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雨
　　
　　 连绵多日了，偌大的城被秋风阴雨柔软地漫据着。
　　 对于老城的雨，我倒不像周先生作人那般嫌恶其苦，虽然也时常有着“雨水上了阶沿”的窘迫，却依然钟情幽暗的窗檐下垂挂着的淅淅沥沥的冥想。那些静于哀婉的沉思，使尘间繁华缩短在眼帘点数的节奏里，延缓了失落，于生命的游行，依然翻过睡梦，将一份飘溟化作诗意的想象，如韵般呻吟，与耳音的弥留，竟将夙往强愁怠于无形。也不知是雨滴骗了我的眼睛，还是水性的弱质真就淹没了城市的冷峻。
　　 不知想到了什么，刚刚欲写的冲动突然就萎靡了，指尖沉郁着凝望窗外。是啊，光阴流长而心怡何往呢？这般痴情神飘的，竟像是遗落了音符的曲子，嘎然止于一闪念的恍觉里。许是该出去的，细雨中漫步，或可于冷秋拎回久远的落韵。
　　 园子里静悄悄。缓缓地，吸吮着泥土的味道，偶尔会看见角落处泛着浅浅的苔藓。是的，淡烟霏微语（雨）嘀嗒，水雾浩淼凋庭花，不禁怀疑起自己到底置身何处。足尖跳过的水洼，一些落花的碎片冷幽凄恻，却是从容沉静的，静溢着图腾般的暗语，却不知予谁诉说着生命的彼时彼刻。
　　 就这么蒙蒙中步径，淡烟薄纱的美境中，忽见喜鹊正在低飞。哦，只一定神儿，发现竟是数只“灵鹊儿”在婉转着戏耍，蓝灰色的翅膀绕树欢愉，在头顶不远处掠过灰色的影痕，停栖的片刻，便有落叶捶打了小池中央漂浮的萍，一、二、三……
　　 对于喜鹊，我并不知其详，只晓得它是鸟儿，较比大的鸟儿。但记忆中却是头回看见雨中结伴成群的鹊儿。莫非鹊儿们也只在这清秋的雨中唧聊出游？仰面张望，雨丝温婉的清凉。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像是醉情于尘俗烟火的泪痕，那淡淡的咸涩并不沉于寂寞，教人难舍偶拾的清逸。
　　 冷雨尚未停歇，瑟瑟中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一丝旋律，不太真切。似觉歌声另有不同，竟是有些空洞凄凉。这个时节本就多愁善感，却不知听曲的又是何人。娴静中，一份下意识的寻音引动着“好事”的脚步，没多会儿，便听真了：“……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雪白明月照在大地，藏着你不愿提起的回忆。你说真心总是可以从头，真爱总是可以长久，为何你的眼神还有孤独时的落寞，是否我只是你的一种寄托……”唉，如何是好呢？驻足须臾，凄然如斯。这依托冷雨秋风的倾诉，如声声自远古随萍飘来的咏叹，彰示着红尘不老的定式。而这古老的“回声”却总会在心岸响起。
　　 人依梦，续梦无缘因爱而悲；人依人，续缘无凭因思而怨。晃眼小汀中的那片萍，只有它，依然在水面的凹凸中安静着，任秋雨嘀嗒，凭秋风萧瑟，待秋夜凉衾，携秋声哀愁……难不成真个是秋声寂，恼乱心魂，琴心瑶台菊花败，楚楚粉片入袂凉么？
　　
　　 二、秋绪
　　
　　 才入孟秋，心就不自觉地失落。虽然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如此，虽然也都是同样的寻不到缘由，但这份游离的凄凉之感总是如约而至，不得排遣。每每夏末秋初，一场雨接着一场雨，季节随时令不断地收拢着残暑，我便开始慌张了，没着没落的。尤其是在黄昏时分的路上，街灯未亮，万家灯火还在朦胧，昏昏中感觉到渐起渐冽的西风，未凋碧树，却隐约着落叶和风的缠绵呢，教人油然一种无依无靠的悲哀。
　　 对于四季，很小的时候就有了非常分明的觉知。不道这份敏感源于何处，仅是天赋？当然不会是了。于是乎，飞快地寻思，只觉到心中“幽影”浮动，灵光只一闪。然而今天失意怎么这样早，还是早晨呢。拉开厚厚长长的窗帘，果然，烟水正波动，却没有阻滞街上行人的脚步，匆忙的人生依旧，眼前静止的和移动的一切如昨如常，只是、这天色好黑，这雨好大……
　　 记事时就十分厌嫌干燥、多风、骚动的春和炎热、灼烫、嘈杂的夏，只偏爱着这浓烈的秋冬。尽管秋天萧瑟落寞，尽管冬天寂灭凄惶，可我就是爱，就是喜欢渐隐减退的热烈在荒芜之后的清寂与枯败。这许是因为我的内心太过清凉和孤僻，不问世事地行走，符合这两个季节的寂寥而已罢。但我想，季节的映衬不也是缘分么！
　　 是呀，“缄素双鱼远，题红一叶秋”呢。当色彩渐次分明，仅托柔风与微雨抚慰无端的幽思和烦愁，从容地在光阴中追寻诗意。想是踩着了丢在深巷里的脚踏车，于是，总会在雨天跑出家门，漫无目的地去寻找那条远去的铺着青石板的幽深小巷，然后，是躲在冷檐下听那有节律的滴答声。看见一道道刻着岁月印记的斑驳的墙，想着那双苍老却温柔的双手。于是，对祖母的依恋越深，思念越浓，心就会越痛。偶尔经过一扇门，情不自禁地就会跑过去贴在门前静听，如果门后也有大屋，如果门后也有榕树，如果门后祖母依然坐在太妃椅上等我爬进她的怀抱，如果……如果门后也有一只断了一条腿的小猫……
　　 当发现门里并没有任何一样自己希望看到的，我就会偷偷地哭。等哭累了，秋天也就过去了。经年几许，我突然明白了秋天，懂得了秋天是个可以领悟精深的季节，懂得了成长中的洞见是超越书本的感悟，而这份感知觉悟来自活生生的、哭哭笑笑着的点点滴滴的过往，于是，我也就更爱秋天了。
　　 ……
　　 又一个黑夜浸入了茶杯，好个安静的时候。岁月的划痕就这样在指尖流淌，划一下就看见了寒华凄美的冬。这个落荒的季节，掩着春、夏、秋三季的色彩而眠。据说冬天最能凝神的，可不是么，寂寂中才会去思想自己究竟是拖着生命在艰难行走，还是走在艰难的生命旅程里而无忧。我喜欢寒冷，向往寒冷的地方，总是梦想着去定居阿拉斯加，可以蜷缩在壁炉前，伴着门外阵阵无忌、携裹着撕裂般疼痛感的寒风去挖掘灵魂深处的黑与白。那时，灯下有影，窗外有声，我会仰视夜空，看见云儿遮月时的暧昧和伤逝，沉郁指尖让流彩的年华得以落韵。
　　 哦，真得好幼稚呢！其实我明白的，对于没有很多期望的季节等待，来或不来都不会改变什么……
　　 夜深了，睡意渐浓，似还有些要说的，只是那些不需要再说出口。倦了，让今夜最后的“音符”留给俄国贵族诗人巴尔蒙特去哼唱吧。如果你还没睡，也来听听他在贝加尔湖畔纯银般的嗓音：“秋天又一次举起了酒杯，杯中盛满了金色的树叶，亲爱的，穿越离别的迷雾，我倒在了光芒的中心，逐渐冷却。”这个时节，放眼一片清和，燥热依然无可寻觅，找个时间读读诗歌，然后打理一下自己的内心和灵魂，不好么？
　　 白天的疯跑，伴着胡思乱想，现在真得好倦了，就睡了吧，揣着一份慵懒，明早可以赖床的呢……
　　
　　 三、秋痕
　　
　　 庭皋漫自悲摇落，关塞从教作卷游。
　　 推窗时，感觉到秋风起处的凉意。厚厚的云层里，碎镜般凝结的水珠，摇摇欲坠。天色依旧很黑，还早。
　　 一阵疾风扑面，携裹着雨水，瞬间倾盆而下。不是记忆中潇潇秋雨低声垂落时的凄婉，似悲情络绎，将以往教人无端寻愁的绝美意境，急急地隐入滂沱，惊醒了一个试图用一只柔软的手予命运以操纵的人。听着雨声，如在阴凉中的呼吸，狠狠地，化解着清晨空寂的遗言，清点过往的秋痕……
　　 冷色的猜想，瞬间遗忘，似刻意躲避着忧伤，全然蒙昧于时间在意觉中的流转，只有斑驳的墙面，依然衬着呆呆的影子，沉静于窗。
　　 想来，一切过往的秋，那层层密密的褐绿，隐含幽念，于此刻倒像是失了悄语的浪漫季节，仅仅打着愁郁的丝结。间或不经意的轻碰，它的散落，仿如瞬间的拾遗，于渐冽的西风中哀漠着。
　　 是的，岁月似乎无意抚慰一切唯美的破灭。长久的叹息，因着多少先灵如骚，在缝隙中予灵魂的抚弄，竟也是不太完美。如何生命中有着恁多遐想的伤感呢？昔日频绕的思虑，持以忧愁自欺着，自哀自怜的飘游，仿佛比无情更具摧毁力。以至觉悟的同时，古朴的闲暇呈现出淡淡的荒凉之色。是的，执拗是源于生命的盼望，虽也时常乱了残红，纷杂且慌张地遗留岁月的迷音，恰似寂寞，被底里的暧昧掩饰着。
　　 倒影中的行走，目光随意足尖的垂落，方知断桥野水依旧路漫漫，随行孤云征雁，唯愿思频频。
　　 纯然此季，鸟儿在天空徘徊，盈满断章的情节，直如随风忽送的清朗，过早引诱了秋愁的倦意。这突来的命运暗示，却不知它窃取了怎样的生命暗语，落在这个或是以后的秋痕里。
　　 不远处，有一枝红怨绰约……雨打的骄狂，欲语还休地矜持着：刻意不占墨，娇痴轻狂吹；心性消磨尽，乘兴还复追。
　　 想起古人随意用韵赋杨花的闲趣，寻着炫目的流彩，执拗地妄想自己也能的。可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总是引动无力的叨念，匆匆躲进了树叶于风中的间隙，恍惚牵着钟情唯美的情怀，而将心搁置在透明阴影中不可触及的空白里。
　　 也罢，心的沉默，选择苦累于花影中离幻自怜的茫然，倒也合情合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