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出好水，江南出好茶。水有庐山康王谷帘水、无锡惠泉水、苏州虎跑水、镇江金山水……俱是茶圣陆羽选定的天下好水。茶有洞庭碧螺春、顾渚紫笋、西湖龙井、虎丘茉莉、莫干黄牙、剑门绿茶、安吉白片……这些茶清香四溢，多为历代贡茶。有好水好茶，江南人也就嗜茶。无锡崇安寺，自古来，就是江南茶馆业的发达之地。旧时，闲暇时间，城里士农工商均在此饮茶会友，四乡农民进城，也在此歇脚解渴。
　　 今日无事，被朋友拉到崇安寺聚会饮茶。江南文人大多不胜酒力，三杯即倒，却是茶中神仙，可以饮上一天。旧时的无锡茶馆犹如今日酒店，不但招待茶饮，还管饭、住店。我们一帮文友，坐下后就开始胡吹海侃。其中一位老友，乃是文联的专职作家，肚腹里颇多当地旧闻典故。一会儿就成了神侃的中心。
　　 他手指窗外，对大家说：都听过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吧，我今天就跟你们侃侃瞎子阿炳。看见没有，那面山墙，就是崇安寺的三清观雷尊殿。道观的主持就是瞎子阿炳的爹华清和。他爹和一秦姓女子私通，就在雷尊殿边上一间平房里生下了阿炳。阿炳生于清光绪十九年，活到现在的话，要有一百一十七岁了。
　　 阿炳三岁时，他的生母在世俗的白眼里自杀了。所以阿炳从小就跟他爹入观当了小道士。阿炳的爹，是个道教音乐家，从小就教阿炳道教音乐。华清和对阿炳的要求很严，八岁开始教阿炳学习敲翁钹、击小鼓、敲木鱼，然后开始学习吹竹笛，据说冬天吹笛子，要绕崇安寺转着圈吹，几圈下来，阿炳笛子的一端，已经结了冰凌。阿炳在学二胡的时候，琴弦上常常被勒出血痕，手指也拉出了厚厚的茧。在华清和的严格要求下，阿炳对音乐的爱好到了入魔的境地，他对梵音法曲、吴地民歌、戏曲评弹、民间小调，甚至西洋乐器多有涉猎，所以，阿炳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就成了道观里的职业乐师。最擅长的就是二胡和琵琶。他的二胡演奏出神入化，能够模仿动物叫声和人“说话”。
　　 阿炳的二胡到底到了何许“化境”？无锡崇安寺的老人，都知道这样一件真实的事情。抗战那会儿，小小无锡城也被日军占领。为防共产党领导的太湖游击队，每晚实行宵禁。阿炳有时出城卖艺，回来时城门已经关闭。若是别人半夜敲门，不但进不了城，还可能被日本人乱枪打死。但阿炳每次都能用二胡演奏出“开门”这样的人声，日本鬼子每次都会破例给他打开城门。是日本人对流浪艺人的特别仁慈，还是阿炳的艺术魅力感化了侵略者，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件事真的很有意思。
　　 阿炳在道观里的日子吃喝不愁，还算优越。二十一岁时，阿炳的爹死了。他爹一死，小赤老就开始学坏，专门到妓院里去嫖女人，还跟一帮小混混学会了赌博和吸毒。后来生了梅毒，眼也瞎了。阿炳八岁入道观时，是喊着“师傅”跟他爹学艺的，他爹临死前，才告诉他的身世，阿炳一下惊呆了。这个对自己严格管教的“师傅”，竟然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二十一岁，正是叛逆的年龄，约束他的人死了，他感到彻底“解放了”。阿炳他爹死前，把道观传给他。阿炳因为吃喝嫖赌，相继把道观里的道具、房产全都变卖一空，最终沦为在无锡街头卖艺为生。
　　 当年，我们这茶馆的旧址，叫做三万昌茶馆，阿炳当年就在这茶馆前，摆场子演奏卖唱。用今天的话说，阿炳当年也是个问题青年哪。
　　 听罢老作家的一番话。我心里有些发酸，一直以来，心中崇拜的“人民音乐家”，原来个人生活如此的不检点。可就是这样一个道德上有缺陷的人，却创作出了“二泉映月”这样具有世界级艺术水准的伟大音乐。1978年，国际乐坛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在中央音乐学院第一次听到《二泉映月》时，热泪满脸流淌，他说：“这首曲子只应该跪着听”，并从椅子上顺势跪到地上。而美国学者沈星扬，给了《二泉映月》更高的评价：“要了解中国音乐，就必须了解《二泉映月》。”
　　 一首《二泉映月》，成就了瞎子阿炳。当年电影《二泉映月》在全国上映，大江南北都响起了那苍凉悲呛的二胡声。于是，一部二胡器乐曲，让世人知道了无锡这座江南小城。于是只有晨练的老头老太才去的寂静的惠泉山，一下子成了天下名山。因为山下有个“天下第二泉”，泉分上下，可以看到两眼泉同时映月的奇观。据说阿炳就是在这里创作了扬名中外的《二泉映月》。从此，家乡人忘了那个不学好的“小混混”、忘了那个卖唱的乞丐，通过记忆的转换，让阿炳成了无锡的文化名人。除了《二泉映月》外，阿炳的著名作品还有：二胡曲《寒吹风曲》、《听松》，琵琶曲《龙船》、《大浪淘沙》、《昭君出塞》。
　　 这时节，茶室里“二泉映月”的二胡曲，悠悠扬扬、如泣如诉的响起来了。在无锡每家茶馆，都会放这首曲子。这曲子把人带到了惠泉山麓的石泉旁，清清池水，倒映着圆圆的月亮，泉水流下山去，就是波光粼粼的梁溪河，河水从人的心头流过，让你感到肝胆俱澄澈。进入音乐的意境，人的心中忽然会觉得没有了一丝杂念。
　　 阿炳的音乐生涯是从道家的宫观中开始的，道家音乐应是他的《二泉映月》的母本。他的音乐原本是在水陆道场中悠扬，在为人们祈福驱祸的神秘世界中流淌，在烟雾缭绕中绕梁。但阿炳没有像父亲一样当个安分守己的道士，他却由道入魔，放浪形骸去追求自己的快乐。他出身凄苦，从小既没有母爱，也没有父爱，只有高高在天摸不到的神仙和生命中唯一能带来一丝快乐的音乐。因此，他太渴望被这个世界拥抱了，太渴望在女体的温柔里快活。他为了这快活，卖了庙，败了家，出卖了清白，成了一个通过出卖音乐为生的乞丐，成了旧无锡街头上的一怪。
　　 但正是这样的惨痛经历，使他成了真正的民间音乐家。他的音乐因此在天堂地狱间翻飞，在痛苦和欢乐间求索。他终于冲出了道家清心寡欲的束缚，带上了草莽世界的糙烈。他把松涛冷月、小桥流水、秋风飘叶、春花绽放、小巷雨落、旭日初升……都融进了自己的音乐。
　　 听他的《二泉映月》如果你只听出了苍凉、只听出了冰泉冷月，那你是还没有听懂他的心声。有人说，听《二泉映月》像是在听一首安魂曲，随着乐声的起伏，人的灵魂跟着乐声渐渐飞升，好像听到了上天的呼唤，声音越来越空灵，在半明半暗中忽然凌空而上，一个回环下来，突然觉得那样的飘逸与洒脱。声音逐渐的灵动飘渺，仿佛就要羽化登仙，这时，突然一个音节滑下来，就像向人世间的回眸一望，人就有了顿悟的感觉，满心都是庄严和甜蜜。这一说也是一种感悟吧，音乐的意境比诗的意境更难解说。
　　 庄子把音乐分为人籁、地籁和天籁。阿炳原本是个道士，道士原本是天上神仙在世间的使者，他应该是清净无为的。可他却偏偏坠入红尘，做下情孽。上天惩罚了他，让他双目失明，乞讨为生。到了晚年，他许是大彻大悟了，逐渐回归他神仙的本质，表里俱澄澈，所以，才有了“二泉映月”这样天籁般的音乐。
　　 对于《二泉映月》我要说，这是阿炳在心灵痛苦的坠入地狱后的飞升，是向天堂的飞跃。因为，我们相信，黑暗的背面是永恒的纯洁。阿炳的心灵经过了地狱的轮回，他开始与俗世道别。他始终没有放弃甜蜜、没有放弃温软，通过音乐的巨大的净化力量，通过对人间正道的预判，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就在彼岸。因此，在他的乐声里，在苍凉沉郁之中，充满了憧憬、充满了超然，在这憧憬和超然中，他回眸一笑，仿佛看见了春天就在眼前。
　　 一曲天籁般的二胡曲《二泉映月》刚罢，由无锡当地歌手石莉娟演唱的《二泉映月》的吴语小调又飘然而至：
　　 “听琴声悠悠
　　 是何人，在黄昏后
　　 身背着琵琶沿街走
　　 背着琵琶沿街走
　　 阵阵秋风，吹动着他的青衫袖
　　 淡淡的月光，石板路上人影瘦
　　 步履摇摇出巷口
　　 弯转又上小桥头
　　 四野寂静，灯火微芒隐画楼
　　 操琴的人，似问知音何处有
　　 一声低吟一回首
　　 只见月照芦荻洲
　　 只见月照芦荻洲
　　 琴音绕丛林，琴心在颤抖
　　 声声犹如松风吼
　　 又似泉水淙淙流
　　 又似泉水淙淙流
　　 憔瘁琴魂作漫游
　　 平生事啊难回首
　　 岁月消逝人淹留
　　 年少青丝，转瞬已然变白头
　　 苦零丁，举目无亲友
　　 风雨泥泞怎忍受
　　 荣辱沉浮无怨尤
　　 荣辱沉浮无怨尤
　　 唯有这琴弦解离愁
　　 晨昏常相伴
　　 苦乐总相守
　　 酒醒人散余韵幽
　　 酒醒人散余韵幽
　　 莫说壮志难酬
　　 胸中歌千首，都为家乡山水留
　　 天地悠悠，唯情最长久
　　 共祝愿，五洲四海烽烟收
　　 家家笙歌奏
　　 年年岁岁乐无忧
　　 纵然人似黄鹤
　　 一抔净土惠山丘
　　 此情绵绵不休
　　 天涯芳草知音有
　　 你的琴声还伴着泉水流”
　　
　　 这被后人填了词的《二泉映月》，是否能说明阿炳创作此曲的心境不得而知，只能当作无锡人对这位杰出民间艺人的纪念吧。
　　 茶喝到月亮高挂崇安寺楼头的时节，我们都尽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