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坟头，隐约就是平原高冈
　　 二十年后，在尘埃弥漫的土道上，难见
　　 一匹祖父年代的白马
　　
　　 一切依旧，这样的词汇很难包孕目光所触
　　 祖父的土地
　　 泥泞、秋天、野花、春份
　　 很少看见丧葬队伍有大悲大恸，几欲晕厥的人
　　 女人发福了
　　
　　 难见一匹白马，像我孤独地伫立在秋天成熟得
　　 快要掉落的大地上
　　 人们除了收割庄稼的穗子和荚角
　　 还能把弥漫包孕在大片土地上的温情
　　 弥足珍贵地收割
　　 它们是这些年，大批大批入城，离乡背井
　　 精壮青年离去所剩给苍茫大地的溃烂
　　 我在每一次镰刀的阵痛中收获了疼痛，空大的悲哀
　　 如此微薄的大地养活远大于它的所出的广大的人群
　　 如此疲倦的地力
　　 连最后一批牲畜也在十年前绝种了
　　 什么日子，是我这一代中年农民，倒毙的日子
　　 我是哈代小说《还乡》姚伯一类最怕受伤
　　 靠乡下的淳朴疗伤，最亲近自然的人
　　
　　 草色葱茏，漫野滚下来歌谣和牛群
　　 本是诗的真谛
　　 为什么画家鲁本斯笔下的回家的羊
　　 那么忧郁而有倦意，像是做梦
　　
　　 一匹白马死了，一片西瓜浇了污染的河水而死
　　 这本来不算什么，大地有自我清洁的能力
　　
　　 连我的情人，也成了逃离乡村的叛逆
　　 连牛羊也要坐上卡车到城市去咩叫
　　 连一条河里的鱼也要到岸上喘息、呼吸
　　 连城里的银行，也知道乡村的廪库是
　　 一座储所
　　
　　 怀念一只涨死的羊
　　
　　
　　
　　 爱情和羊只一同生长在我十六岁的脑海里
　　 一个注定与生俱来，与田野厮混的村落的儿子
　　 他的心灵有一把镰刀割出月光下的青涩
　　
　　 一声唿哨羊羔的姓名，能缠绕粗黑的手指上
　　 在谷地起飞的麻雀，有时会让羊眼唇惊走
　　 望见蝴蝶出神的羊，、在女孩的手掌上啃着亲昵
　　
　　 看过《少年维特的苦恼》、《红与黑》小说的羊倌
　　 知道谁是维特，谁是于连，绿蒂
　　 艾草的苦，流进他的皮肤
　　 祈祷来在他的心上
　　 阳光下，乡村教堂白色的穹顶
　　 他和她，能否做《晚祷的农夫》中一对夫妇
　　
　　 与他晚上卧在一室的羊，某一夜鼓着涨死前的
　　 眼。一只垂死的羊在他十六岁
　　 的眼里留下全部的挣扎
　　 羊死了，孤零零拿着羊的缰绳的男孩差两岁十八
　　
　　 羊在露水和青草上的咩叫
　　 羊在雨夜和冬晚踡起蹄子
　　 羊熟知敲门前驻足，一开门准是扑鼻的少女味
　　
　　 羊要在死后，被他终于松开手
　　 由一个屠夫去宰掉
　　 女孩在她日渐长大的心里，回忆总是一阵
　　 痉挛
　　 日后他再也不愿伺养羊了，不想吃
　　 羊身上剥下的肉骨
　　 邻居女孩婚嫁的那一日
　　 他让镰刀深深割伤手腕
　　 三年以后才从打工的城市回家
　　
　　 农夫：麦田守望者•之二
　　
　　 土地赐给过多的苦浆，不给汤勺
　　 最后一个情人离去，我是唯一的情人
　　 人们拿走所得，然后逃遁一样离去
　　 大地之母，唯有我留住了自己
　　 我的偏执是血统导致
　　 近乎阿尔镇上光头被灼成烤肉的梵高
　　
　　 不加思考，甚而终生劳累成疾
　　 没日没天，连所有癖好都摒弃
　　 在三种颜色的土地上行役的人
　　 均非才思聪敏，多少带点乖戾、执见、性格淳厚
　　
　　 在大地上周旋，在泥土松驰
　　 和坚硬的地畦守护。这是源于母性的血型
　　 和皮肤的颜色，无法改变
　　 像鸟之所以称鸟，田鸦中最善良的只是黑色
　　 兄弟姊妹中谁想离开家园
　　 那只是皮囊的暂时旅行
　　 发迹、倨傲是土地多少患着疾病的孩子
　　 大地为他们敛尸时
　　 用净水一遍一遍擦拭胴体
　　
　　 风吹动关中的谷仓
　　
　　 风向关中的谷仓里吹
　　
　　 一粒麦子，掉进河里
　　 一百个女子，倾斜身子打捞
　　
　　 风一年吹亮两种作物
　　 六月、收割细腰的女子
　　 九月、谷神发亮的眼底
　　 万物清澈如酒色
　　 麦子，谷子是一年生育和阵痛的轮回
　　
　　 将一棵树的种子从天边吹回村子
　　 树不知道，它在村庄活了多久
　　
　　 一个叫父亲的人，伐倒了呻吟流泪的大树
　　 年轮里辨出。是听了古老石磨传说
　　 的那一年记忆
　　 儿子从乔木的苏铁枝桠掉下
　　 落在榕树影子的河里
　　 尘埃落定、尘埃浮躁、日子扬沙
　　 雪知道，从天空落下，浮尘会弄脏
　　 老的屋瓦会污滓
　　 风把雪从天上带来
　　 风吹动关中的谷仓
　　 河、呈现鱼形纹
　　 怀孕的女人顶着瓦罐
　　 在陶返回泥的梦中
　　
　　 传说中，遍种五谷的女人
　　 戴着麦粒串绾的镯，走向鳞波的山腰
　　 盛谷穗的瓦器，从一个叫半坡的古址掘出
　　 丘陵上、女人嘎然停止了生育
　　 锥底缶盆上鱼的后代叫女人
　　 女人的后代叫鱼
　　 天空叫水罐，一切留下纹饰
　　 留下土地，好叫谷物来年充盈
　　 修葺后高过屋脊的谷仓
　　
　　 我的伤口，敷上月光的宁静疗愈
　　
　　 河流把记忆带远
　　 冈和谷、与我一道留下
　　 惊散于村庄上头的鸟
　　 拂过土地最后的温暖
　　 马车和冬季积攒的草垛
　　 套好一并带远
　　
　　 月光、童年脚髁的扭伤
　　 旧木窗的虫洞
　　 还有吹走又在一个晚上吹回
　　 村头的几束麦捆
　　 很细很细的尘土，细雪和
　　 碎霜的粉末一样
　　 厚厚地落满村庄，角落
　　 落在父亲的眼翳上
　　
　　 我的伤口敷上月光宁静疗愈
　　 獾献出它松软的肥膘的脂油
　　 锯齿叶序的小蓟，拧出她的叶片草汁
　　 她们以草药的心灵疗治炙伤或流血
　　
　　 爱情和马车上嚼着民谣的女人
　　 把熟透的苹果和饱粒的谷子夜以继日
　　 往远处搬运
　　 把长好的树身，硬木凿成琴
　　 冬天随后来到村庄
　　 河床开始出现浮冰
　　 乌鸦和夜晚留在乡下
　　 老年和臭陋的女人，黑皮毛的犬留下
　　 雪地上、一个人和狗獭的孤独
　　 一个人的沙哑的声音冈和谷留下
　　
　　 马在秋天的饵料
　　
　　 呛人的大雾，听见马的响鼻，抖颤地喷嚏
　　 白露和霜降、肃杀的节令、草木和马对泣
　　 我的手指在夜晚窗外，瑟缩成干禾
　　 马的饵料上，夜鼠的吱叫，明亮得如同刀子
　　
　　 将垛好柴草车，在那儿卸下、再装上
　　 豌豆麦麸
　　 还有铁皮的马槽，切碎的麦秸和一寸寸谷草
　　 今夜月光呛人
　　 八月十五的月亮升在柴垛屋顶楸树桠上
　　
　　 人的节日，马在厩边抚摸有些湿度的尖削耳朵
　　 你是一匹儿马，骒马的亲娘
　　 是一个成了别人妻子的，你的主人的恋人家
　　 的厩养
　　 说完了这话，农夫自叹自责，都二十年了，说这干啥
　　
　　 对马说话，手中捏一把有些已经辗成一半的豌豆饵料
　　 马咀嚼的牙床声、均匀，格登、格登、清亮的声音
　　 让草鼠竖起耳朵
　　
　　 二十年后，有许多秋天月圆的日子
　　 我手抓着切碎的草，把自己心事或遥远故事
　　 当饵料让马一齐吃下
　　
　　 冬至的农人晚餐
　　
　　 我羞于启齿，诉说乡下人简单晚餐
　　 你们城里人
　　 给宠物们吃动物的肝脏
　　 甚至还有鱼一类东西
　　 残羹剩汁，发馊的熟食，猫狗不吃
　　 那自然是垃圾
　　 一个乞丐走进饭馆，狼吞虎咽，那些碗里的残渣
　　 我不敢说，把农人简单的晚餐和城市丐人相比
　　
　　 发硬变色的面片，或胶冻成馄饨一样的剩食
　　 石头一样硬的隔夜或更早三四天的馒头
　　 泥迹没洗净的大葱和没有切碎的整齐蒜苗
　　 一棵浑辣椒或几只红皮的蒜头
　　 这些冬至的日子里很少有几家腌得起
　　 有秋季拔下的萝卜粗缸腌制
　　 或买几条粗海盐和大酱腌的黑得令人怀疑的咸菜头
　　
　　 我活了四十年第一次从电视知道冬至吃肉饺的乡谚
　　 这是远年大家庭的讲究吧，细想
　　 大家庭貂皮，狐裘，鹤氅，没有冻破耳朵一说
　　
　　 吃得仅可以供裹腹热量的农人
　　 连做爱的耗蚀也几天难以补亏的晚餐
　　 城里人的宠物也许会笑乡下人脑子简单
　　 吃得比它们，鱼肉荤腥，也太简单了
　　
　　 他们是与生俱来吃得粗糙的人
　　 与生俱来连干硬馒头也要省俭，有时只啃几口芋头
　　 有时嚼几口洋姜，生玉米
　　 在冬天的黑色的晚餐幕景上
　　 我和妻子儿子女儿是
　　 梵高吃土豆的人们中的丑陋面孔的一家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