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小说】前行
前行
她坐在窗前,抬头看到硕大落地窗之外的那条繁忙拥挤的马路,如同遵守着一种自然的秩序,各自往来无声息,街道两旁是粗壮的法国梧桐,已是入秋的光景,稠密的枝叶中已有枯黄萎落的景致,天气清朗,时时有风穿过街道,扬起地面上的落叶,飞起,被车子带走,翻飞,旋落。
此刻,时光静止。她觉知自己是去往一个陌生的国度,是以前从未抵达过的疆域。这窗外的一切都在翼翼浮动,微小的尘埃颗粒,飞扬在空气中,粘附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这是一段逗留在行驶列车上的时光,是经过一座城市的绵长血脉,散发着蔚蓝色的光芒,涌动着来自于地下深处的围追堵截,来势凶猛,当仁不让。
最终都是过客,即使当初激烈,宏大,难以割舍,最终都是要使陷在其中的人明白,这只不过是一场烟花的盛宴,最终都会成为过往的云烟,散留下来的那些幽微微亮的情怀,足以纪念种种沉重的,冗长的,消逝的过往,于是能陪伴自己的仍只是自己,继续一个人的旅行。
她取出手机,翻找可以诉说的人,但是来回找寻几遍,却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给自己准备一个这样可以言谈的人,在这一个个的号码的面前,感觉自己如此陌生,那些常常联系的人始终都是在维系着一种切实的利益纠葛,从来没有彼此尝试走近各自的内心生活,多数都是在带着各种形态怪异的面具,营营役役,敷衍以对,人与人从来都缺乏坦诚的质地,以警惕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卑怯,脆弱,不堪一击,唯恐被窥视到真实的面容。对此她已学会接受,她知道自己的立场与他们所设置的距离之间的格格不入,所能维持的仍旧只是礼貌性的招呼。犹疑之间,突然想起一个号码,这是从未被记录的号码,此刻却蓦然想起,想起那个男子,苏善成。有的人,有些事,沉睡在潜意识里,已经很久,虽没有刻意地存留痕迹,但却是可以在某个时刻想起,如同熟识的人,仿佛陪伴已久。
她拨号过去,耳边传来是一个悦耳的男性声音,没有生疏亦没有亲切,她说,我可以去你那里么?他说,你随时可以来。
在她简单地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之后,转身看了这个生活了很久的地方,这里曾聚集着她的喜怒哀乐,曾经以为这里是她的天长地久,曾经以为这便是她所向往的生活,这便是她余生的全部,然而这貌似波澜不惊的一切都在半年前倏然结束,那个她自认为可以交付一生的人,一个爱了八年的人,不知从何时起,开始顶着种种借口欺瞒她的坦诚,渐渐两个人之间充斥着争吵,他夜不归宿,她亦不再追问,冷战,僵持,直到她得知他为了能够得到公司中的显耀位置,和一个老总的女儿开始纠缠不清,彻底绝望。先是两人之间暧昧电话,到约会,再到后来明目张胆住在一起,他却仍旧不提分手,她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在物质与名利面前是如此轻薄,他不再是那个在大学校园对她信誓旦旦的人,不再是可以与之日日饱尝清茶淡饭的人,不再是可以以爱的名义与之共赴前程的人,但是却不能说服自己他离开的事实,她想要他亲口说出的决定,她如此的不甘心,不情愿,但是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他是个聪明的男子,亦知道自己的所得所需,为了博得上司的赏识,一面讨好女友,一面积极争取任何机会表现与证明自己。他在一个电话亭打电话给她,说,我已经不再爱你,你不要再跟我联系,你应该有你的生活,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略一停顿,语气带有委婉转折,仿佛是面临深渊的人,走投无路,软弱自欺。就算是我求你,为了我不值得,别伤害自己。电话中又是一阵沉默。片刻之后,他又说,我的物品,你可以随意处置,就这样。她未说一字,刚刚强压抑的情绪,此刻崩溃。
她将电话摔在地上,将所有的东西都摔坏,衣物撕扯,用刀子划开,他穿过的鞋子,扔出门外,在房间内四处串走,只要是属于他的一一都毁坏,用脚踩跺,直到满屋狼藉,直到她再也没有力气。唯独没有哭泣。不去上班,头发凌乱,窝在沙发上渐渐睡去,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因为极度的愤怒,使得体内各处被燃烧过得城池,借着从窗帘泻进来的微弱光亮,看到自己的手有隐隐的疼痛,流向指缝的暗红血液已经干涸,头部沉重,眩晕,走过满地的碎片,凌乱的房间,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当清凉的水滑过双手,方才知晓自己已经回到这残破,纠缠不清的现实,用手捧着水将脸浸入,于是感觉面庞上的细微的毛孔逐渐打开,直起身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脸,瘦弱的手臂。转身时看到他的牙刷,面霜,毛巾,刚要抬手去拿,手停在空中,那一刻她明白,自己如此愚蠢,这些物品仍旧只是物品,自己恼愤的不是这些他的替代品,是自我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于是转身离开。
苏善成在火车站看到她从人群中走来,灰色的衣衫,宽松的橄榄绿裤子,背着一只黑色的背包,长发垂落在胸前,一副随意的样子。他未见过她,但是却能一眼识别她的特质,他们只是因为工作关系往来邮件,偶尔会聊及各自的生活,观点,价值取向。话语散漫,简洁清冽。他们之间始终维持这样的关系,不温不火,安然以对。
她接过他手中的一束满天星与百合的花束,微微一笑,说,谢谢你。他说,饿坏了吧?我们一起去吃饭。他打开车门,将手挡在车门上方,她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闻到一股清淡的香水味道,像极了海洋深处枝叶硕大的藻类。车子启动,外面已是夜色阑珊,城市中的灯光标注着繁华的盛世,流离的光芒更像是幻觉中的海市蜃楼,坐在车内,有着置身事外的清淡荒凉。她看到前面这个男子,洁净的发质,肤色,骨骼清晰有力的手,手上没有饰品,这是一个持重内敛的中年男子,比她年长五岁,车里播放着大提琴曲,他说,这是你提到过的曲子,时常听,久久沉浸在这低沉迂回,婉转静谧的音色里,四周似乎消失,散去,唯剩下自己独步在广袤的草原,或是伫立在一面蔚蓝色的海面前,别无他想,回归于无。她一路无言,未作回答,转脸看到夜幕上的斑点星光。
他们吃饭,饮了些酒,因为酒精的作用彼此逐渐言谈热烈。她向他说起她那段胎死腹中的感情。她说,爱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是彼此借以伤害的理由,弄得伤痕累累,满目疮痍,还是只是为了寻求温暖,得到慰藉。那些日子我持续酒醉,想要借以忘却过去,麻醉自己的肢体,不与人交往,时常沉默度日,不说话,生活的丰盛与更新与我没有任何意义,将自己封闭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长时间的睡觉,浑浑噩噩。用利器在手腕上划出伤痕,看到鲜红的血液滴进水池中,一一散开,这样反复的伤害自己,以为就是解脱。他不会知道我内心的痛楚,当他与他的女友一起甜蜜欢愉时,另一个女子在死亡的边缘徘徊,这一切,他却不自知。
苏善成一直说的很少,他知道她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定是背着过去与沉重的枷锁。他尊重她,听从她一言一语的诉说,他看到她略带酒意的脸上有泪滑落。这个对爱一直持有梦想的女子,此刻却脆弱的不堪一击,如同又回到那段泥泞的时光。他说,永远不要对别人的爱抱有幻想,最真实有力的爱来自于自己,这是一种自我掘出的崭新的能量,不要再被过去所牵制,不要跟随那些回忆的片段难以自拔,当那些回忆里的残忍从我们的体内经过的时候,要学会过滤,清洁,归省。重新获取力量,你没有失去什么,也没有被遗弃,因为你还有你自己,那些生命中的安排,遇见与离别从来都不是无中生有,知晓他们来去存留的本质,不再虚妄,固步自封,不再心存侥幸,坐以待毙,最终,得到成全,放下,得取安静,整装待发。
那一晚,她跟随苏善成回到住所。赤脚在房间里行走,喝水,睡去。醒来时已是中午,身上有一条棉毯。桌面上有字条,上面写着,我去上班,醒来多喝点水,食物在厨房里。争取早点回来陪你。没有名字。这个单身的男子,房间里没有任何异性的痕迹,厨房整洁干净,一杯牛奶放在餐桌上。恍惚之间想起苏善成的昨晚说的话,内心似乎得以安慰。吃掉食物,清洗身体,衣物,擦洗房间,从书架上翻出书籍阅读,到楼下倾倒垃圾,散步,度过寡淡的一天。
苏善成回来,带着新鲜蔬菜,水果,食物,换上宽松衣物,进厨房做饭,她看到他动作利落,娴熟。清洗,切菜,翻炒,炖汤,像及一个已婚男人的所作所为,他不让她动手,他说,我一直都喜欢自己做饭,自己的劳作付出,点滴所得,在享用的时候平添了一种味道,喜欢清淡的食物,太多的作料只能使得自己的身体得不偿失,吃下一顿洁净,喜欢的饭菜,是对自己的宽厚与慈爱,善待自己才能有资质善待他人。她说,是的,这个时代衍生出太多的华而不实的事物,我们大多都是被某种潮流,趋势,舆论,报道所引诱,却不思量是否适合自己,是否自己能够从中取舍,游刃有余地辨别得失,是非,黑白。外在的哗众取宠搅乱属于人的简单质朴的生活方式,更迭价值观,将人带入一条甬道,而又撒手而去。于是很多时候,人群代表的都是一种被动,一种无力掌控的河流,只能盲目的如同在黑暗中行走。即便如此,也不愿被遗落,唯恐落在其后,被人耻笑与轻视。
如此两个人在一起,如同世间所有婚姻中的男女,藉着家的名义可以在此度过家常索淡的生活,有时亲切交谈,有时沉默不语。没有生分与隔阂,各自似乎知晓对方的秉性,彼此尊重,没有冲突厉害的改变与被改变,一切都是彼此的适应,融合,并持续深入的了解对方那些停留在黑暗角落里的未知,交换各自的意见,观点,维持平衡,和谐,逐渐适应这样的氛围,一起早起跑步,用餐,清扫,散步,苏善成休息日时,一起购物,骑自行车去郊外,登山。
她的面容渐渐散发出莹亮的光泽,身姿轻盈,她见过苏善成的几个朋友,在一起吃饭,闲聊,能适时的融入他的生活圈子。大家暗地里把她当做苏善成的女友,苏善成不否认也不拒绝。他说,你笑起来的时候很美,只要你愿意走出来,你会得到意外的惊喜,这是你不曾想到的另一个自己,在你的内心过去的那根绳索力量过于强大,你被它完全束缚,捆绑,挣扎日久,难以脱离。其实这只不过是你的另一个站在黑暗河流的你,你始终要与之斗争的只是你自己,你在跟自己计较,辩驳,撕扯,纠缠,所以一个人一生在做的始终都是要战胜自己,这是经久的过程,怠慢不得。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安慰,我只能用我的力量带你回到当下,最终真正的抽离,还是要靠你自己,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唯独等你自己从中明白,那时你才算真的得以解脱。
她在苏善成那停留了两个月,她不知该如何定义她与他之间的关系,朋友,恋人似乎都不是,这种感情带有朋友的坦诚无欺,又有着恋人之间的细腻温柔,是一种至为理性的信任的依赖的情感,他们分别在这段感情中看到自己的另一个鲜明的层次,重新确认自己,在对方面前,至真如同孩童,他们是在一起玩耍的伙伴,彼此分享快乐,忧虑,开掘出自身的光明,以此呈现出透明澄净的自己。她决定回去。回到她的那座城市,那个有着她的记忆痕迹的城市,回到那个斑驳布满灰尘的住所,重新开始。
在苏善成上班之后,她坐上那般回去的列车,落座后给他发去短信:我走了,我要在那里把自己找回来。几分钟之后,她的屏幕亮起,她看到:一路平安,等你回来。
列车奔驰在崇山峻岭之间,蜿蜒的铁道在山中穿梭,穿过无数的隧道,急速行进只为前方的那一点幽微的光亮,进入白昼,之后又沉浸入幽深的海底。她坐在窗前,看着眼前的山林出现,逼近,远走,消逝不见。如同这疏忽之间闪逝的时光,上一秒还在这里,下一秒不知奔赴何方,那些累积起来的一秒一秒在体内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新陈代谢,每一个细胞得以更新,置换,消亡,重生。她想起坐在窗前观望的时光,街道上的落叶飞起,落下,完成一种宇宙中铺设的程序,结束的时候亦是平静,安详,静默无言。
窗外的风已经带有凛冽的寒意,她下意识的打了个寒噤。想起那日苏善成为她披上毛衣,两只手搭在她的肩膀,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我想要照顾你,这不是施舍,不是同情,这只是我的意愿,希望你能给我时间,给自己一个机会,我们各自走了这么远,遇到对方,不早不晚,这是你我的殊遇。我们在一起愉快度日,不要再错过。拥她入怀,用手抚摸着她漆黑的长发,分外恩宠。
爱是一列奔驰的列车,坐在窗边的人,是否能等到千里之外匍匐绵延的春色,与之温柔邂逅。是否能够及时应对爱里的诸多变故坦然自若,及时抽身自保。是否能够从这流水的时光中汲取莹润的光亮,撇弃一切的占有与掠夺之心,将内心与眼睛的路途及时清理,疏通,回到本真。是否能够在历经种种的棘难,波折,流离失所之后,依旧相信爱,成全爱,住进爱,归顺爱。
于是明白,这便是最终要归属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