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996年12月1日，深晚，婺州，含情静谧的郊外星河畔，黑暗中闪着篝火，两个孤独的身与影依火而曳，忧郁的河水潺潺流过。
　　 何茜璞与狄云轩相约而坐，她接过狄云轩手中的酒瓶，“咕噜咕噜”，仰天畅饮几口，对他笑了一下，狄云轩说：“小孩子，少喝点。”
　　 何茜璞又喝了一口，斜着眼看狄云轩，撅着嘴说：“第一我已是大人了，第二这是红酒，可以多喝！”
　　 狄云轩拿过酒瓶，说：“可惜没酒杯，留点给我。”
　　 狄云轩见何茜璞眉宇微皱间有着一份哀愁，看出她的心事，说：“对不起，出了车祸，我也不在你身边，还让你在孤儿院单独住了几个月，我居然还不知道，现在刚见面又告诉你我要出国留学的噩耗。”
　　 何茜璞说：“没关系，你在上海读大学，不知者不罪，理解万岁！不过，你可以告诉我这是你偶然的决定，还是必然的选择？”
　　 两人对视了一下，狄云轩说：“你知道你是有机会的，你知道如果你开口要求，我会做什么。”
　　 何茜璞默而不语，狄云轩说：“我想你心中一定还有绊着什么，可以说说吗？临走前千言万语，我许给你一个心愿。”
　　 何茜璞抬头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狄云轩，说：“真的吗？”
　　 狄云轩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有所为有所不为。”
　　 何茜璞低声地说：“就是小雯，她和我同命相怜，车祸不但失了双亲，也造成了弱听，在孤儿院还被其他人冷落……”
　　 ……慢慢地，慢慢地，滋润着每一寸味蕾和喉舌，狄云轩一边听着何茜璞的倾诉，一边尝着口中红酒。狄云轩品着红酒的醇香，却品出了人生的酸楚。
　　 “有你在，她永远也不会是孤儿，听觉障碍不是问题，人类与外界交流的方式是有很大开发潜力的，放心，一切都会好的，我会协助你帮她的。”狄云轩托起何茜璞低垂着头，温柔地说，“我就当你许了愿望，但下不为例啊！”而何茜璞则一头扎进哥哥的怀中，因为她不知自己还能如何表达此时内心激动的世界。
　　 “你快高考了要注意！”
　　 “我发现我喜欢你了怎么办？”何茜璞直言不讳。
　　 “我们是亲表兄妹，我们会想这样永远高兴的在一起。将来你我都成家了，相信我们两家人也可以很亲。”
　　 “我们又不是亲兄妹……”
　　 “可以比亲兄妹更亲，怎么了？你先考上大学再说。”狄云轩回头看见何茜璞欲言又止。
　　 何茜璞撅了撅嘴，摇了摇头，暗道：“神曲不消心头恨，丁香空结雨中愁。——难觅忘忧草！莫对密蒙花，愿誓威灵仙，槟榔使君子，莫弃美人蕉。人参最是将离根，只恋甘草一点红。”
　　 “如果你喜欢，你可以考虑医学院。”狄云轩沉默了许久，回答道，“决明心子念肝肠，月下美人不佩兰。负心已枳实，鹅不食草犹此情。尽骂苍耳子，细辛勿念相思子，心如黄连苦自知；勿使急性子，马尾别蹬地骨消，情若滑石坚你明。茴香百合向天盏，天南星斗问素娥。”
　　 ……
　　 第一章
　　 初尝的轩尼诗，温馨的谷
　　 第1．1节
　　 2005年9月7日的深夜，婺州乡间山外的深谷之中一场犀利的毛雨过后，天空蔚蓝如洗，脱掉了灰色的外套，显得有些赤裸裸，月亮似情人幽会如约露头，青枝长叶挂着银露随着微风摇曳，月光照亮十分精神的行间草木，山野间恢复了比雨前更动人的自然景象，只是这景中含着一丝初秋凉意。
　　 山谷间一独门独院的平房与周边融为一体，从内到外甚至快到屋顶和墙头，全部被绿色的爬山虎覆盖。细看才显得它有些孤独，因为周围没什么人烟。自从半年前，我的未婚妻何茜璞意外死于车祸，我就一直住在这里，我沉溺于这种自我抛弃和放逐的感觉，就像上帝抛弃未婚妻一样。
　　 不，还有一条狗。如果人类社会之所以称为文明是因为我们有自成一体的灵性，或许我们不应该歧视地赋予“狗”这个词什么的贬义。于是我煞费苦心地给它取了“昆仑”这个名字。
　　 不要小看我这条狼青色的狗，它是我国犬中著名的优良品种，是很有灵性和能力的昆明犬。而昆仑山是中国神话传说中最重要的神山，高大雄伟为中央之极，也是连接天地的天柱，是具有崇高的地位仙境，所有“昆仑”二字对威武的“昆仑”绝对是受之无愧，且没忘本。
　　 它是我生前送给未婚妻的礼物，也替我陪伴何茜璞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段。至今静静地看着它灵动的眼睛，我还能想象出何茜璞车祸现场的惨烈。
　　 据处理何茜璞后事的姜亦雯说，当时何茜璞翻车后多亏了昆仑挡道狂吠拦车找来人报警送医院，虽然没改变结果，但至少给了她一次卑微的挑战苍天的机会，只是铁面无私的命运不给任何人面子，包括可怜的何茜璞。
　　 每每想到此处，“天若有情天亦老”便脱口而出，接着不由地总抬头看看，自语道：天不老吗？如今何以称老天？
　　 一个近百平米的院子很宽敞，主客卧室和厨房，除了卫生间功能一应俱全。这的原址是姜亦雯爷爷在此搭建的小木屋，供平日进山休憩用。
　　 几年前这里虽然被整修扩建过，但如今依旧显得比较简陋和陈旧。院子是貌似荒废花园，有三块干净的石头高低有序勉强可称为石桌和石凳，周围还散落的十几块大小不一的嵌地顽石，它们压倒几十公分高半枯的杂草引出一条路引至客厅门前。真不知是我太过冷落了这个院子，还是太过宠爱了这些杂草。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一曲《月色思念》，优美委婉，带着淡淡忧伤与思念，山林间悠远飘扬，情景相映，声色相融。
　　 何茜璞的声音依稀拂过，相貌依旧浮现，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婚戒，按理这是古代男子抢占妇女的枷锁演变而来的标签，如今只套在我手指上，一股悲凉油然而生。她是我的表妹，也是我的未婚妻，但我更愿意肯定她是我的妻子。在我的鼓动下，作为医生的她又成为我在医学知识方面的老师。从基本常识到实践操作，一点一点，从浅到深无数遍，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学，她也孜孜不倦地教。
　　 不过这大半年来，共一百九十二天，天天如此。我已经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追思她。这感觉早已麻木，没有痛楚，有点像怀古时想到古人如命运多舛的李商隐，再伤伤今。庄子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而我是否应该效仿？我没有他的境界，但我早已想透，我只是需要时间作为缓冲剂让日后独自释放的灵魂好受点。人都说治疗失恋最好的办法是重新另一段恋情，我每有这份奢想，只是在等待一个上帝安排的机会或借口顺其自然地走出阴影。
　　
　　 思念的滋润不能没有红酒浇灌，箫声过后，我倒了杯干邑白兰地，端起酒杯自斟自酌自饮，静静望着远处，慢慢品味其中深邃、和谐和细腻的丰富内涵。像这样世外桃源般的田园生活，曾是我与何茜璞从小就向往的日子。没有都市人情间天性的冷漠浮躁，也没有城市空气中漂浮的污浊喧嚣。
　　 “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是中国儒家千年思想传统中知识分子所尊崇的信条，理想毕竟是理想，其实自古能真正达到此境界或按此顺序安排人生的人并不多，而我也从没“治国”“平天下”的野心，只想与她“齐”我们共同的小家。
　　 这一切似乎只有昆仑理解，每次它都会乖乖地在我一旁。不过今天有些奇怪，昆仑朝着院外边跑，边“汪汪汪”叫个不停，大门半开着，它直接跑了出去。过了一段时间它又跑回到我面前叫了两声，又跑了出去。酒兴还没尽，但我明白了它的意思，于是我端着酒杯慢步跟了出去，穿过一段湿漉漉的野草丛生的小径，来到一小块草丛围成的空地。
　　 远处，昆仑摇着尾巴走近一个人，紧贴着她转悠，不时舔着或轻拽这个似在昏睡的人。我并没有急，因为我不相信自己能挽救一个死神看中的人，生死有命。
　　 此时如纱的薄云拂过明月，云影划过，顿时镀了层似水的皎洁。
　　 粗略一看，是个看似娇弱的女子，半卧式侧靠在光影斑驳的山脚下草丛巨石旁。
　　 在宁静夜景的映衬烘托下，几束柔和的月光如泼出的纯牛奶一般倾泻而下笼罩着女子全身，人与物的光影轮廓清晰可见。无论谁见了都会感叹世间造化的无垠美感，让人不忍吵醒这份浑然天成的谧静。
　　 万籁似乎在此时戛然而止，而时间也仿佛被凝固。迷人的夜色怡情悦性，女性与自然完美融合，让人疑惑这是人嵌景中，还是景中含人。
　　 也许是我的心情或夜色迷惑或酒精驱使，像泼墨渲染了心智一样。它们主导了我西施捧心式的感性偏见，眼前的画面唯美而动人，就像一幅极具欣赏价值的精品画作，而朦胧的女人就像有生命的艺术品——至少在我眼中——恨不得定格留下这一切，只可惜了出门匆忙身上没有带相机，只带了大脑和眼睛。
　　 坦白说，我不想多管闲事，这个社会的好心办坏事的情况比比皆是，做好事也得光明正大，否则鬼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陷阱。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想做什么善男信女。我的信条是如果在这个社会上你是因为得不到别人帮助而饿死，那这叫自然选择。我闭上眼睛，绞尽脑汁，但始终想不出一个插手天意的理由，这场景欣赏一下就够了。
　　 我用力拍了三下手，示意昆仑跟我回去，接着转头正要走，此时昆仑叼着一个皮夹拦在我面前，我打开皮夹，里面除了五六张信用卡和几百块现金外，还有一张大头帖子，是姜亦雯和这个女人头挨着头，看似很亲密。此时我犹豫了，转身几步上前，也算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留下的理由——“怜屋及乌”。
　　 月光之下，她那波浪般的乌黑披发经天然雨水的润泽后显得格外明亮，不时带着闪烁。
　　 我的神情专注，思绪神游。我想到克拉姆斯柯依（俄国）的《月夜少女》：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克拉姆斯柯依（俄国）的《月夜少女》
　　 月光笼罩下恬静的夏夜，没有微风，林木丛丛，参天的菩提树伸向夜幕，蔷薇花散发出迷人的幽香，草虫在低声吟唱，池边有阵阵蛙鸣。在这寂寞的长椅上，斜靠着一位身着白色衣裙的少女，正陷入沉思遐想。一旁如镜的池塘里漂浮着洁白的睡莲，它与墨绿色的菖蒲相映成趣。迷朦的月光洒在大地上，透过林木空隙又散落在少女的身上，使她显得格外皎洁明亮，这诗一般的境界令人陶醉，令人神往……
　　 不自觉中手里的酒杯不慎自由落体式地跌落，几声犬吠中，酒杯碰石击碎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眼前夜色下表面的安宁。我楞了一下没有理会酒杯，上前走到这个女人面前，低身定睛一看，仔细端详一探究竟。
　　 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眼睛和嘴唇微闭，身上米色的衣服有些污渍，衣裳凌乱不整，湿漉贴身，胸口微微起伏。女子的小瀑黑发顺势垂落，裸露出粉嫩如水的锁骨一角和若隐若现的肌肤，还不时发出微弱的呻吟。
　　 我心里惊了一下，就算是铁石心肠的魔鬼看到此景都会不禁怜香惜玉起来，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亵渎了眼前的尤物。
　　 我轻拍了她肩头几下，叫了几声，没有反应。我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似乎有些低烧。
　　 接着，我小心而仔细的查看了一下，应该没什么骨折内伤，四肢有多处并无大碍的小擦伤，左部肩关节似乎有轻伤。我顺手稍微整理了一下她的衣服，捡起一旁的背包，一张证件从包中掉落下来。
　　 我拾起被弄脏的证件，是她的记者证，勉强可以认清“伊小萌”三个字。我用手随意地擦了擦证件和皮夹放回包中。
　　 再看看这位伊小萌，我决定扶她回小屋，因为没带急救箱。
　　 我弯腰刚揽过她的腰，正抱起她立直身时，女子突然睁开眼睛抓住我的右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就像豺狼咬住了猎物死不松口，顿时手臂就流出血来。
　　 我这才意识到眼前女子弱不禁风的外表只是假象。但我并没有挣脱还是抱着她不动，也没有喊疼，依旧慢慢地转头望去，意外的发现了她的右手的戒指，忘了疼痛，只是入神地注视着这枚精致的婚戒——与我的结婚戒一样，是一对。
　　 我愣住了，后退了一步，两手无意识地突然松开。她随即被重重摔在地上，右手扶住左肩，“哎呦”一声大叫传来惊醒了我。我看着她带血的嘴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紧张尴尬的气氛如骤起的潮汐扑了过来，拍到柔软的沙滩后慢慢退却。
　　
　　 我很快冷静了下来，她肯定摔得更严重。我身体前倾试图帮助她，她马上向后蜷缩，表现出很大的排斥，慌乱中从身上掏出一把防身的匕首狠狠地直对着我，我从她有些发抖的手可以看出她发颤的内心，但眉宇间依旧露出一丝不屑的无畏神态。看着楚楚可怜的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刺猬，我又不敢轻举妄动，感慨信任是个什么东西！虚伪的真诚，比魔鬼更可怕。
　　 我盯着她向前走近半步，两人相距不到半米。她离开用匕首顶住自己手腕，做出一副宁死不屈的姿态。0-0.5米是亲密距离，陌生人会给别人压迫感，难怪这也叫雷池距离。我这样反思着自己，接着后退几步站着。
　　 就这样几分钟的时间尴尬地从指尖流过，我站在一旁淡定地看着倒地的伊小萌一语不发，连昆仑也坐在一旁沉默了。我、她和昆仑在相互僵持间，位置刚好占据一个等腰三角的三个点，这气氛冷肃而有趣。
　　 我自我安慰道：机会是你自己的，看来我也无能为力了。于是我蹲下来轻摸了几下昆仑的头，暗示它：你留下，别让这位她被狼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