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每个孩子，都是天使……
　　 ——题记
　　
　　 一
　　 那次相遇，真的很是偶然，也许是雨浸湿了眼，那路便总不到尽头，一路骑行一路模糊，我不得不一边小心骑车一边不时抬起湿漉漉的手臂，去擦拭同样湿漉漉的眼睛，雨大，人就烦躁，不知怎的，就郁闷到极点，于是，过桥的时候，我停下电动车，靠在石桥下的壁上。眼睛仍是生痛，我却懒得碰它，任凭它在粘湿的雨雾里茫然四顾。
　　 桥洞里很干净，是那种长期通车碾过的瓷实，两边的石壁切割的整齐，断掉的茬口隐隐很多细碎的石子。我知道我其实很茫然，我的眼睛看到的，跟我的心链接不到一起，脑海里仍回想着那些近乎刻薄的责备，一句一声刺耳又生疼。我知道我该平静，那不是外人，是生养我的母亲，从小到大我早该习惯了，可是泪还是不受控制一直淌下来，我不得不再次擦去，然后忍着鼻酸，仰起头去看雨帘外桥洞口的天空。
　　 雨很大，刷刷刷地不停的下。我斜靠在石壁上向外看，就在那一刻，我看到石壁与路面的上方，有很大一丛金黄的花朵，雨中毫不失色，居然叶不弯花不败，一大片碎碎的花朵金灿灿的美。我忽然就愣住了，有种熟悉的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不禁走得更近，就站在雨里，痴痴地望着那一大丛的美丽。我认得它，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洋姜花。我百度过，洋姜花又叫菊芋也叫鬼子姜。多年以前我们家门口，就种满了大片大片的洋姜花。一到夏秋开满成片金黄的花朵，引来嗡嗡的蜜蜂，绿叶黄花衬着湛蓝的天色，那景，也果真叫做秋了。我还记得当年那第一颗洋姜的块茎，就是我，从十几里路外一户不熟的人家门外刨来的。这也是我唯一一次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母亲没有责骂过我的一回。那，已经是多少年以前了。
　　
　　 二
　　 多年前，我还是个半大的稚童。逐渐显露的叛逆，使我从不得母亲欢心，母亲时常狠狠的看着我说，将来把你嫁得远远的，嫁去无人的山里，这辈子都别叫我看见你。你这娃，你有优点吗？你看看你大姐满屋子奖状，你二姐也比你强。你倒是给我拿个奖状回来呀，这辈子我看你除了嘴厉害就没别的本事，你眼睛再瞪，再瞪下试试！母亲越说火越大，于是我不得不低下了头，一声也不敢吭。我一示弱母亲就停嘴了，老骂她也累得慌，家里有四个孩子，她的活计多也琐碎，于是她扔下我赶紧去厨房做饭，我慢吞吞地抬起头，侧耳听着厨房的动静，厨房的锅饭瓢盆发出不和谐的音调，那是母亲的抱怨，家里又没什么可吃的了，四个孩子，齐刷刷地长，那张嘴都要粮食，家门口父亲专门开了片菜地，种了些常见又实惠的菜，萝卜白菜，辣椒蒜苗大葱，爬蔓的刀豆丝瓜，西红柿以及几窝笋瓜葫芦南瓜。菜不少，可熟得参差不齐，于是每天的饭菜就成了母亲发愁的一等大事。
　　 我又开始发呆了，忽然记起我的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看我居然还站在原地，气不打一处来，冲我怒道：赶紧滚，滚得远远的！于是我从院子滚到了门口，又从门口滚到了村口，村口很无聊，几个同龄的孩子玩抓子，十几颗杏核在地上滚来滚去，滚得全身灰扑扑的，于是那几个孩子，也在尘土里灰扑扑的。我不感兴趣地绕过他们，一路往前，穿过密密的庄稼地，沿着积水的渠岸一直走到了公路上。深秋的公路是干净的，天有些苍凉的蓝，茅草很老了，一堆堆的聚拢成枯干的半黄半绿的怪色，粘稠的泥水在渠里缓缓的流动，我坐在公路和水渠中间的铁轨上，茫然的四处张望，我在想一个严肃的问题，天好大，我哪都不认识，我要滚到哪里去呢？
　　
　　 三
　　 日头渐渐沉了，天边慢慢呈现出黑蒙蒙的深红，我知道，天就快黑了。家里的小鸡吃饱了吧，小羊大概已经喂过了，姐弟们都很乖地坐着的吧，只有我是不乖的，没前途没希望的娃娃，我有些不明白，母亲干嘛要把我养活这么大呢，多费劲啊。想得累了，瘪瘪的肚子咕噜噜的叫，我跳下石墩，哦，你要问我不是在铁轨上吗，哪能呢，两个钟头前，这里驶过去一列火车，我耳朵还是很尖的，所以我听到了公路上有人喊，哎，那个女娃，快跑，火车来了！叫我的吗，我转头一望，妈呀，黑乎乎的车头已经到了不远的处，那个喷着蒸汽的铁家伙，正冲我扑过来，我本能地起身就跳，跳下去几十秒的当口，火车就毫不留情的从我身边呼啸而过。从此，我再也不敢靠近铁轨，甚至离我几米远都能把我吓得半死，想来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日落西山时我站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外，他们的房子，建在公路边，门前屋后全是一排排的向日葵一样的植株，我好奇地看着那个老头用小锄头，在拔过植株的泥土里刨出一颗颗白白红红生姜一样的东西，一边刨还一边擦去泥土，丢在嘴里咬的咔咔脆响。我好饿，看见什么吃的都眼冒绿光，趁老头提篮子回屋的当口，我飞奔过去，用吃奶的力气拔掉一颗植株，已经刨松的泥土很软，我不费劲就挖出了五六个根茎，顾不得细看，赶紧撩在衣兜里跑了。
　　 当年第一次吃洋姜的感觉，早想不起来了，记忆中的洋姜，脆脆甜甜的很好吃，当年我边吃边走，最后竟然又滚回到了村口。我是无意识的，是大脑本能选择了回家的路。到村口时天都黑透了，远远地就听见母亲在场畔叫喊着我的小名，得到我怯怯的应声后，母亲打着手电筒站在了我面前，一言不发地捏着我的胳膊往回走。迈进暖暖的有灯火的家里，母亲说饿了吧，饭锅里留着。我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一块洋姜，递给母亲说，妈我不饿，我吃了这个。很好吃的。母亲接过看了看，淡淡的说，哦，这是洋生姜，可以腌咸菜，明天埋进土里吧，以后会长出更多的来的。她看了看洋姜看了看我，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回屋睡觉之前，把我叫到跟前，用梳子把我头发梳得顺顺光光的。
　　 母亲梳发的动作很轻，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凶很慈爱，我那会很想叫她一声妈，像电视上那些孩子一样依偎在她怀里，可是我的嘴巴始终张不开。上炕睡觉时，我隐约听到母亲的一声叹息：这娃真是个犟种。于是，我抻着被子，把头慢慢地埋了进去。
　　
　　 四
　　 很多个日子过去了，那块洋姜慢慢地在我家扎了根，几年间就繁殖了很大一片，午前屋后坡梁沟坎都是。洋姜的生命力很强，只要有土就能扎根，一点雨水它就窜出茁壮的嫩芽来，洋姜形似向日葵，花朵也像，唯一不同的是洋姜花小而繁密，簇生，绣球一样一捧十几朵，洋姜花期很长，每年五月到十月盛开，洋姜花开时屋前屋后都是一片金灿灿，花朵娇嫩又俏丽，嗡嗡的蜜蜂络绎不绝。趁着几株桃红色的麦穗花。路过的人们都喊好看，也都挖去几块洋姜拿回家埋下。于是洋姜逐渐的在村子里繁殖，随处可见。我们家直到多年以后家中盖新房，那大片的洋姜才被慢慢铲除干净没了踪迹。
　　 每年入冬霜降前，洋姜成熟的根茎就会被挖出来，母亲把它们洗净晾去水分，跟辣椒红萝卜一起放进坛子里，撒上咸盐大料。腌成脆生生的咸菜，这就是我们家冬天主要的蔬菜来源，而挖洋姜这个光荣的任务，母亲总是郑重的交给我去完成。仿佛那洋姜是我的产物，只有我才有决定它出土的权利。
　　 十一岁那年秋，洋姜花开得正绚烂，我得到了我人生唯一一张奖状，全校普通话朗诵比赛第一名，一个铅笔一个本子是我的奖品，从此校庆开始由我主持，我站在主席台最前，围观的都是些熟悉的乡亲，母亲终于因为我脸上有了一点点光彩，她第一次夸了我，居然还有这个优点真没看出来。母亲把那张奖状贴到了墙上显眼的地方，她指着旁边那片空白说，这块是你的，以后再得了就贴到这，可惜母亲的心愿落了空，我这个不争气的再没得到过什么奖励，直到修缮墙面母亲揭去所有的奖状时，这块地方还是光秃秃的，只有那一张。
　　 我依然是母亲眼里的沙子，磨着她膈应着她，她疼她烦她气她骂她刻薄，可我总在她眼睛里晃悠，始终无法除去。
　　
　　 五
　　 有时我就想，自出生我就没让母亲痛快过，也不怪她总是看我不顺眼，我没让她舒服她凭什么要喜欢我呢。少年时我对母亲的做法很憋屈，总是埋怨总是对抗，母亲给我的定义，是前世轮回的讨债鬼，专门把她往死里气！现在想来，我确实有些故意，我故意跟她对着干，我怨恨她不肯把爱分给我一分，我怀疑我不是她亲生，否则她为何偏偏这么瞧不上我，认定了我这辈子就白来世上一场。而我也不幸给她言中，念到初中就辍学，嫁人也不能让她遂心，离家最近，日子最差。我自卑。我固执地选择一条错路而且一直走到黑。于是我这辈子注定是挨骂最多的那个。我的倔强叛逆，注定了我让母亲痛了半生，而我百般咬牙疼大的女儿，也开始逆反气我时，我真的感到了报应，那一刻我真是疼得钻心，眼泪刷刷得掉，不是为我，是为我顶撞了几十年的母亲。
　　 于是这个下雨的天，我站在客厅，闷着声听母亲的训斥，自我嫁人几乎没顶过嘴，我沉默地忍受着，也许是我的沉默不能让她高兴，于是她来了一句决定性总结让我彻底崩溃。她说：我早就说过了你就是这样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出息，你的今天是自作自受，完全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就是活该！大姐阻挡已经迟了，我转身冲进了雨里，我要回家，我不在这，我宁愿死掉，我也不要在这！姐姐姐夫在雨里拽着我不让我走，压抑几个月的坏心情终于在那一刻爆发，我失去理智地喊：是我的错，我就不该来这世上！我让你丢脸让你失败，我是次品……
　　 我最终没能走，母亲在屋里安静了下来，她第一次先收兵停火，愣愣地坐着椅子上，很久以后我慢慢地走了进去，我说妈给我拿点菜吧，不早了，一会雨太大，我骑车走不了了。我先回去，孩子待会坐车送回来就行，母亲站起身，恢复了原状，频频地问我这要不，那要不，我说这个要那个留给父亲，母亲一一应着，临走又给我装了几个月饼。那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无月，只有溢满天地的雨。
　　
　　 六
　　 骑车上路，拐过密密的庄稼地，坑洼不平的泥路湿滑难行。也许是雨浸湿了眼，那路便总不到尽头，一路骑行一路模糊，我不得不一边小心骑车一边不时抬起湿漉漉的手臂，去擦拭同样湿漉漉的眼睛。洋姜花就出现在这样一个时刻，那么大那么美的一丛，它的根盘踞在桥上的泥土里，也许是太细太高的缘故，身子齐刷刷地弯下。已是秋深，路旁的茅草大都已枯残，洋姜花的叶子却依然翠绿，洋姜的生命力很强，即使弯曲倒伏根系依然活着。雨雾里的洋姜花朵湿漉漉的特别娇艳，那细碎的金黄早在我的幼年扎了根，一路碾过我的童年与少年时光，那些青涩又沧桑的日子，那些抹不去的苦楚点滴，如潮水瞬间袭来。于是，我安静地靠在石壁上看着那些花儿，我在想，我是不是要挖出一颗洋姜，一切两半，一半埋在自家，一半种去母亲门前？
　　
　　 正想着，母亲的电话来了：雨大了，到家没，路上滑，慢点骑……
　　 我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母亲为我梳理一头乱发，轻柔的手指穿过我的发间，多么温暖的时光啊！我抬起头，天还是雾蒙蒙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我穿好雨衣，绑好袋子推车上路，想了想，又折回头摘了一朵金黄的洋姜花，我要拿回家给孩子们看，说说这花的故事，女儿个头已经快赶上我了，亭亭的，继承了我厚密黑硬的发质。
　　 嗯，那么今晚，给女儿梳一次头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