野
犹如一把洒向大海的咸盐
《雪光》
雪下了半尺厚了
耳轮中膨胀的
全是碎玉摩擦大地的声音
雪地上奔跑的红衣少女
像一团冰冷的火焰
身躯上还冒着缕缕青春的紫烟
雪下到两尺厚了
大地表面积压得白色岩浆
这无坚不摧的力量
已经把滚烫渗透到了我的骨头上
雪下到三尺厚了
……面对煤壁他一边打眼
一边和我交谈
翘首仰望
我们感到了三尺厚积雪形成的压力
正穿越八百米底层
一点一点地施加到狭小的巷道里
翘首仰望
我们都感到头顶的钢梁一点点
弯曲
大地一点点下压
我们还从对方的眼神中
看到了快速成长的雪光
仿佛我们的目光
要穿透的不是八百米厚的岩块
而是一层办公室的钢化玻璃
《矽肺》
乌云在天空中痛哭
我在田野上行走
煤矿在地心里埋伏
鱼儿跃出水面
响马啸聚山林
尘灰喧闹在我的肺中
苍穹中天火万道
大地上暴雨裸奔
我的矽肺里阴云密布
我用拳头砖块咒骂
去敲打自己岩粉的矽肺煤尘的矽肺
象敲打一个密闭的
锈迹斑斑的钢铁房间
一个硝烟弥漫的岩石洞穴
天空中两列天兵同室操戈
田野上村庄树木漂向低洼
我现在只想用指甲抠出我的肺
用钢钎剔风镐挖炸药雷管崩
除去其中的岁月积淀
再用一千吨清水冲洗干净
装入胸中
重新打开呼吸的通道
乌云压断房梁
闪电拎起绵羊
煤矿怒吼着往更深处钻
我已经蜷缩成乌黑的一团
……天空中暴雨已停
大地上风平浪静
煤矿内黑血排出
我肺内驻扎的大部队
已经全线撤退
一大块蜷缩的黑炭
在乡野上摊开身躯
重新抓住那缕青草一样细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