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真的老了。
　　 电话里，父亲总是接不上我的话茬，对我的发问，也大都是以“嗯、啊”回应，尽管父亲自己从没提起，但我知道，父亲有点耳背了。父亲的反应也明显迟钝了，跟他说事，他总要缓个神，作个短暂的停顿，才能给予解释和答复。
　　 可是，父亲曾经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从小到大，我是姐妹中最容易闯祸的一个。我的破坏力有多强，父亲的补救手段就有多高。因为父亲的及时救援，我躲过了多少次母亲的责难！
　　 家里的靠背椅，被我一段时间的前仰后合的坐下来，某次就忽然断了个脚。趁着母亲还没发现，父亲变魔术似的拿来工具，很轻松地用木头给它续上半截新腿。
　　 新买的漂亮雨伞，由于和同学一路打闹，折断了伞骨，是父亲用他那灵巧的手给修整得完美如初。
　　 那时候，父母和姐姐们怜惜我体弱，不让我参加田间劳动。于是，农忙时我就担起做饭的任务。刚开始做饭，烧火时控制不住火头，经常烧过了火。父亲总是第一时间赶回家，教我尽快往灶口里撒盐，以缓解干饭的焦糊。稀饭烧成干饭，父亲也会及时赶来，替我往锅里兑水续烧，尽可能使那一锅粥在母亲眼里像个样。在父亲的指点下，我学会了烧火时怎样控制火量；学会了煮稀饭时，偷懒烧柴的技巧；还学会了怎么用手去感觉、酌量煮饭时锅里的水位。
　　 从小就爱偷懒，甚至不爱走路，八九岁了，每逢下雨，都是父亲背着我去学校。上初一的那年冬天，一夜北风紧，第二日大雪封门。父亲竟试图用一把铁锹，给我铲出一条通往学校的路。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我当时亦步亦趋地跟着父亲，心里只有快乐和好玩。当年的父亲啊！好像力可擎山，气可吞牛。
　　 曾经的我，不管遇到多大的难处，总想着：父亲会帮我解决的。父亲，是我心底里最坚强的依靠。
　　 父亲在当地人眼里，也是深孚众望的。我们那不管谁家有什么纠纷和困难，只要父亲出马，基本都能平息解决。子女不赡养父母的；兄弟之间分家不均的；这家和那家争田头地皮的；婚丧嫁娶引发矛盾的；没钱买肥料种田，请父亲作担保赊账的；亲人在外地，求父亲帮忙写信联系的……父亲总能有求必应，轻松摆平。记忆里，我们家一直有门庭若市的感觉，因为只要父亲在家，总会有人上门说事求助，络绎不绝。
　　 父亲虽然一向温和可亲，但教书时，任何一个不听话的顽劣孩子，也会在他那里表现得服服帖帖。
　　 父亲当民师那个年代，乡村孩子，大都小二小三、老幺、大宝地随意叫着，报名上学的新生大都没有学名，父亲因人而异一一现场取名。我的哥哥姐姐辈们，多少人的名字是出自父亲之口啊。
　　 父亲后来转到村里当会计，账目做得清清楚楚，介绍信开得漂漂亮亮，镇里大大小小的干部都称道父亲的一手好字。
　　 方圆几十里，出门在外，只要说起父亲，人家就会说：哦！你是XXX的丫头啊！对我立马另眼相看。所以我一直以是父亲的女儿而自豪。
　　 可是，岁月无情，它偷走了我们的童年和青春，也偷走了父亲的盛年。
　　 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的头发花白了，父亲的行动迟缓了。
　　 那一年，母亲一直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被告知是癌症晚期。我一直随父亲陪护母亲在医院治疗，因为牵挂年幼的儿子，中途要回家看看。父亲不放心一向是路盲的我一个人去坐车，坚持送我去车站。车子都开走了，父亲还呆呆地伫立在路边，透过车窗，父亲花白的头发在傍晚的余晖里显得格外刺眼。那一刻，我分明发现了父亲的迷茫和无助。母亲的倒下，生活的艰辛，弟妹的年幼，使一向坚强乐观的父亲在几乎一夜之间就变老了。虽然他从未在我们面前表露自己的痛苦，但我却能感觉到生活的重击给父亲带来的伤痕。就在那一天，我发誓：我要帮助父亲为家庭撑起哪怕一个角的天空。
　　 同样是那一年，父亲因为阻挠某些村干部强行占地和贪污公款，遭人恶意报复，被迫辞去村文书的职务。对此，父亲却能坦然接受，重病中的母亲也很是理解。没想到，在新一轮村干部选举中，不是候选人的父亲却得到了最多的选票，真应了那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父亲啊父亲，这是乡亲们对您最大的肯定，即使不再连任，您也是胜者。
　　 那两年，我们家可以说是祸不单行。母亲去世，父亲失业，妹妹生病，大姐身体欠佳，弟弟大学毕业工作无着，我和二姐拖着年幼的孩子，也是有心无力。
　　 可是，父亲没有垮下来。父亲虽然经常沉默不语，但他还是我们的主心骨，有父亲在，我们就有依赖和勇气。每每遇到难事，父亲的从容一笑，就是我们最好的宽心丸。正是父亲的坚韧和沉稳支撑着这个家一路走了下来。
　　 父亲老了吗？父亲确实老了。但是，父亲又似乎没老。
　　 每次回娘家，难道不是父亲忙前忙后地做出一桌美味？那次参加家电下乡活动买电脑，需要农村户口身份证复印件，难道不是父亲赶着去复印店让人传真过来的？弟弟和弟媳都忙于上班，难道不是父亲一直在看护和照顾小侄女？老家的人上县城，不是还经常有人喜欢去弟弟家和父亲拉家常？
　　 虽然白发苍苍，虽然听力减退，虽然反应迟缓，但父亲还是那个硬朗、宽容坚强又让人信赖的父亲。
　　 前几天，和儿子放假回家，中午要路过父亲那吃饭。下了车，对着那满满一大袋的书本和好几个包包，儿子坚持不了，我也实在是提不动了。打电话给弟弟，让他来接，弟弟在开会。无奈中，拨通了父亲的手机。父亲满面笑容而来，很轻松的就拎起最沉的两个包裹，步履矫健地一路带我们回家。儿子惊叹：“外公真行!”那一时，有点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父亲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强大的父亲。
　　 和朋友聊天，彼此感叹岁月的无情。朋友说；“老了……”我也说：“是啊，老了……”
　　 可是，年近古稀、历经沧桑的父亲，尚且坚定乐观地走着这人生之旅，我，又有什么理由感叹这生命的流逝，有什么理由轻易说自己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