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回来，乍见献珠在屋，吃了一惊，忙把献珠叫到内间。“献珠你怎么回来了呢？大家不是有君子协定吗？”
　　 “你娶了新妻忘了旧人？”
　　 “不是，”胡德压低声音说，“我娶新妻是把她当佣人的，她是20个银番钱买来的，要不这两个孩子没人养呀。”
　　 尽管这个家已不属于自己，献珠还是有种被遗弃的感觉，说：“你嫌我多余，我马上带两个孩子走。”
　　 胡德一听她要带走两个儿子，就火起来：“动也不许你动，孩子是你的么？”
　　 “那起码国参是陈家的人。”
　　 “你废话少说，咱们都是写了契约的，你典给我的这段时间，所生的孩子全归我。”
　　 献珠听他说到一个“典”字，非常伤心。“你想赶我走？”
　　 “你不走咋办？我娶了新老婆，她才是明媒正娶的，你不走我要犯重婚呀？”
　　 献珠心里烫起来，大声说：“太婆娘不走了，太婆娘两个儿子生在跟前，太婆娘就有那么大。”
　　 “你不走，我打死你！”胡德凶起来，似乎成了陌路人。
　　 献珠豁出去，站起来迎上前让胡德打，“你打，你打。”
　　 胡德扬了一下手，不敢打，扭头走了。临走前吩咐阿翠说：“午饭按原来饭量做。”
　　 二房妻望着正房妻说：“大姐，你量米吧。”
　　 “午饭我不吃了，你只管按原来的饭量做饭。”
　　 阿翠发起牢骚：“当初你怎么会嫁给他的？嫁给这等人是我祖公爷坟数塌了，连饭也不给我吃饱，我连佣人也不如呐。”量了米，阿翠也不淘米就将米倒进锅里烧，看得出来，她舍不得将米水淘掉，以免米粉、营养流失。接着她又嘀咕，“胡德从来不让我吃饱，我知道他与孩子们不吃锅巴，就把锅巴烧厚一点，要不，用不了几天我这条小命就被收拾了。”
　　 献珠不太理解：“你自己量米的，稍微多量点胡德他是看不出来的，他这种人怎知道多少米放下锅呢？”
　　 “别看胡德笨，他是往别人身上笨，往自己这边灵。反正他认准一个理，一锅饭让他自己先打饭，他打剩了给他儿子国参打，再把饭泡成糊糊喂小儿子吃，让我喂完了孩子，锅里基本上就只剩锅巴了。有时候锅巴不多，就让我吃点番薯干汤，维持生命。”
　　 献珠说：“有番薯干汤吃还算可以了，这世道你把自己喂饱最要紧。”
　　 “番薯干吃多了，我连走路也走不动。他生意不好，就让我接连吃番薯干汤。番薯干这东西一条条翘着像泥鳅，看了恶心，吃下肚子戳肚排的。”
　　 献珠心想，番薯干能够吃饱也算不错了，看来胡德这二房妻也只贪图享受的。
　　 中午，胡德回来坐下来吃饭。他端起阿翠替他打好的饭，看了看，站起来再取一个碗，分出小半碗饭放在桌上。献珠注意到了，心想你胡德别说没有招呼我太婆娘吃饭，就是叫我太婆娘吃，太婆娘还不一定要吃呢？太婆娘要吃将来吃自己儿子的。
　　 献珠做了长期的打算，以胡德家的一间灰寮作为落脚点，一边照顾两个儿子，一边干讨饭的无本生意。
　　 当晚胡德摸进灰寮，想揩献珠的油，被她轰了出去。胡德还是过意不去，叫她到屋下睡，献珠不肯，心里恨着胡德。
　　 第二天一早，献珠准备出去讨饭，胡德拉住她。“献珠你来吧，我已排好阵，有计划了。我把阿翠便宜一点卖了，你过来跟我们过。你来的话，孩子是咱们自己的孩子，家庭一幅纸一样，多好啊。”看看献珠并没有动心的迹象，胡德转换了话题，“这一日三餐给阿翠这头毛精吃了真不甘心。你来的话，每餐饭先让你吃起，你吃饭我吃锅巴，你吃单单饭，我吃番薯干饭也甘心。”
　　 “没脑髓。”献珠冷冷地说，并白他一眼。胡德搞不清楚献珠说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但看她冰冷的脸色，显然是不同意他的讲法。
　　
　　 楠溪芙蓉这一头，继马见献珠迟迟不回来，起了报复心理。你谷氏可以胡来，我继马这把年纪了，牛尾巴也要掇牢。他准备把妗婆娘私下给自己的钱全部花出去，叫几个媒婆替自己介绍老婆，说是前妻被人拐走了，要为雁芙娶个后妈，寡妇亲甚至带个孩子的也行。继马个子不算高，人坯长得还可以，家里一个女儿也差不多长大成人，用不了几年就可以出嫁的，因此，他对那些寡妇还是有吸引力的。一个寡妇找上门，继马烧好吃的给她吃，留她过夜，第二天却叫她走，说自己还要考虑考虑。
　　 紧接着他找来人品不错的大姑娘阿玲。阿玲因继马太会吃，担心他这样吃迟早会落得讨饭住祠堂角的结果，思想动摇，住在他家也很不安心。
　　 继马带雁芙上山砍柴，阿玲给父女俩拓了两个麦饼当午餐。到了山上，砍了一阵子柴，未到半午前继马肚子就饿得难受，便吃了一个麦饼。一个麦饼下肚，更闻咸草袋里的麦饼香气诱人，他认为雁芙一个小姑娘不需要吃一个麦饼的份子，就打算再吃半个麦饼。麦饼挨到嘴边，三下两下就把麦饼吃光了。这下在女儿面前不好交代了，只好站在山头向山下坪的女儿叫喊：“雁芙，你的麦饼阿爸替你吃了，你回家，叫阿玲婶烧午饭给你吃啊。”
　　 雁芙气得扔了柴刀就空手往家里跑。
　　 第二天下地劳动，午饭由雁芙送给他吃的，阿玲知道他饭量大得惊人，就给他打了一格饭盂的番薯干饭。番薯干饭压实，批满，格饭盂上面戴帽的。正当种麦时节，有人带了秤子称麦籽的，顺便把他的那一格饭盂的饭称一称，称得结果是连格饭盂毛重13斤。有人当场就叫：“天哪，吃那么多怎么不‘胀肫’啊！”
　　 第三天，继马又下地劳动，雁芙送一格饭盂的番薯干饭外加两个麦饼。继马吃完格饭盂里的番薯干饭，又吃掉一个麦饼。他再拿第二个麦饼的时候，雁芙说：“阿爸，阿玲婶说了，外加两个麦饼给你当点心接力的，这傍晚接力的饭就不送了。”
　　 “嗯？是这样的啊？那就留这个麦饼当点心接力吧。”继马经女儿提醒，总算剩下一个麦饼。
　　 继马饭量大，却从不讲究味道。一次生产队里拓麦饼，有个调皮鬼在一个麦饼馅里加一把盐，然后做记号让这个加盐麦饼给继马吃。继马拿了麦饼后，三下两下就把麦饼吃光了。别人问他味道怎样，他翻翻白眼说，好像咸酸了一点。有一阵子，生产队里有人提议破例给继马打11分的饭分，因牵涉政策性的问题太多，矛盾面太大才作罢。
　　 由于继马实在太会吃，阿玲让他这坑缸狗肚吃怕了，没过上一个月就走了。这样，继马一连勾引了好几个女人，却没有一个落实停当的。
　　 亲戚朋友都为继马操心：他这个人与那些寡妇勾勾搭搭，将来钱财会被哄光的，要续娶一个也应娶一个俨正俨款的女人，既要当好雁芙的后妈，还要为继马生儿子。在继马与寡妇们逢场作戏期间，亲戚朋友也紧锣密鼓地为他物色夫人。他们罗列了一大串名单，呈上来让他选择。继马连看也不看，说：“女人么，就这么回事，她们骗我我骗她，我这把年纪了，又是劳改犯，黄花闺女是不可能娶得到的。”
　　 根据这个意愿，继刁为他挑了一个自认为是最合适的。“继马，五尺有个寡妇，有个儿子，连娘带子嫁过来你看如何？”
　　 继马经过一番调查，那妇人作风不正，便对继刁说：“不，我知道你们现在替我介绍的意思是正式当个老婆的，可是弄不好我自己给她当免战牌。再说她把他儿子都招进来，雁芙肯定不肯的，她也是读书人。”
　　 大家不懂他说的免战牌是什么意思，问又不好问。猜了半天，老人允虚猜出来了，继马说的免战牌就是指挡箭牌，意思是那个女的拿他当挡箭牌做掩护哩。大家只好把五尺女回绝了。
　　
　　 乐清胡德家，献珠利用给孩子喂奶的时间劝阿翠：“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会饿死的。”
　　 “有什么办法呢？”阿翠说，“胡德比我大24岁，这老头足足比我大二匝哩。我家里粮食不够吃，才将我卖给他的。”
　　 “我替你想个办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说来听听。”
　　 “你去嫁我的前夫陈继马，他会让你吃饱的。”
　　 阿翠虽然不甚明白什么叫策反，但对献珠的意图还是有点模糊的理解，她说：“说来说去，你想代替我的位置吗？”
　　 “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献珠解释说，“我主要是牵挂孩子。楠溪芙蓉那里我几乎没有牵挂了，一个女儿已长大，跟你一样大了，这里两个孩子还小，我实在放心不下。难道你真想豢养别人的儿子，真想做个实足的后娘吗？”
　　
　　 献珠送阿翠到芙蓉继马跟前，问继马：“听说你要娶个老婆？”
　　 “是的，我反正要娶一门亲的，要赶上最后一班船。”
　　 “这是阿翠，今年才16岁，她担心未来的老公不让她吃饱，不敢轻易嫁给你，她要在你家试一段时间。”
　　 “哼，试什么？一世人的生活有两世人过的吗？”
　　 “依你说，就是不用试了？”阿翠接嘴问。与继马见了面，他的印象不错，阿翠原先试婚的念头也开始动摇。
　　 “人生苦短，我吃饱了撑着哪有闲工夫？”
　　 “依你说该怎么办？”阿翠问。
　　 继马说：“要么写合同契约，要么拉倒。”阿翠可是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的，他打心底喜欢，嘴上说得这么硬，纯粹是做生意人那种欲擒故纵式的手段罢了。
　　 阿翠用征询的目光看献珠，献珠想极力促成这段婚姻，朝阿翠点头。献珠想，自己被典给胡德生儿，现在胡德的老婆转嫁给继马，这也是循环报应，对继马说：“她别的没什么要求，只要你给她吃饱不饿肚就行。”
　　 为了有利于白头偕老，继马建议双方单独作一次谈话。谈话在愉快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谈得很投机，双方都对未来组建的新家庭充满希望。根据继马的提议，双方当着中人继刁的面写了协议书。按继马口授的意思，继刁很快把协议书草稿打好了。继马拿过来一看，觉得不妥，认为继刁水平太差了。首先是钢笔字写的太小，不郑重其事；第二是有些说法不太洋气。继刁懂得继马的意思，重新落笔写，用毛笔大字一共写了十一张纸：
　　
　　 结婚协议书
　　
　　 立协议人楠溪芙蓉陈继马、乐清泽基阿翠。我俩原是天各一方，互不认识，现在因继马的前妻谷献珠甘当红娘牵线，走拢结为夫妻，应该做到以下几点。
　　 第一点，先做到互相了解，互相信任，从这个前提下正大光明地结婚。还有一个大的前提是继马方保证给阿翠方吃饱。
　　 第二点，从结婚以后，互相帮助，互相爱护，互相尊敬。
　　 第三点，谷献珠为胡德生了两个儿子，胡德的二房妻阿翠嫁给继马，继马与胡德之间的事算是扯平了。
　　 第四点，以后继马与胡德两家人的经济独立核算，先互相自己管理自己的经济，不损害对方的经济和权限。家养自己子女经济独立核算，夫妻只有互相依靠帮助，互相催促，又互相平等权利进行援助。任何一方不能依赖，女方娘家真正有困难，男方做一定的补助。
　　 第五点，双方财产，自己管理自己，哪方理及不到，有可能条件下，互相帮助和指导。
　　 第六点，对子女问题，各人教育自己的子女。子女不够的地方不管哪一方应当做极力帮助和指导。
　　 第七点，哪方受外界有冲击各作独立思考。即使有不正确，男方、女方不能强加对方，这叫盖鸡不孵。
　　 第八点，对自己双方年老问题，尽可能以自己子女帮助解决自己生活。到百年过辈问题，谷献珠与阿翠根据自愿，各自选择跟谁合阱做坟。
　　 ……
　　
　　 继马对阿翠说：“念给你听一听。”
　　 阿翠说：“我不识字，就不用了。”
　　 继马坚持要念：“不识字才要念一念。”
　　 继马念了十一张一叠的协议书，阿翠说：“怎么这样重复啰嗦呀，你说双方子女各自什么的，我才16岁啊，哪有什么子女呢？”
　　 “这一条还是要写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继马吃不准阿翠给胡德当过多少时间的老婆，要知道这胡德生儿子是特别有本事的。
　　 “狗屁的话，反正我不懂。”
　　 “那也不能这样说。”
　　 “怎么说？反正吃饱，我宿你的家庭，吃不饱，我就走。”阿翠本想说，你这合同协议有狗屁用？我要走你也拦不住，只是念大家搞了这等郑重其事的场面，免得扫大家的兴，才不说这协议没用的话。
　　 大家看看约定条款非常详细了，男女双方捺了指印。献珠对继马说：“你这协议书似乎不是跟阿翠写的，倒是跟我与胡德写的，我也捺个指印吧。”
　　 继马点头同意，并说：“此后双方都无反悔，双方忠诚老实，把隐私都一次性讲出来，感情从零开始重新建立。我喜欢讲自己的隐私是自己害自己的最大的缺点，也是我的最大优点。”
　　 阿翠对献珠说：“我嫁给他就看重他这一点。”
　　 雁芙与后妈阿翠同年，雁芙比阿翠还早生三个月。雁芙只要有书读就好，上代的感情纠葛她从来不管。阿翠招呼雁芙本该名正言顺地直呼名字的，不知怎的在雁芙这个书生面前总是很自卑，竟不敢直呼她的名字；雁芙按理说应该管阿翠叫妈的，却怎么也叫不出口。两人需要沟通时，就通过继马传话。阿翠用乐清方言对继马说：“叫其走来有事。”“其”是谁？“其”就是雁芙。雁芙用永嘉方言对父亲说：“叫渠走来有事。”“渠”是谁？“渠”就是阿翠。紧要关头，就朝对方喊“喂”。
　　 继马的牢监伴很多，被朋友逮住了，说他交了桃花运，二度梅了，要敲他几桌酒，“弹棉弹来的那点积蓄拿出来花嘛，大家也乐一乐嘛。”
　　 十一张协议写在纸上，协议归协议，写在纸上的与写在继马心里的不一样，纸上的东西是龙马脚写写那个光景的，讲讲那个光景的，是设计给下代看，给胡德、献珠看的。牵涉那么多人，说不定其中某一个地方会另生枝节，既然写了协议，丑话要说前头，免得到时候搞得家庭不和。除了这些想头，继马心里另有一本经：决不能让阿翠饿肚子，决不让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寒酸，要让这重新组合的生活比胡德、献珠们过年还要风光、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