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奶奶”
我撂下电话,愣在了那里。
哥在电话里说母亲得了暴病,始终咽不下最后一口气。他问了母亲,原来是母亲想想见从未谋面的幺儿媳妇。哥催我赶快带着妻子回去,不然怕见不着了。
不知是怎么回事,前一天,妻子特地跟单位请了假,说是娘家有事,得耽搁好几天。妻子的事我不敢过问,我的事她是过问到底。
幸好妻子不在家,我用不着为自己回老家编排些理由。现在,我只消写个纸条,说有事回老家了。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对母亲的承诺。只是这承诺和我,都变得比故乡任何一缕炊烟还轻。我在心里一个劲地跟母亲说对不起,请求她原谅我的不孝。因为我这么做,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啊!
其实,我在心里一直都惦记着母亲的,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次,母亲为了我落下了一身残疾的事。
那次,小伙伴拿了颗“羊奶奶”给我,我舍不得吃,便拿回去给妈妈吃。
“羊奶奶”是所有野果子中最好吃的。它有羊的奶头般大小,艳艳的,亮亮的,珍珠玛瑙般,味道特别甘甜,似乎能把苦涩的日子染甜。
不过“羊奶奶”生长在悬崖峭壁上,去摘得冒很大的危险。大人都不准去摘。否则那黄荆条子就会吃过够。然而总有一两个胆儿大又不怕挨打的角色。
我把妈妈拉在矮板凳上坐下,然后笑眯眯的把那颗“羊奶奶”拿出来,放在妈妈宽大粗糙的手里。妈妈愁苦的脸上浮出了笑意,问我:“是啥子稀奇宝贝?”说着,就拿到眼前来看。
妈妈的视力很不好,大白天看太阳底下,就跟看月亮坝坝里一样。
我高兴地说:“‘羊奶奶’,好甜好甜的哦,您吃吧!”
妈妈一下子把手里的那颗“羊奶奶”给扔了,好像她的手被“羊奶奶”狠狠地刺了一下,比最毒的牛角蜂还凶。妈妈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跑到灶门前,抽出一根拇指粗的黄荆条子,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把我抓起来,摁倒在她刚才坐的矮板凳上,黄荆条子雨点般地落在我屁股上。我又惊又吓又痛,哇哇地大哭着。
打了一会后,母亲问我:“你今后还去不去摘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便抽抽噎噎申辩道:“我……我……我没去摘!”
“你还不老实!你没去摘,这‘羊奶奶’会自己跑到你手里来。咹?”母亲厉声问道。
“这是……是大娃儿……拿给我的。我……我舍不得吃,拿回来跟您吃!”我很是委屈地说。
妈妈扔掉了黄荆条子,一把把我拉进怀里,颤声地说:“娃,妈错怪你了!都是妈不好,你怨不怨妈?”
我摇了摇头。
妈妈把我的裤子往下扒开,很是自责地说:“你看这屁股上都打起好几条血印子了,都怪妈妈,不该下手这么重!”
“不怪,不怪!”我连声说道。
“怎么不怪,就要怪!”妈妈说道。
第二天,我和小伙伴在大晒坝里玩耍。谢二哥对我大喊:“毛娃儿,你还不快回去!你妈妈从崖坎上摔下来了!”
我一听,哭喊着跑了回去。
我跑到门边时,听见邻居王表叔说,这周友芳也是,这么大的人,明知自己眼睛不好,还去崖坎上摘娃娃儿喜欢吃的“羊奶奶”,简直是……
我对着王表叔哭喊道:“她是摘给我吃的!她是摘给我吃的!”
我飞跑进屋,扑在妈妈的床前,“妈妈,妈妈”地哭喊着。
妈妈偏向里边的头没扭过来。我以为妈妈不理我,更加大声地哭喊着。这时,妈妈的手伸到我面前,张开来,手心上有几颗鲜艳的“羊奶奶”,其中有两三颗已烂了。
我拿起“羊奶奶”,想去喂妈妈。我想,妈妈吃到这甜甜的“羊奶奶”,肯定就不会那么痛的了。
王表叔走了过来,想把我抱走,说我这样影响妈妈,会让妈妈更痛苦。
我拼命地挣扎,说是要守在妈妈身边。王表叔没办法,叫我不要哭喊。我便用双手把嘴捂住,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儿的声音。
妈妈被送到医院,诊断结果是,妈妈摔断了颈椎骨。因为家里拿不出钱来做手术,妈妈硬是逼着爸爸叫人把她抬了回来。就这样,妈妈天天躺在床上苦熬着。村子里的人都以为妈妈闯不过这一关,没想到她却闯了过来。
妈妈的命虽然保住了,可她的头却再也立不起来,只是很努力的往右偏着,似乎是搁在了右肩膀上。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一摇一晃的。
我那时对妈妈说了,我一定会好好用功读书,今后好孝敬她,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确实像自己说的用功读书。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有了一份好的工作。工作没多久,我与单位上一位真可说得上是貌美如花的姑娘相爱了。姑娘家在省城,父母都是大学教师。我怕姑娘的父母嫌弃我的家庭,就撒谎说我父母都去世了,我没有家庭的负担。
五年后,这姑娘成了我的妻子。
母亲一直都想见见出生大城市的漂亮儿媳。我每次都以各种理由来搪塞。因为我怕谎言被揭穿,我这幸福之家会出现危机,甚至是破裂。
我走到老家的竹林地。奇怪啊,家里怎么没有一点悲哀的气氛呢?
我快步走进堂屋。当我看见坐在堂屋椅子上的母亲时,不由大吃了一惊。
母亲见了我,笑着说,毛娃儿,你媳妇儿呢?带回来没有啊?
她回娘家去了,我来不及等她,所以……
我刚说到这里,看见妻子从里屋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