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是非独生子女的一代，孩子们混杂在一起玩的时候，都知道，这是谁的姐，这是谁的哥，这是谁家老大，这是谁家四姑娘，都显得挺有背景和来头，角色都有点繁复阔大。这时候，名字就像陷落在天空中的星星一样不太重要，孩子太多的人家，干脆就论排行，女孩后面加个妮儿，男孩后面加个小儿，喊起来颇为响亮：大妮儿，二妮儿。。。。千军万马的势头。
　　 像我这样取个单字“莉”的，在一群本土服地气生猛的妮儿里，多少有点格格不入，有点单弱，性生。但老孙家三妮儿告诉我，那边还有一个小莉呢，就是隔一条街，最把西头的那家。听说她是她妈抱来的，她爸跑了，家里就剩她和她妈，挺可怜。
　　 抱来的？这个小莉神秘的起源。零落，孤单的处境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有关养女和缺失亲缘的凄凉联想更令她身上蛰伏了些同情好奇的目光，这个和我名字重叠，年纪相仿的女孩到底是怎样的呢？三妮儿说，可比你历害多了，到处疯跑，胆子可大，啥都不怕。妈说：你说的是不是王安居家的孩子？嘁，都叫小莉，你咋跟人家比呀？那孩子可有个闯当劲儿，像假小子。大人们就是这样，孩子乖张顽皮不爱管吧，就嚷嚷：这孩子快把人气死了。咬牙切齿，似乎生了这孩子是件悔青了肠子的事儿。孩子柔弱听话如小绵羊吧，就发愁：这孩子太老实了，以后得挨人家欺负啊，怎么办呢？总之为人父母都少不了重重的忧患。
　　 王安居就不忧患，用妈的话说：那女人可浪了，经常不着家，也不管孩子，孩子饿了，只能东家西家的串着吃点。偶尔回来，就满大街地找小莉，喊得声嘶力竭，能吓掉人的魂，小莉如正和别的孩子玩得起兴，就假装没听见，有人听不过去，说：你妈找你急成那样，咋不答应？她嘻嘻哈哈地说：她找我能有啥事？训训人呗。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如正在邻居家蹭刚出锅的油炸丸子吃，就抹抹嘴角的油，对那家劝她赶紧回家的主妇说：阿姨，不着忙，你炸的丸子太香了，我再吃一个行吗？
　　 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感觉王安居也并不是想象中的不把非亲生孩子当人看的可恶养母，实际上，在小莉和她之间，说不上谁能治得过谁呢？两个都不太留恋那个冷清的家。平房，家家都有个菜园子，种些时令蔬菜，点缀些野菊，被勤快的当家人侍弄得怡红快绿，春意盎然的。一个生机勃勃的菜园子，一窝吵吵闹闹的孩子，就是一个家全部的幸福元素吧。可王安居家的菜园子荒芜得让人心疼，草木丛生，藤蔓横爬，倒是不泛野趣。大概和聊斋里出默鬼魅的后院相吻合。路过的人都叹：多好的一块地啊，瞎了呀。惋惜之余，对这个竟然废弃一块地，放弃菜园子给生活带来的满足与情趣的这个家，充满了难解和探密。
　　 要我看来，那是个气度不寻常的家，男人不知所踪，孩子不知从哪里来，女人总是去了又回。
　　 不知是这么个更添落败之意的家促进了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萍踪浪迹，还是因她俩的生命热情更多地给付了出走而造就了这么个萧索的家。小莉对她妈一回到家就虚张声势，大呼小叫早就习以为常，也自有应对高招，先是把王安居视为慈禧太后老佛爷，俯首帖耳，嚅嚅连声，那态度恭顺得就差下跪了，等她妈耀武扬威地数落完，看气色有点阴转睛的意思，就撒开了娇，一口一个妈叫得又甜又腻：妈，人家都说你对我最好了，啥都给我买。把她妈哄到有点笑模样的时候，话锋一转：妈，给我点钱呗，学校门口的刨冰可好吃了，卖刨冰的老大娘让我管您要钱，说您老有钱了，人又大气，一要准给，哪能像老孙家二妮儿三妮儿，姐俩才舍得买一份，她们的妈哪有您大方啊，他们都说了，我跟着我妈呀，净吃香的喝辣的啦。王安居耐不住缠磨，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钢崩扔给小莉：去，少用嘴填哄人。小莉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欢呼着又跑出去玩了。
　　 基本上处于自生自灭状态的小莉，身上是另一种味儿，就是这种味儿把她推得很远，像是在云端，和我们隔绝着不能逾越的界限，用大人们的话说那就是个疯丫头，野丫头。又因她身世的苦难色彩，大人们宽容地说：没人管的孩子呀，怪可怜的，和小莉比比，你们不是掉进福窝里了？我却神往地想：小莉掉进了什么样的窝里呢？海阔天空？风起云涌？没有一个束缚的界限，她从哪里获得的安全感？或许，就像自然界中的一切花鸟虫鱼，冥冥之中，守候的是天意？
　　 有一天，三妮儿带着个细高条的女孩子来我家，指着她对我说：这个也叫小莉呢！第一次见这个传闻中风尘中的女孩，这个和我千差万别的，另一个小莉。果然有一股子疯劲儿和冲劲儿，进了门，先大声和在厨房忙活的妈打招呼：阿姨好。阿姨，你们家真干净。然后，才像刚看见我似的说：我在四年三班，你呢？咱俩一样大，三妮儿，这个小莉好白呀。三妮儿说：人家学习可好了，可文静了，不爱说话，哪像你呀。小莉嬉嬉笑：我没那个脑子，一看书就头疼。
　　 这个皮肤黝黑的女孩，细看之下，却有着俏丽的五官，表情的飞扬把这些五官的精致忽略了，谈吐和嗓音的暗哑马虎不时把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美遮挡了一下。如果换一身，不是这么脏兮兮，已经小得露胳膊露腿的说不上是格子的，还是碎花的衣服，换一套干净的，合体点的衣服，她的身材一定是修长的。
　　 她一阵风似的跑走了以后，妈感叹：这孩子呀，跟着王安居可遭罪了。
　　 据说，王安居不知得了什么病，不能生育，两口子就抱了小莉，刚抱来时，夫妻俩宝贝得不行，一家三口出出入入，看起来挺幸福。
　　 可小莉还不到两岁时，养父就在外面有了女人，王安居大吵大闹了几次以后，那个男人就在这个家消失了。自此，王安居万念俱灰似的，对这个家对小莉对自己都不那么上心了。母女俩都处于一种随时准备抽身离去的状态，也不知去哪里，也不知去干什么。
　　 也许那时的生活太封闭太缺少新闻了，王安居家这点事就挺让人们唏嘘的，经常被作为重点话题议论起来：王安居这个女人也不容易呀，过得挺苦的，一辈子没自己的孩子，这个抱来的小莉和她也不亲，也没个男人撑着家，你说，和没家有什么区别呀。她打麻将啊，抽烟喝酒啊，可能就是太苦闷了，发泄一下吧，听说她在外地也有相好的呢，只是男人嘛，特别是有家的男人，哪会真心对一个女人好啊。
　　 人们总是以自己的标准轻易评判生活，然后突显自己的优越，安慰一下现实生活的沉闷。可谁能说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幸福的唯一模式？小莉她们家的状态就注定是惹人同情的？她们的不安定，她们不停的跑，没准就是她们快乐的源泉呢，正如我们时常感觉到生活的窒息一样，跑也是极具吸引力的。我不也是极艳羡小莉是抱来的这个非常态的事实吗？身世的迷离，来处的不确定，都使小莉看起来那么不寻常，而不寻常本身就已经足够吸引人了。人都是有来头有根由的，小莉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呢？这个巨大的疑团在小莉的生活里也许永远也解不开，正因为解不开，小莉总可以敞开了，由着性子地跑：连亲生父母都不知道，我到底该去哪里呢。
　　 后来，我去了外地上学，好久没见过小莉，一次回家，听说小莉嫁人了，跟着一个男人跑到海边的城市，王安居还是那么不着家，不过，既使回家，也不用满大街地找小莉了，小莉终于逃离了她视线以外的地方。
　　 再后来，我听到了一个挺震憾的消息，王安居去海边的那个城市帮小莉带孩子，也就是说王安居做外婆了，做了外婆的王安居又让自己失去了这个称呼，她把外孙女带到海边玩，一个浪头过来，把女孩卷走了，而王安居还迷糊着不知怎么回事呢。
　　 唉，这对不安分的养女养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