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哭泣的那一种滋味/那种使人刻骨铭心的乡愁/如果深深经历那种感受/才会明白为何占满心头/那种滋味/澎湃飞舞/怎能倾诉/那云和树/不要遮断那故乡的道路/闭上眼睛的那一种滋味/那种使人刻骨铭心的乡愁......”
　　 ——江智民《另一种乡愁》
　　
　　 那天，叔叔家为了在城里买新楼房做“招待”，打电话要我们回去，并且还在电话里亲自给我下了那句“什么理由也不行，你必须来”的命令，于是，我不得不扔下手头的工作，带着九岁的儿子，回到了阔别二十余年的故乡。
　　 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回去是什么时候了，好像自从我上了高中，家也搬到城里以后，似乎就没再回去过。
　　 当那个记忆中宁静美丽的小村，那个曾经千万次浮现在梦中的小村，终于又一次真真切切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却悲哀地发现，一切，都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
　　
　　 【通往城里的马路】
　　
　　 当我的双脚从出租车上下来，踏上这片曾经生我养我十余年的土地时，原本该有的亲切与熟悉却仿佛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忽然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陌生得我简直已经不认识了。
　　 小时候，就觉得脚下的这条马路，是那样的宽敞和平坦啊，而且，更因为它的另一头是通往城里的，所以，我经常是满怀向往地站在路边，傻傻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尤其在看到有大客车经过的时候，更是用无比羡慕的眼神看着那车上的那些人，就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让我也坐上这辆白色的大客车，到城里去转上两圈。那时候，那条路，在我童年心中，就是一条通向遥远的梦想和希望的路，可如今，却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脚下的这条路，又窄又破，坑坑洼洼，一点也没有了当年神秘与神气。
　　
　　 【公社大礼堂】
　　
　　 转过一个巷口，就来到叔叔家的院子前。在门口，我不由自主地打量着眼前的这栋老房子，原本气派的红砖和青瓦，在风霜雨雪的洗礼中，已经变得驳迹斑斑，陈旧得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初秋微凉的风里瑟瑟发抖。
　　 我记得，叔叔家的这栋房子，当初是公社的一个大礼堂，那时候，公社里有什么隆重的活动，都会在这里举行。在我七岁那年的六一儿童节，各个村的小学，都聚集在这里进行汇报演出，我当时不但有一个儿歌朗诵的节目，还担当着“报幕员”的职务。还记得那天，我穿着白衬衣，蓝裙子，神气十足地站在舞台上，面对台下黑压压的观众，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流利而又充满感情地朗诵着老师事先写好的报幕词。可当我报完一个节目，退到一边随意地倚在舞台旁边的门上时，谁知道，那个门根本就没有锁，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一下子就在舞台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跟头，台下的人，哄地一下全笑了。旁边的领队老师见了，紧忙把我抱起来，连声的哄着我。现在想想，那个场面，可真够尴尬的，可当时，我却好像没觉得怎样，在一个节目结束以后，又神情自若地走上台去，继续播报下一个节目。
　　 当我再看着面前的这栋房子，却怎样都无法再同当时的那个“大礼堂”联系到一起，我甚至怀疑，这座狭窄而普通的房子，就是当年那个十里八村都知道的“公社大礼堂”吗？可是，记忆告诉我，它的的确确就是的，且不容置疑。
　　
　　 【我的小学】
　　
　　 吃过午饭，儿子说要去我曾经念书的小学去看看，于是，我拉着儿子的小手，并谢绝了叔叔带路的好意，虽然这些年村里建筑的变化很大，但大致方位我还是记得的。我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凭着感觉试探着往前走，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居然还真的找到了我的那所小学。
　　 我带着儿子从旁边开着的小门走进去，发现在小门里有个收发室，有人在看守。大概是屋里的人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就走出来询问。看着出现在我面前这个有些陌生却又感觉有些熟悉的老人，我一时间觉得有些局促，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我想，她一定也会觉得我有些面熟，然而也不敢贸然相认吧。当听我说想带孩子进去看看时，她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却又仿佛无心地说了一句：“也没啥好看的，都是草”。
　　 顺着小门走进校园，是呀，这哪里还是我心中那个曾经为之引以自豪的学校呢。记忆中平坦宽阔的操场，如今，到处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荒草，杂乱无章的小矮树之间，横七竖八地拉满了蜘蛛网。如果不是门口挂着的那个写着“＊＊小学”的牌子，这里给人的感觉倒像是一个废弃多年的荒园。
　　 抬眼望去，西侧那个小时候我们为之疯狂的滑梯居然还在，只是此时的滑梯上，早已经生满了暗红的铁锈，扶手也都变得破烂不堪，而那个我们当年天天挤在上面玩耍的可以旋转的小铁亭，如今在荒草的掩映下，空旷沉寂，竟让人觉得有些不敢靠近。
　　 儿子倒是觉得很新奇，他大声叫着：“妈妈，这里还有足球的球门呢，这边还有排球网，可是，妈妈，这草这么高，怎么打球呢？还有啊，妈妈，我怎么没有看到你们的教学楼啊？”我告诉他，这前后的两排平房，就是学生的教室。可当我带着儿子想要在教室窗口看看里面的时候，却一不小心沾了满头满脸粘稠而弹性十足的蜘蛛网，吓得儿子哇哇大叫，因为他在城里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大个的蜘蛛，用他的话来讲，就是“那蜘蛛好像是小螃蟹一样。”
　　 带着儿子和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我走出了这所我曾经待了九年的地方（学前班我上了三年），当我转回头去看，却在后面的一排房子的房脊处，看到了当初建校时留下的标注：“1977年”，我不禁悄悄感叹，原来，这学校只比我小一岁呵，那么，她也该老了。现在农村家家都只要一个孩子，而大部分条件好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到城里去念书了，所以，往往一个年级，只有六七名学生，这样算起来，全校的学生加起来，还没有我们当初两个班级的学生多。也难怪，原本令我骄傲的“中心小学”，会衰败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悲哀地想，没准儿再过几年，这里，真的就会成了一处废弃的荒园了吧。
　　
　　 【我家的三间大砖房】
　　
　　 从学校出来，我带着儿子往东走去，儿子问我要带他去哪儿，我告诉他，带他去看看我曾经的家。
　　 凭着记忆，我在从路口数的第四家门口站住了。是的，这就是我曾经的家，还是那三间砖房，还是那红砖砌成的院墙，虽然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气派，但那窗框的颜色，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家人居然还是沿用了我们以前的黄色，看上去，依旧温暖又亲切。那棵曾经在梦中挂满星星的果树，也还神采奕奕地挺立在院子中间，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多么熟悉的声音，又是多么熟悉的景象啊，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好像在做梦一样，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
　　 我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不说一句话。院子里，空无一人，可我还是努力的透过大门的空隙往里看，我想看看院子里，是不是依然长满了绿油油的茴香，略苦又带着清香的茴香，是不是还在阳光下对着我调皮地笑；我想看看我的那只大黄狗，是不是还懒洋洋地趴在当年的老地方；我还想看看，那屋子里，会不会跑出一个有着卷曲头发的小姑娘，一边跑，一边欢快地唱着歌；我更想看看窗前的藤椅上，还有没有我亲爱的爸爸，穿着雪白的衬衣，一脸浅笑，在专注深情地吹着他的笛子，却在头顶，滑稽地顶着他心爱的小女儿给他扎的那个小辫子……
　　
　　 【那个曾经唱歌的男生】
　　
　　 下午，我和妈妈还有妹妹，以及婶婶一群人，从姑姑家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卖“烤肉串”的男子，在街口招揽生意。他看到我们一行人，楞了一下，然后竟热情地走上前去和妈妈打招呼，他问候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如今在哪儿住等等。我觉得这个人很面熟，却一时间叫不出名字。我向来内向，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人家看，只好敢偷偷“扫”一眼：只见他身穿一件很干净的蓝上衣，头发稍微有些蓬乱，清瘦的脸上，有一种我曾经熟悉的那种神情，可我绞尽脑汁，也没有想起来他是谁。
　　 回到叔叔家，我紧忙问妈妈刚才那个人是谁，妈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那不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袁东吗？比你大一届的那个。”
　　 “袁东？”我大吃一惊，就是那个一直安静羞涩却成绩优秀的男生吗？还记得在中学的时候的一次演出，他的一首《外婆的澎湖湾》，温柔细致地唱响了学校的各个角落，几乎没有一个女生不认识他。因为他是我妈妈的学生，所以，平时在学校碰见他，他都会主动和我说话，这在当时，让我们班的女生都羡慕死我了，我呢，当然也会觉会在心里觉得美美的。可我再回想着刚才那个用熟练的动作给客人烤肉串的男子，回想着他脸上世故圆滑的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记忆中那个喜欢穿着白衫蓝裤的清秀男生再联系在一起。
　　 我不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涌上一种淡淡的悲哀，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或者，还是为了那首渐渐远去的清纯校园歌曲。
　　
　　 【再见，在梦里】
　　
　　 第二天下午，当我们坐上车子准备离开的时候，叔叔和婶婶都在车窗外殷切地问我：“非非，什么时候还回来啊？”我心头一酸，忽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不知怎地，我的脑海里，忽然掠过这句词。叔叔一家，也马上要搬到城里去了，那么，这个小村，我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