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垂老的闲暇中耐心细致，字斟句酌地通读了贾平凹新作《古炉》的后半部。因为找不到全集，只能从大型文丛《当代》2011年第一期中断章取义无的放矢地截取文本。虽然作品排版字迹偏小，密密麻麻又拖沓冗长，多次重复一些生活细节，尽管因为年龄与阅历，知识积蓄与怀旧追风等原因，阅读起来感觉还是酣畅淋漓，如沐春风，如饮甘泉，十分地适口惬意。掩卷沉思，觉得这部作品无论从质地、文化含量、艺术手法、取材切入点与朗朗上口的方言口语以及叙事方式等方面来说，比其《浮躁》、《废都》、《秦腔》，都有所拓展，有所突破，有所提高，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高水平与很难企及的人文意境、思想深度。
　　 贾平凹先生与笔者是同龄同地人，亲知亲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作者满怀机智信心与冷漠释然、还有一种痛定思痛大难不死的成熟感，乐天知命感而秉笔直书，其作品以平和的、不取悦任何人，不牵就任何事，不照顾任何读者胃口爱好和情绪的中立态度进行叙述和描写，而其真正打腹稿、准备材料、归纳整理的全过程应该是四十多年，同时披阅四载，增删三次，用颓了300多支笔、写完了几个麻袋草稿、耗尽了多半辈子心血，可谓四十年面壁图破壁，一尊古炉炼成仙，终于完成了这部琳琅满目、脍炙人口长篇小说的创作的。
　　 小说以冬、春、夏、秋、冬、春六个部分为章节（约为一年半时间），借狗尿苔等几个在两派斗争中保持中立、较少受到冲击与席卷人物的眼光、语气作叙述线索，将长达十年间在古炉村发生的林林总总、天地人事、风花雪月浓缩在一起进行了集中地叙述和描述。小说杂取种种，合成一个，形象生动、洋洋洒洒，笔法灵活散淡，通过对各种人物外貌、心理、声音、语言、动作、认知，感官等局部细节地与生活状态的刻画描摹，使人物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纤毫毕显，逼真丰满。作者把触觉深入到当时社会的各个角落、各个人物和社会细胞内部，深入解剖分析了文化大革命中不同的人物在不同场合的所作所感，所知所闻所见。作者深得鲁迅与曹雪芹笔法，浓墨重彩地塑造了村支书处惊不乱、以天下民生为己任，不计前嫌，无怨无悔、大“敌”当前视死如归的宽阔胸襟；描写了婆与杏开的质朴爱心与诚恳善良，她们心清如水又甘心情愿无私地付出，渴望平安无事平静地生活；描写了狗尿苔与牛铃的天真烂漫荒诞不经、较真淘气与主动热情；还有善人的知书达理、与人为善与足智多谋；同时也细致入微地揭露了霸槽、马部长、胖子、天布、马勺、灶火等人的穷凶极恶，好大喜功贪得无厌自取灭亡的丑恶嘴脸与卑污灵魂。
　　 小说中对当时社会环境气氛描写逼真细致，开门见山、一针见血。
　　 比如，磨子让支书去管村里的农活时说：
　　 我也是贱，说不理村里的事了，可农活都搁在了那里眼里看不下去啊，我现在又没办法只抓农活，那就把你给我的权再还给你吧。支书说：你这磨子，我是走资派，你让走资派又走老路呀？磨子说：你管不管是你的事，反正我给你说过了。说完，磨子就走了。磨子又在村里放话，他让支书抓村里农活了。话放出来，好多人都应声是该抓抓农活了，可两派都在革命，革命又处在激烈时期，能抓农活的也只有支书了，就有人不断地来找支书：今日去地里吗，去地里干啥……
　　
　　 （过年前边的）六天里，头三天吃粑粑，后三天吃豆腐渣和红薯面和在一起蒸出的馍。初六一过，人说正月十五以内都是年节，实际上，没有了好东西吃还算什么年节啊，开始恢复了喝苞谷糁稀糊汤，吃柿子拌水稻皮磨出的炒面，差不多的人都开始屙不出来，厕所里随处可见掏屎的柴棍儿。
　　
　　 善人说：性、心、身三界那是人的本，哪一界不会，应向哪一界去求。身是应万物的，有不会做的活，要努力去学，越做越有力，越学越精进。心是存万物的，有不会办的事，要向人请教，要专心研究。性是孕万物的，要存天理，以天理行事，便和天接灵……
　　
　　 小说呈现给人的是一片原生态的情景，原汁原味、不事雕凿、不作掩饰，远看是一片苍茫混沌硕大无朋的原始森林，是一批原始厚重、呲牙裂嘴横七竖八的生活毛坯，近看却是丘壑纵横，流泉飞瀑，花鸟虫鱼，山水人物的纠葛纷争、汇集与交融历历在目，秩序井然的多彩世界。同时读书也像品茗，像品饮陈年老酒，只有细嚼慢咽，只有仔细回味还原放送，再反复酝酿咀嚼，才能真正享受领略到对于过去的历史穿越走访、爽心悦目地浏览，登堂入室地接近那种文学大气磅礴之美好与亦雅亦俗、亦庄亦谐、雅俗共赏的人文社会生态之美，人性之美。
　　 《古炉》不单是一部昂扬向上充满唯物精神的浪漫主义作品，也是一部扎实厚重的现实主义作品。作者通过看似轻松的叙述与心底无私接近纯客观地描写，幽默调侃中不露痕迹，杀罚决绝中自有章法，明丽清澈中展现个人的才情与思辨，爱好和所恶，颇具《红楼梦》与《尘埃落定》的境界与况味，郑重踏实地向人们揭示了一个鲜为人知又具有一定深度广度的大千世界，一个人人口中有，人人笔下无、各种矛盾交织扭曲、错综复杂万象丛生争奇斗艳的具有特殊时代特征的纷杂世界。
　　 《古炉》中塑造了的一大批农民人物形象：他们在闹中取静，在乱中求生，在运动与斗争中求利，同时在贬低损害他人中保全自己，蝇营狗苟随波逐流，使自己和整个社会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或者是提纯完善。小说表现了他们中一些人的隐忍，克制善良与麻木，也有狡黠与唯恐天下不乱的坏人与沉渣泛起成灾的悲剧。小说自始至终贯串着一条主线：道可道，非常道；世间万物皆有灵验，万事皆有道理；文中的善人之道，也是隐隐的天理人道。旁敲侧击地告诫人们：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要践踏起码的人伦纲常，从而去跨越道德底线。如果头脑发热，动机不纯，想投机倒把、浑水摸鱼，一旦做出了伤天害理，天理难容的事，就会受到无所不在自然规律与社会制度给予应有的惩罚。
　　 《古炉》在人物设置上，借鉴了曹雪芹《红楼梦》的构思布局。善人是牵引全书的一条精神红线，如《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他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阴阳向背，相克相生，能够临危不惧，舍己救人，出以公心为人说病，终其一生，只作善事，是个有正义感替天行道的高人，从而受到村民兄弟广泛地热爱尊敬，成了能预知天灾人祸，趋吉避凶、调理疾病支撑引导古炉村意识的半仙。而村支书更是一个不折不扣，全心全意为人民操劳，心地善良无私奉献的人。他有觉悟，有理想追求，嫉恶如仇，不随风倒浪，在古炉村是首当其冲的精神领袖，同时也是一个备受欺凌，备受侮辱伤害百死而无一悔的正面人物形像。小说中的狗尿苔在某些方面就是作者自己的缩影，因为年龄出身长相等复合原因，他幼稚可笑，他淘气狡滑，他善良多思，他又浑浑噩噩多事土气，他能知道天人感应，通晓时令与兽言鸟语，也好象是一个未来的预言家，又是贯串全书的诱因和中心人物，在小说中一直扮演阿Q的形象。在古炉村这个政治舞台上，狗尿苔既是一个和事佬又是一个搅屎棍，他外表忠厚诚实，长相矮如侏儒，看似懵懂无知，作事不循正道，有点阴阳怪气，荒诞不经。然而，他是全书的叙事主体与见证历史的轴心人物。全书通过对他形象外貌、观点交友、秉性气质、喜怒哀乐，升降浮沉的刻画描写，形象生动地再现了十年文革，十年浩劫的血泪思考与度日如年水深火热的艰难历程，写出了古炉村人的斗争史与浮世图，也可以说这是一部写文化革命的心灵史诗，处处都有作者对于灵魂的拷问，对于社会人性的思考，对于人物命运前途的担忧。作者在描写文化大革命中农村生活方面，是别开生面，竖立起了一座不朽的丰碑，开了小说创造力想象力与结构能力的先河。
　　 《古炉》是一部艰涩难懂的书，具有思想含量厚重的书，也是一部沉着冷静而充满理智的书。她娓娓而谈，不疾不徐，她真诚而清爽，她繁杂而广博，她庄重而睿智，她热烈而冷静，她惊艳而扎实，是一部十分讲究章法、注重措辞与会隐藏自己，渲泄自己好恶，排派遣释放自己情绪方面不可多得的好书。
　　 《古炉》的创作，在环境气氛、人物心理语言处理上，全部不折不扣地采用了当地的乡土风俗，流行口语，文化特色，体现了大俗中的大文雅，粗鄙中的和谐，扭曲中的真率。如频繁使用“额颅”、“戳瓢”、“饦饦馍”、“踢里夸啦”，“叮哩咣当”、“唆弄是非”、“瘿瓜瓜”、“踏蛋”等词语，都是乡土味十足，土得掉渣的俗话俚语，与特定的山水人物融合一起，读来流畅自然、亲切感人。
　　 《古炉》的创作在人物命名上，讲究的是通俗，追求的是平易和不动声色，除了霸槽与狗尿苔之外，再好像没有非常拗口，令人一见钟情，留下深刻印象的名字。比如婆和杏开、胖子、天布、马勺、灶火，比如善人、迷糊、磨子、半香、戴花、水皮，老顺等，好像千人同名，有种给人造成审美疲劳的感觉，叫人莫衷一是，容易混为一谈。
　　 小说《古炉》的不足之处或者是有争议值得商榷的地方：一个是对于文化革命中的以阶级斗争为纲，打砸抢抄抓，盲目地割除资本主义尾巴，闹得人心惶惶，父子亲属之间划清界限，夫妻兄弟之间同床异梦、反目成仇、互相残杀等。这一重要部分，轻描淡写，模糊了事。也许前半部已经涉及，只是笔者孤陋寡闻罢了。因为，事实上文化大革命的枝节横生、罪状多端，给人们心灵上思想上留下的创伤溃疡绝非至此一斑，只是连篇累牍、有过之而无不及，越是想要穷尽，越是挂一漏万。
　　 另一个是几乎全村人都感染上了疥疮，久治不愈，愈演愈烈，同时也扩大到女头领马部长等人身上，而且大家都在不顾羞耻，用这种难言之隐的疥疮公开调侃说事、穷开心趣闹，以致最后有人倒地悲惨地死去。作者不惜工本和篇幅，大肆渲染，拖长时间徐徐道来，是为了显示笔法老道与功力非凡，还是另有他意，让人如坠五里大雾，不知所云所终。
　　 其次是在对黄生生病情与死亡过程的处理上，运用了暗喻或者是隐喻，留有长尾鸟反复跟踪病人，在有人或者无人监护的情况下从空中突然飞来出击，不厌其烦地嗛啄其肌肤与眼睛之笔，好像是对于一意孤行别有用心的人有天怒人怨、天诛地灭的惩处，但到了穷追不舍、至死不放的地步，这叫人多少有点费解。
　　 再其次是对于长期生长在高山坡头那棵象征着村脉人气的古树白皮松被爆破倒地作帮派集聚，啸傲山头吃食堂烧火柴禾之用，其它村民幸灾乐祸七手八脚地哄抢其残根余孽，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愚昧麻木描写，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似有树倒猢狲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是比喻洪水猛兽般文化大革命的结束，还是对古炉村几千年来积聚传承的礼崩乐坏、道德沦丧，人心不古、大势所去，美好不再的挖苦与讽刺？
　　 还有在两派斗争中，携带枪支弹药，明火执仗地抓取人质，利诱威胁，哄抢粮站银行财物的违法犯罪行为，作者写得有点平淡。明明白白是抢劫掳掠行为，作者却说成平平常常的挪用租借，这些不挑透言明，将对于后代新生的阅读就会形成误导或者造成解读中的疑虑与困惑。
　　 总之，《古炉》是描写文化大革命的一部恸地长歌，一部抒情史诗，是一部厚重耐读之书，也是一部绝无仅有，能够叫人提得起放得下又与当年现实可以等量齐观的书。
　　 2011-8-21草稿（436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