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被赶向屠宰场，没有一丝抗拒，头也不回，眼睛微闭着迈开了蹒跚的步伐。两小时后，老牛的皮被拎了出来，黝黑中夹着点点血迹。小伙子眼神呆滞，嘴角微微一动，想扭开头似乎又不能动弹。男人在一旁数着钞票，女人蹲在泥泞的路上无所事是，老人的目光盯着前方，灰色的胡子在古铜色的脸夹上显得分外杂乱。夏季的天气说变就变，一丝阴云从天上飘过，留下几滴雨珠又露出睛光，男人收拾好钞票，老人收住目光，女人用手撑着腰缓缓站起，小伙子不情愿的回头一瞥，四人向旁边的小道走去。
　　 老牛半岁没到就来到了这个家庭，幼嫩的皮肤还没来得及细细欣赏，就被上了桊，驾上了辕头，经过早春的磨练，半个月后的牛犊成了老牛。至此，老牛名符其实。
　　 老牛一年有三个忙季，早春、夏末、中冬，春节过后一月不到，老牛就得抖掉一身的肥肉，拖着犁耙，在十几亩的田地上来回，老牛既有耐心又不怕累，男人每次心里有火时，它就走快一点，男人感觉累时，它就走慢一点，一年四季，老牛总是低着头，看着路，啃着稀疏的草皮，从来没有一次睁大圆眼，对着天空甩过头。
　　 小伙子在小牛进入家庭半年后出生，从小伙子认事开始，只知道它是老牛，那时他还是个娃儿，娃儿很沉静，小时候不多说话，然而脾气很古怪，如果他发火，就会乱骂乱摔，没有一个小时停不了，男人女人那时忙事在外，老人也不喜欢呆在家里，娃儿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对着一只老白狗发飚，然而老狗不愿惹他，就跑得远远的了，娃儿只有对着老牛撒气，石头、木板凳、竹棍一股脑儿地向老牛扔去，老牛四肢不动，只是摇摇头，一双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娃儿，娃儿不生气了，老牛就会摇着尾巴继续倒嚼。
　　 老牛在三岁的时候当了妈妈，老人很高兴，男人女人也很高兴，老牛在当妈妈前半天还在田里干活，突然间老牛不走了，男人很是生气，抽了半天，女人看不下去，就把老牛赶了回来，两小时不到，小牛犊出来了，老人在牛栏里转了半天，找到半个遗胞，晚上一家子坐在桌上，老人喝着小酒，娃儿瞪着眼睛看着碗里，老人夹了一块给娃儿，娃儿闻了闻突然呕吐起来，男人说娃儿没出息，然后三个人品尝起碗中美味来。
　　 小牛犊长得很快，娃儿也学会了放牛，至此娃儿当起了牛倌，娃儿牵着老牛走在后面，小牛则蹦蹦跳跳地在前面探路，娃儿很喜欢看小牛闻土壤的模样，嫩嫩的鼻子刚才还是白白的，一下就成了黄泥满面，小牛感觉到自己的窘样，就会使劲的甩头，还会大打喷嚏，娃儿看到小牛这个模样就会大笑。娃儿还喜欢看小牛吃奶，他看到小牛吃得高兴的时候，就会用力拍一下老牛，小牛就会咩咩地叫着不动，娃儿就会去扯小牛的耳朵。
　　 小牛大了，不愿跟老牛在一起，却喜欢找同伴，娃儿很是担心小牛跑掉，于是对小牛的态度恶劣起来，小牛也不甘自弱，总是甩甩头就跑得远远的，娃儿这时就会大骂，有气没法撒到小牛身上，娃儿就把气很老牛身上出，娃儿也知道老牛脾气好，他不打老牛的屁股，开始打老牛的脑袋，老牛低着头，任娃儿发泄，娃儿打累了，想找个地方坐坐，却找不着地儿，娃儿看着老牛低着头，就踩着老牛的头爬到牛背上坐着，老牛抬了抬头，尾巴摇摇，继续啃草皮。
　　 小牛在一岁不到的时候被男人拉出去卖了，男人把卖掉的钱买了台电视机，老牛没有生气，很快它有了第二个小牛犊，娃儿长得很快，四五岁的模样看上去就像个大人，还喜欢在田里滚来滚去，老牛平时带着小牛犊跟着娃儿在各条田坡上转，田坡上的草被老牛磨掉又出来，寒来暑往，娃儿变成了小伙子。
　　 小伙子大了，很少回家，他对老牛本来也没什么挂念，老牛似乎成为一个遗忘，一个周末的早晨，老牛突然病倒，看上去很严重，老牛嘴里吐着白沫，眼神浑浊，老人在牛栏旁转了两圈，男人过来也转了两圈，男人跟老人商量，把老牛拉出去卖了算了，小伙子听了之后也去牛栏边转了转。那几日天气潮湿，还没来得及晒的稻子长出了长芽，小伙子铲了几锹给老牛抱了过去，老牛看着小伙子再次过来，使劲地想站起来却没有成功，老牛头上的毛倒拉着，小伙子把稻子放在老牛的嘴边，老牛闻了闻，伸出舌头卷起稻子开始咀嚼起来，小伙子蹲在老牛的旁边，一直等到老牛吃完。
　　 老牛在第二天好起来了，男人很惊讶，老人看着此种情景就跟男人商量，老牛还是被牵上了牛圩，老牛走在半道突然发疯似的往回跑，男人跟在后面边追边骂，老牛跑回了家，小伙子看着老牛独自回来，站在门口发呆着不知所以，男人与老人回来之后放弃了卖掉老牛的念头，那年老牛有十三岁了，它是九个牛犊的娘，可是此时没有一个牛犊在它身边，那些小牛犊都是在一岁不到就被男人给卖了。现在男人已经盖起了大房子，而一个小牛犊也够得上小伙子一年的学费。
　　 老牛继续着它往昔的生活，耕地下崽，小伙子很少见老牛了，他一年在家不过一个月时间，岁月把老牛磨洗得越来越光滑，老牛仍然不生抱怨，走着它早已熟悉的乡间小道，闻着习惯了的草皮，老牛真的老了，它走起路来越来越慢，尾巴上的毛也只有稀疏几根，牛角上的圈不再明显，圆大的眼睛有些发昏，老牛啃草的时偶尔不再低头，在高坡上，它吃上一阵子，抬头瞅向远方，眼角似乎还会含有泪水。
　　 小伙子变成了大小伙子，老牛也有十六岁了，老牛累了，他不愿再动了，他躺着，老人男人女人小伙子都没有注意，小伙子在想着他的宏伟愿景，男人也在盘算着口袋里的人民币，老牛在牛栏里盘着，它听得见他们的声音，但他们却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男人来到牛栏边看着老牛耷拉的模样，停了停，走进屋里倒出半袋谷子，使劲地和着水，老牛闻着嘴边的谷子，没有动，眼神呆滞着，男人跟老人商量了一阵子，打了个电话，过了两个小时，一辆货车使来，老牛被生硬地赶了上去。
　　 老牛在车上一直含着泪水，小伙子想要开口，始终还是没有张开，女人收拾了一下东西，拽着小伙子跟随男人一块去了，屠宰场边淌着暗红的血液，浑黄的尿液四处流闯，发黑的牛粪零星地散落着，老牛站在车上呆了会儿，主动地走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