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十九岁的赵刘孙从厕所里出来，整个人觉得舒坦多了。早晨吃的是稀饭，上午又开了两个小时的会，他又碰巧是坐在两位老领导的中间，所以尽管尿急，他也只好强行地忍着，会议没有结束，他不好意思中途离开。唉，要是当初那会儿，他也能忍一把，说不定今天大会主席台上的三把交椅中，就有一把是属于自己的。这样想时，他自嘲地笑了笑：说到底，自己根本不是当官的料，不说别的，光那吹牛拍马一条，他就学不会。不然，在家当不了官，走出去的这些年，也该混个小老板当当。一个礼拜前，他在广东忽然接到了老家大哥的电话，说是公司有通知：叮嘱他就算手头的工作无论如何忙，也要回家参加最后一个职代会。他知道情况不妙，提前一天赶了回来。
　　 如今，到今天为止，到这次会议结束，他是彻底与这个单位告别了。换一种说法，就是从此往后，“为周县百货日用品公司”这个名称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他也要强迫自己将这个名字从他的记忆中删除。从今往后,他就像是断了奶的孩子,再也没娘管了，脑子里再也没有什么“铁饭碗”或是“我是国营企业的职工”这种自豪或自我安慰的感觉了。也就是说，他等于就成了一个孤儿，没有爷爷亲、姥姥爱、父亲管、母亲疼了。以后的每一天，不管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也只有自己硬着头皮去顶，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也没有人心疼没人给一句宽慰的话了。在这之前，他在南方，谈到他的过去，他一开口还说，“我原是国企商业系统的职工，现在公司早垮了，半死不活的吊着。”现在，吊着的这根细细的绳子总算断了，虽然他早几年就有了思想准备，可是一旦这一天真的降临了，他多少有一些不适应。当然，那些工龄是他两倍的老职工、公司的老功臣们，更是舍不得。刚才在主席台上，他还看见职工代表陈二毛偷偷地流了泪。尽管他与陈二毛一样，是多么的舍不得，可是没办法呀，政策大过天，他们公司是县里今年最后一批宣布破产的国有企业，工龄以每年四佰九的价格买断（比前几年的补偿指标要稍高一些），另外全民制的干部职工每人另补偿两仟元。他算了一下，他从八九年参加工作算起，到今年为止，总共二十三年，加上那另外的两仟元一起，可补13270元。就这点钱，扣除从九五年至今年个人部分未交的社保费，就所剩无几了。
　　
　　 走在为周县城的大街上，赵刘孙的腰是弯的，头也不敢抬起来。因为，他怕再碰见原单位的熟人。来开会的时候，他特意在路上买了一包平装的金圣牌香烟，12元一盒，他知道家里就时兴这个，今年过年时大哥在电话里说，如今乡下人都抽金圣烟了。记得小时候，他的生父赵大海抽的是一种名叫“海鸟”牌子的香烟，壹角参分钱一包，就为这，母亲还没少唠叨呢。原本他也想装装面子，买另一种金装的金圣，23元一包的，可又一想，自己平时不抽烟，光是开个会也散不了几根烟，贵的有点太浪费了，省下的11元，回广东时在火车上还可以吃一份盒饭呢。可是到了会场，他第一个碰见了小马，原来和他同在一个百货专柜的，见面就递给他一根大中华烟，他那只伸进裤袋里想要摸烟的右手就再也没抽出来。结果，会开完了，他的那包金圣牌香烟仍纹丝没动。刚才在会场，他见到了周主任和黄经理。在这两位老领导面前，他不怕丢人，赶紧将香烟掏了出来，可对方都连连摆手，说早戒了。黄经理的头发全白了，但精神很好，老领导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见面的第一句话就问：
　　 “小赵哇，怎么还是这么瘦呢？这些年没回来，在外面早发财了吧？”
　　 他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承蒙老领导惦记，这些年在外面还马马虎虎，马马虎虎！”
　　 周主任仍是不改当年说话风趣诙谐的风格：“赵总呀，你现任太太是第几任太太呀？”呵呵，言下之意是，成功的男人都是要换老婆的。面对这样的玩笑，他有点想哭（实际的情况是最近原配的莫夫人有点想换先生了），可是又不得不强装笑脸，“周主任一出口还是这么风趣，我换的是第二个呀，只不过当年跟我的是小莫，现在是老莫了！”
　　 他很亲热地靠着他们坐在会场的第一排。黄经理和周主任，那可是他最敬重的两位领导啊。当年，他还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刚分配到百货公司，周主任是二百商场的主任，他的顶头上司，对他可好了，亲手教会他管专柜的账，后又让他当专柜组长，负责采购进货。还有黄经理，虽说是公司一把手，可是对待新人很关照，破格腾出一间杂物间给他当宿舍，还曾经为他介绍过女朋友呢。都怪那时他不懂事，嫌那女孩子长得太胖，白白辜负了领导的一番美意，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女孩子是黄经理的侄女呢。嗨，这个世界上买不到后悔药，不然，现在他也不至于混得如此穷困潦倒了。
　　
　　 七年，算起来他已经整整有七年没回来了。如果不是这次公司通知开破产大会，要求每个职工必须到场举手表决，他真的不想回来呢。不为别的，只为不能衣锦荣归。听说，同学兼同事方块每年要回来一次，他是开着奥迪小轿车回来的。方块这家伙，初三还没毕业，就靠关系进了百货公司，刚上班就当上了柜组长。方块头脑太活了，曾对他传授过如何赚钱的经验，可是他那时又笨又胆小，学不来或者根本就没想着要学方块的那一套：原来，方块平时除了抬高商品的价格之外，还偷偷去批发市场进专柜同样的货，以次充好，进货价格比正牌的要便宜一半。这样，每回月底盘点，公家的货没卖几件，他私人的货倒是卖得很火。后来九六年方块和他同时下海，他去了东莞，方块跑到深圳，听说干起了业务。后来几年没见，就听熟人说方块早发达了，在深圳买了房子、车子，把老婆孩子都接过去了。可他呢，在南方整整打工十五年，依然是拿着每个月可怜的那点死工资，既没发大财，也没发小财，只能过着勉强温饱的生活。看来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可是，话虽这样说，但创业，第一桶金如何得来呢？他又不是富二代，又缺少有钱的亲戚朋友，想借钱又没门路，贷款更没有后门关系。记得他曾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许多有钱人的第一桶金的得来，都是不光彩的。”他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不光彩”这三个字的含义很深哪，人家既没有去偷，又没有抢银行，这钱的来源只能归结于三个字：头脑活！他呀，这一生就是缺了这三个字，用他老婆莫如秋常常吵架骂他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你这个死脑子！”他觉得老婆讲得太对了，上学的时候，他只知道读死书，选文科，背历史地理；大学里，别人忙着谈情说爱，他却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啃大块头的长篇小说；参加工作了，经理介绍的侄女竟然看不上，不懂得攀上关系往上爬；后来，黄经理调动时，又曾经暗示过他，想调他去另一家民营企业当会计，可他又犹豫了，竟然看不清改革大潮的形势，没想过民营企业会在一夜之间占领市场……
　　 过去的这二十三年里，他错过了多少次可以改变命运的大好机会啊！如今，已是奔四十的人了，无钱无权又无固定的收入，整天在广东那些八零后、九零后的老板手下，点头哈腰、忍气吞声地过日子，简直不如富人家的一条狗生活得幸福！想想儿时的玩伴那些人，没读什么书，早早地学起了砖木匠，现在日工资都是三四百元，早在乡下盖小洋楼了。
　　 赵刘孙这样想着，走在路上更加提不起精神。这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过去他所经历的生活如一块又破又脏的黑布，蒙住了他的双眼，令他在面对故乡这块梦中思念的土地、面对所有的亲戚朋友同事同乡，一直抬不起头来，不敢像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挺直腰杆走路。可是，如果有人设身处地地仔细替他想想，这些年来，他也没有什么错啊！首先，他是一个百分百的好人：他谦逊、敬业、好学，能吃苦耐劳，有责任心，更有善心和爱心，在广东还经常做义工呢。每年，他都是很用心很努力地在工作，唯一的缺点，就是不会抽烟不会喝酒不会巴结人不会投机不会钻营不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坏人，更不会将死的说成活的，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太老实了！这样的人，注定要被这个时代淘汰，注定要被亲朋好友轻视，注定会有被老婆抛弃的潜在危险了！所以，尽管思乡的情感如一团火苗，每晚在他的心中熊熊燃烧，可他却强咬牙关，坚持在异乡在别人的街道上租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天天过着“工厂——饭堂——宿舍”这三点一线平平淡淡的生活。轮到每月难得的一个休息日，他不是一头扎进书店或图书馆，就是抱一大堆旧书回宿舍坐在床上，看到东方拂晓仍然孜孜不倦。更多的时候，他也像陶渊明一样在幻想着：到哪里去找一片桃源，离开这“楼价天天攀升”、“股票连续下滑”、“贪官一个比一个狠”、“只要敢露就能一夜成名”、“动车不靠谱”、“明星的儿子打人不是新闻”等等乱七八糟的世界，最好能过着自耕自足的生活就好了……不过，他也知道，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只要活一天，就必须要面对这样的世界，注定他无处逃遁。他甚至有些希望，那个关于2012年世界末日的说法要是真的该有多好，一个小男人活着，真的太累了……可是，今天既然回来了，他还是忍不住从城南到城北，沿着学生时代上学的这条熟悉的马路走上一圈。
　　 记得上初一的时候，因为他的名字，全班同学整整笑了一星期。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名字，是由三个姓氏组成的，她的母亲命苦，一共嫁了三次，他也只好跟着她管不同的男人叫爹。他的生父姓赵，第二个养父姓刘，第三个姓孙。只是这三个人，都早早地离开人世了，用乡下人迷信的说法，就是他母亲有克夫命，谁娶了她，谁就会短命。若论感情，这三个男人中，只有最后一个对他最好，因为生父赵大海在他四岁时就没了，他基本上对他没什么印象；养父刘向清是个酒鬼兼赌鬼，他十岁以前几乎天天躲着他，因为他总是瞪着一双血红的大眼，极像是一匹疯了的饿狼，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下去。那时他不懂，长大了才渐渐明白，原来他和前妻已有两个自己生的女儿，对要抚养他这个增添生活负担的外姓“狗崽子”，心里显然十二分的不愿意。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为了满足某些方面的需要，刘向清的身边又不能没有一个女人。后来他在一次醉酒后被一辆大卡车压在了底下，圆满地完成了他的人生。
　　 第三任养父孙二成是城里人，在一家烂五金厂当仓库保管员，右脚有点跛，但不影响走路。他之前没结过婚，所以对他和他母亲很好。正是因为他，赵刘孙才得以在县城读完中学，后又努力地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也是养父好不容易托关系，让他毕业后分在了县城的百货公司。因此，无论从哪方面说，他都要感激这个父亲，同时也要替母亲感激他，是他，陪着母亲走完了多难人生的最后一段路，最主要的，也是母亲生前最揪心最郁结的，是他，为母亲“平反”了，替她摘掉了“克夫命”这顶帽子，因为，母亲终于死在了养父孙二成的前面。最后一次换身份证时，他好想将自己的名字改一下，也就是将这三个姓氏的顺序重新排列一下，他有意向把名字改为“孙赵刘”，可是从多方面想想，还是算了，中国人喜欢挖树盘根，归根到底，他的血管里，流的还是生父赵大海的血，这是连法律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养父孙二成对他的好，对他母亲的好，看来这辈子只能牢牢地记在心里了。
　　
　　 小小的为周县城在赵刘孙的眼里，变化还真大。虽说这马路没有拓宽，可这路两边的建筑物早已面目全非了。上学时经常逃课光顾的全县城唯一的电影院，现在不见了踪影，变成了五层楼的万豪超级豪华购物广场；学校附近原来有一家名叫“常来”的小包子铺，如今变成了一家三层楼的“热旋风网吧”；自小他就喜欢看书，他去得最多的、最有感情的新华书店，他的存书中许多中外名著都是那儿买的，如今却已换成一家现代化的豪华宾馆，门口还站着两个标致的迎宾小姐，那模样儿，真水灵。走到近前，他仔细一瞧，奇怪，其中右边的那个较年轻一点的女孩子，像极了王雪冰。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整整二十五年过去了，“王雪冰”这三个字还是如此清晰地从他的脑海里蹦了出来，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她十四岁时的声音：
　　 一个梳着两条长辫、身穿一件蓝色碎格子花布衬衣的女孩从他前排的座位上站起身来，用一种怯怯的而又非常悦耳的声音问他：“赵同学，你能借我灌一笔纯蓝墨水吗？”那年月，他们用的钢笔，都有一个橡皮胶胆儿，是要亲自动手灌墨水进去才能写字的。而墨水，那时用的通常有两种：一种是纯蓝的，一种是蓝黑的。如今，那种笔极少有人用，都习惯用一次性的签字笔，只要换笔芯就行了。
　　 那一次刚好是期中考试，就是那一声求助，让他从此将坐在前排的人及她的背影刻在了心上，他又毫不犹豫地将“王雪冰”这个名字埋藏在脑海里长达二十五年。当年他常常望着前面的背影在想：她是城里人，他只是半个城里人，他只有考上了大学，才有可能和她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结果，他真的考上了，她也考上了外省的一所中专。高三毕业一别，他和她就再也无缘相见了。他曾经给她写过几百封信，可是因为不知道她家的详细地址，那些信就成了一堆废纸。后来，他总在想，当年，若是他肯向别的同学打听，说不定他与她之间，真的就有了某种可能。只可惜，他这个人在过去的所有日子里，好像凡事总是比别人慢了半拍，本该自己得到或拥有的，都拱手让给了他人，这其中显然也包括他所追求的爱情。无奈之下，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记住她的背影和名字。当然，这笔感情账还得继续算下去，就算这次回广东，在另一个小镇打工的老婆莫如秋不再和他说离婚的事，他也会把那个名叫王雪冰的女子继续在心里埋下去，直到他的呼吸终止的那一天。
　　 奇怪，他发觉凡是迎面向他走来的女人，那些与他年纪相仿但看上去要比他年轻得多的女人，都会朝他笑一下。其中，有一个女的，长得不怎么样，却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嘴巴，等走得稍远点，才低声地和同伴说着什么，接着传来一阵放肆的笑声。“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他忽然想起了这两句唐诗，可是，他马上又摇了摇头，不可能呀，他又不是县长，也不是艳星，更不是什么电视台主持人，在这个小小的为周县城，除了曾经的同学和单位的同事外，还有谁能认识他呢？？
　　 这样想的时候，他偶一低头，忽然找着答案了。原来，刚才从厕所出来时，竟然忘了拉上裤子的拉链，里面穿的红色内裤都现了出来。可是，这个答案显然知道得太迟了，因为，就在他的对面，正在走来一个衣着考究的四十开外的微胖妇人，那模样，分明和先前宾馆门口的那位迎宾女孩子一模一样。“王雪冰？”他来不及用手去拉裤子的拉链，窘得猛然一屁股坐在冒着热气的水泥路面上，再也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