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雨，敲打着山峦，朦胧一片雾霭中，远山如黛。
　　 打着那把细花阳伞，杨琦一个人走在小雨中的山路上，单薄的倩影，那样渺小，但她却像一朵小小山花，点缀着凉秋的山野。
　　 她的家在小县城近郊，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从小，杨琦就是个乖乖女孩，是父母的独生女，虽然是“80后”，但她一点也不像城里的女孩，娇生惯养，也不像其它农村里的女孩子，调皮捣蛋，总是很听话地读书，很勤快地帮父母做家务。
　　 平常的日子，平常的生活，但个人的锦绣前程，总在努力中，在机遇里。
　　 机会来的时候，挡也挡不住。昨日的小丫头，摇身一变，不仅仅出落成为清秀的小美女，还无意间当上了领导，她心里像吃了山里的野蜂蜜，喜滋滋的，一个女孩子走在山路上，边走边看沿途的雨中，不同一般的景色，一点也不害怕。
　　 第一天上班，镇办公室的那个小伙子，把她领进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说，领导，这是你的办公室了，以后缺什么，和我们说。杨琦欣喜地扫了一眼，宽大得差不多像一张床一样大的办公桌，厚实而且会摇晃的“老板椅”，崭新的电脑，电话、书柜、饮水机，一应俱全。左边窗子上，一挂坠地的粉红色的窗帘，把室内的气氛渲染得令人心生暖意。
　　 “很好了，你去忙吧。”她很客气地对小伙子说。
　　 摸摸桌椅，看看书柜，杨琦内心窃喜。一会儿，才40多岁，头发却已经杂白，面庞黝黑的镇长转进来，脸上习惯性的没有一点笑容，说，小杨，以后你就是我们班子的一员了，你还年轻，要向老同志多学习，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支持好党委的工作。
　　 “知道了，大叔。”
　　 “不准叫大叔，叫镇长。”
　　 “是，大叔……镇长！”杨琦看着镇长那古板的黑脸，机警地应道，但心里有点不高兴。
　　 按照分工，镇长还交代，让她一个人去五公里以外，一个叫“石岩脚”的村委会一趟，了解和落实一下山区里总是无法解决清楚的计划生育情况。
　　 其实，镇长是想让她多熟悉一点基层的情况。
　　
　　 【2】
　　 杨琦要去的石岩脚村委会，去年，有个小组的妇女超生了第四胎，说超生，其实还没生呢，只是知道“有了”。那个大嗓门，说话像吵架，走路风风火火，自当领导三年多来就分管计划生育的罗副镇长，就被处分了。上级领导说，计划生育历来是一票否决，分管领导负主要责任，你罗副多年管这方面的工作，还出了问题。
　　 于是，她很委屈地被警告处分，工作分工也进行了调整。
　　 罗副镇长叫罗琼芝，很老土的名字。她是市里的师范学校毕业的，已经34岁了，老公在镇上的中学教书，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孩子。老百姓在下面悄悄议论，说，这骚货，活该，谁叫她不准人家生孩子。
　　 搞这工作，不像搞民政的，到哪里都吃香喝辣，招人喜欢。计生工作历来是得罪人的活计，弄不好，到了寨子里，连饭都吃不上。
　　 罗琼芝不是不会生。那年，她和老公一起约好，考公务员，想不到她考上了，老公却没考上。一气之下，他老公说，我要考不上，就不要孩子，还信誓旦旦地说，在教书之余，要好好看书。想不到就王小二过年，一年考得不如一年。于罗琼芝这边，工作的特殊性，风里雨里，走村串寨，要去工作，有孩子也不方便，就一直耽误下来。
　　 因工作出色，她曾经多次受到上级表彰。百密一疏，想不到，这次就栽在那个超怀孩子的妇女手里。
　　 事先，她是知道那个妇女怀了孩子的。
　　 这山里人，除了逢年过节什么的，唱山歌跳民族舞集会外，平时就没有什么文化生活。天一黑就睡，天一亮就起，是他们祖传的生活习俗。当地人唱的山歌说：“天上快乐不知道，地下夫妻在睡觉”。睡觉，除了“嘿咻”那事，还会做什么。于是，有了就生，生了又有，直到不会生。
　　 如此，老一辈人，总是很多孩子，哭的闹的，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大大小小，一家人孩子就七八个，像养小猪小鸡一样养大。他们还说，多子多孙多福气，养儿防老，多养些，以后一个不孝顺还有别的会孝顺的。
　　 执行这计划生育政策，成为山区里的一大难题。
　　 石岩脚那个妇女，之前，已经生了三个女孩了，其中一个还是超生的，既成事实，总不可能怪无辜的孩子，就被罚了款，到现在那罚款还没还清。家里已经穷得一石头砸进堂屋里，什么也砸不到。但农村里重男轻女的习俗，根深蒂固，婆婆絮絮叨叨，说，这个笨女人，就不会生一个男孩，想害我家断了香火呀！于是就让她继续生。
　　 山里人的传统，没有男孩子的人家，总是被人欺负，不仅如此，以后山地上耕作，砍柴之类的重活计，女孩子总是无法做的。
　　 没有男孩子的人家，就“招姑爷”。但按照传统，要“三代归宗”，也就是到第三辈，孩子的姓就必须改回男方的。很多男人，特别是有点本事的，就不喜欢去“上门（倒插门）”，不仅仅会被人笑话，说，瞧，那个人没有本事，就去上门呢。更重要的是，上门后，孩子要跟着母亲姓。
　　 为了有一个男孩子，那妇女在无可奈何中，在公婆的叨念下，就悄悄怀上了。在外人还看不到肚子大起来的时候，有一次她去山地里锄包谷草，一阵恶心，蹲在地头“发干咽”，被同村到地里劳作的人看到，立马报告了小组长。
　　 那个小组长才初中文化，总想在村委会换届中当个副村长之类的，想很久了。有此立功的机会，立马报告了村委会，村委会再报告到镇上。
　　 不知道是谁透露了消息，那妇女在罗琼芝怒气冲冲带人到达的头天晚上，和丈夫不知所踪。罗一干人追到妇女的娘家，没有回去，山里人，亲戚多，没有人说，就不知道他们躲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两人是不是去省外打工了，反正找不到就没办法。
　　 翻山越岭，四处查访，半年多过去，还是无影无踪。
　　 到年底考核，罗副镇长就背上了处分，不准她再管计划生育，去管最苦的种植业了。
　　
　　 【3】
　　 杨琦还是一个23岁的女孩子，才一年的大学生村官，因为在学校学习成绩好，就入了党，今年镇党委换届，规定要有一名大学生村官进入党委班子，经过考试考核，她就被选进党委了。
　　 她考上村官，不是在这个镇，是离这里50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叫“曼亚”的镇。曼亚是在亚热带的红河岸边，和这里的山区镇气候全然不同。当地有俗话说：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
　　 杨琦从小读书就厉害，不像她唯一的小弟一样调皮捣蛋。在省城理工大学毕业后，就考公务员，已经进面试了，最后想不到落了下来。
　　 大学生就业难，已经成为困扰社会的问题。不久，上面有政策了，说，最基层的村委会，可以配一个大学生村官，任期一般两年，算临时聘用的干部，待遇不高。在这期间，如果考到其他地方，可以随时走。
　　 轻而易举的，杨琦考上了村官。那天在县上分配，人事局的人真会省事，说，亲戚朋友领导都来找，让把自己的孩子分好一点，这无非是离县城近一点，分去的村委会条件好一点。安排了这个，得罪了那个，就按照他们考试的成绩，抓阄。杨琦和另外一个男生，并列第一名，他们俩再抓一次，决定谁先选。
　　 杨琦记住了在抓阄时候，一点也不让她，那个满身是肉，胖嘟嘟的男孩，就狠狠地瞅了她一眼。
　　 村委会的领导，大部分是傣族，到了以后，杨琦发觉，他们可好了。在生活上处处关心她，特别是支书主任，就像自己的长辈。于是，她就大叔长大叔短地叫开了，那个身材高挑的支书，成天高兴得乐呵呵的。
　　 杨琦本来就是农村来的，读的又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村委会的日常工作，像做报表、写简讯之类的一应活计，用自己带去的电脑，她很熟练地做了。很多时候，也跟着村委会的人，走村串寨，平时，帮食堂里煮饭等等，甜甜的笑，总是挂在脸上。人们可喜欢这女孩了。
　　 一年后，有了机会，她考进这个叫“平山”镇的党委，做党委委员。想不到，年纪轻轻就当官了，知道了孩子的消息，父母亲戚欢天喜地。
　　 还不到过年的时候，平时节俭吝啬的父亲，很大方地杀了家里养的猪，请亲戚朋友来吃饭喝酒，称赞声中，人们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
　　 县上的组织部让杨琦尽快去平山镇上报到。曼亚的杨勇副镇长，用一张破旧的三菱车，送杨琦去。到了平山，那个瘦骨伶仃，名字叫普志的党委副书记出来接待和安排，说，我们早接到县上的通知了，欢迎哦。
　　 “当年，有毛委员，现在我们有杨委员了。”普志喜欢开玩笑，说，“我们这里的班子，老气横秋了，正缺杨委员这样的年轻人才，杨委员来了，给我们注入生机了！”
　　 寒暄后，照例去镇上那个简陋的小食馆里喝酒。别看普志瘦骨伶仃，几小碗当地的小锅酒下肚，就把送杨琦去的一干人全部喝得爬在桌子上，但他还很精神地调侃着。说，你们知道不，喝酒人有几个过程，开始是和风细雨，然后就豪言壮语，接下来就是窃窃细语，最后是无言无语。
　　 杨琦是女孩子，普志带去吃饭的人，总是让她一点的，但还是喝得满脸酡红，迷离着眼光对普志说，我们现在除了领导你以外，其他人是默默无语了。
　　 已经醉意朦胧的普志，听到杨琦变相地称赞他喝酒厉害，高兴得像喝了迷魂汤，乐滋滋地继续吹大牛。
　　 当地民族汉子，不会喝酒或者喝酒笨的，总是要被人笑话。能喝酒的，好像什么都比别人强。一般男人，听到别人说他能喝，可高兴了。
　　 几日后，杨琦回曼亚当村官时候的那个村委会去搬行李，讲了别人家喝醉这事，大叔们可“气愤”了，说，敢把我们杨副和小侄女喝醉，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于是，报告了杨勇副镇长，就以学习取经为名，把村委会一干人，包括小组长，一窝蜂叫上，浩浩荡荡，去帮小侄女“报仇”。
　　 “哇，娘家人来了。”到了平山，普志开玩笑的说，“你们是送杨琦来还是来打架呀，这么多人。”
　　 杨勇嘿嘿一笑，说：“来取经的，来取经的。”
　　 带来人转了几处养牛的基地后，瘦骨伶仃的普志这次就先“默默无语”了。
　　
　　 【4】
　　 这山区，出门就是山，不要说村委会，就连镇政府，也在山巅上。前几年乡改成镇的时候，那些参加工作多年的老革命就私下里嘀咕，说原来叫公社，后来叫区，后来又叫乡，一条五分钟就转到头的古老街道，才屁股大，还镇呢。但议论总归议论，上级说是改成镇，就改了。
　　 改镇后，和镇相邻的两个村委会立马改成了社区，真好玩呢，村民改成居民后，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还是得起早贪黑去盘那些山坡上的山地。
　　 女孩子不知道计划生育工作的烦人，既然镇长交待，就乐滋滋地一个人去了。
　　 午饭时间不到，杨琦到了石岩脚。
　　 “杨委员来了呀，辛苦了！”杨琦的代号早传开了，村委会的干部都知道，就这样叫她。此时，村委会的支书笑吟吟地迎上来问候。
　　 支书叫普顺，还是一个26岁的年轻人呢，穿着一件很合体的灰色夹克和休闲裤，旅游鞋。一看就给人很精神的感觉，不像其他村干部一样，穿着古板，还脏兮兮的。
　　 他是上次村委会换届刚选上的。前年，学校毕业后，他到广州去打工两年，不仅挣了钱回来，还学得了技术，就搞起了泡核桃种植基地。三年的早熟核桃，长势喜人，今年到收获季节，他朋友介绍，就专门有贩运的老板来收购了，果实还没有收完，就赚了几万块钱。
　　 自古以来，当地是有核桃的，每个村寨前面，都有几大棵明清时候甚至更早一些就留下来的核桃树，但那核桃，大部分是铁核桃，除了榨油，就无法食用。不像普顺的新品种，用手一扭，就裂开了，嫩嫩的核桃肉就能吃到。
　　 在当地人啧啧羡慕中，他又把技术无偿教给本村的群众，还为他们购来种苗。如此，在村委会换届时候，普顺的名字就从票箱里跳出来，是群众自发的选举他。
　　 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摆上了村委会小食堂里那张四方桌子。
　　 “普支书，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杨琦客气的说。
　　 普顺憨厚地笑笑，说：“杨委员别客气，你是领导，来工作呢，何况我们也要吃饭。菜是村委会自己种的，很方便。”
　　 “以后别这样叫，不自然。叫名字就好。”
　　 “行，以后就叫你名字了。”
　　 年轻人毕竟容易沟通，一会儿，杨琦和普顺以及村委会的其他干部，就很随便的聊开了。
　　 说到石岩脚的计划生育，普顺皱起了眉头，说，这真是个老大难，他上任后，也专门开了小组长及村里的“八大员”会议，多次要求，并经常下到各小组，摸底调查，做群众思想工作。
　　 那家超生的，已经让人到处找了，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就找不到，听人说，是出去外省打工了，可能要一两年才会回来，到时候，孩子有了，就奈何不了他家。最多也是罚款，他家又很困难，他们夫妻走后，家里的老人是村委会照顾的，农村低保，救济粮等经常送去。
　　 “村委会生产任务重，总不可能成天为这事纠缠。”最后，普顺无奈地说。
　　 杨琦也知道村委会的难处，说：“是呀。根本的解决办法，只能是发展生产，生活好起来了，解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才会消除老一辈人们传统的思想。”
　　 说到普顺的核桃基地，杨琦眼睛亮亮的，说，要去看看，她还没见过新品种的核桃呢。
　　 一片山梁上，绿树成荫，雨后的阳光，直直照射在生机勃勃的核桃树上。正是核桃收获的季节，那一个个圆圆的果实，梨花带雨，像极了女孩子的笑靥。
　　 雨后初晴，远方，一条彩虹横跨，近处，两个年轻人的身影，装点在青山绿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