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香是我家错对门的邻居，她和我四姐年龄差不多大小。
　　
　　 二香姊妹三个，她排行中间，她和姐姐香娃只有一个宝贝弟弟金锁。
　　
　　 二香家的门面很好。农村人家的门面，是整个家庭在村人心目中享有的地位和威望，极其重要。二香爹娘古道热肠，乐善助人，所以尽管二香爹张合伯常年留着一个电灯泡般青光发亮的秃头，看上去既滑稽可笑又有损尊严，但这并不影响他被村人推崇和爱戴的亲近感觉。德高望重的张合伯也许喜欢上了微风吹在他头皮上的那种凉飕飕的感觉，那种透彻而直接的凉爽，让他仿佛始终担心他的头发像草那样随时随地就会很快长起来，无论严冬酷暑还是阴雨冰雪，一年四季每隔十天半月就会十分准时地去找到后街的宽娃哥给他剃一次光头。张合伯的牙齿不知什么时间已经全部掉光了，没了牙齿的嘴里空空洞洞缺乏应有的内容和依靠，因而他站在街口端着饭碗一边和别人说着话一边吃着饭的时候，由于光秃秃的牙床在咀嚼过程中装模作样的相互摩擦，使他的嘴唇明显地凸起来而两个脸颊漩涡一般地深陷下去，那种快速频繁重复着的深陷的暗影与他头顶的光亮形成极其鲜明而又强烈的反差，而每当他在人群中眯着眼睛嘬着嘴唇微笑的时候，他还会经常用他关节粗大沾满灰尘的手掌像是检阅头发是否长出来一般轻轻拨拉他光秃的脑袋。
　　
　　 二香爹娘的淳朴厚道，以及他们始终以做善事积阴德为己任的行为准则，并未能行之有效地阻止未知的厄运对这个曾经一度看上去似乎幸福美满的家庭冷酷而无情的摧残，在那年生产队为了储存意外丰收大量超产的红薯而搭盖新地窖的工程中，二香的弟弟金锁被突如其来的坍塌事故掩埋在厚重的泥土下面。
　　
　　 失去儿子的二老，精神受到重创。二香娘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崩溃程度，而张合伯则在事故面前显得异常沉静，只是脸上没有了原来那种轻松而满足的微笑。张合伯保持着沉默，他没有去指责事故的责任，静静承受着老年丧子的无辜巨痛，整个村子里的人们都能感觉到他的那种超越常人的隐忍和宽容。张合伯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他弯着腰顶着风走路的姿势让人看上去已经完全到了老态龙钟的地步。他的咳嗽变成了严重的哮喘，一个咳嗽往往从村东头开始而步履蹒跚地走到村西还不能完全停歇下来。他不再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也不再起早贪黑不计报酬地满村子转悠着给生产队拾粪壮地，他的生活已经没有了规律。生活一旦失去规律就会显得混乱不堪，所以他青光发亮的秃头开始渐渐长起了灶灰般的白发，而且他仿佛对原来异常熟悉的每个村人都感觉相当陌生，每次遇到一个人，不管大人孩子，他总要停下脚步认真端详仔细揣摩着研究一番。人们惊异地发现，张合伯的眼睛开始不受控制地无端流泪。他去挑水的时候，人们眼见他已经快从沟底走上来了却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斜坡上，那些泼洒出来的水和卸了载的水桶并驾齐驱撒欢般地沿着坑坑洼洼的道路朝沟底滚流下去，只是那些水悄无声息地流回到半路因为沁入泥土而停顿了下来，而两只空桶却发出哐哐当当的激越声响拼着命一直骨碌到沟底才算完事。
　　
　　 儿子金锁的突然离去，让张合伯在深切体会着痛彻心扉和世事无常的同时，也强烈感受着被遗弃的孤独与落寞。这样被遗弃的感觉无边无沿，像雾一般浓重地包裹着他，缠绕着他，永远挥之不去。这种感觉让原本十分重男轻女的张合伯开始关心和疼爱身边剩下的这两个女儿，而且他异常自私地决定将已到婚嫁年龄的两个女儿全部招赘在自己身边。然而大女儿香娃在关键时刻站出来反对爹的这项决定。香娃不是故意和爹拗劲唱反调，而是设身处地帮爹分析家庭的实际状况。香娃说，爹你想想，如果把我们姊妹俩都留下，别说吃喝，咱家就连住都困难。张合伯往深处想想也就自然作罢，因为香娃的分析一语中的切中要害，令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重大决定。先不说以后的吃喝问题，光说住就不切实际。家里只有三间草房，俩女儿住在一间屋子勉强凑合，一旦成家就得分屋居住，眼下的房子肯定是不够住的，而村子里盖座房子能累折人的腰，他已经没有这种能力和精力再去折腾了。因而他听从了香娃的劝告，只把小女儿二香留在身边。
　　
　　 香娃经媒人介绍，嫁给了村西我本家和尚伯的儿子来娃。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不能确定自己到底见没见过和尚伯这个人，仿佛对他有些记忆，但又非常模糊。印象中他低矮的个子，冬天穿着一件肩膀上烂着一个小窟窿凸出一撮白棉花的粗布黑棉袄，面无表情地抄着手站在家门口的太阳下面。但似乎又根本记不起他长什么模样。母亲说，和尚伯为人实诚，年轻时娶不上媳妇，到了壮年才和一个聋子寡妇成了个家。聋子寡妇前夫姓赵，临死留下一个十岁的儿子。这样聋子寡妇就成了我们的家母，而那个带兜儿子来娃便成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本家哥哥，后来也成了香娃的丈夫。我对那个聋子家母记忆相当深刻，因为她左耳朵缺了半块肉，而且耳孔的位置毫无道理地圪蹴成了一块平地，像刚刚耙过的耕地那样起着波纹。她除了聋之外，其他方面还算健全，因为害羞她经常故意将左半边的头发耷拉下来，以便掩盖有缺陷的那只耳朵。在我们老家，按照规矩，寡妇再婚不能像正常出嫁的姑娘那样光明正大地用鞭炮和花轿迎接，需要在夜间严格按照事先定好的时辰走小路去接回家，何况聋子家母还带着一个儿子，所以聋子家母过门时没能让村里人心满意足地享受到一顿芳香而丰盛的婚宴，村人为此似乎感到有些失望，和尚伯为此而抱歉般地耿耿于怀。聋子家母过门后，时常担心和尚伯虐待她前夫的儿子，甚至在一天夜里假扮鬼魂附身颤抖着声音大声吆喝，说不能让来娃姓谷，只能姓前夫的赵。和尚伯根本没有顾及这些，他觉得姓氏不是问题的关键，因而对此事不管不问遂了聋子家母的心愿。聋子家母娶回家后，和尚伯一天到晚欢天喜地，他甚至哼着《小寡妇改嫁》里的唱腔，在家门口坍塌的土墙边栽上了一棵美丽的夹竹桃。
　　
　　 夹竹桃开花那年，聋子家母给和尚伯生下了一个女儿海玲。海玲聪明伶俐，乖巧可爱，而和尚伯也并没有因为亲闺女的出生而冷落了来娃，他仍然对待来娃亲如己出。他的这种高尚的人品，让聋子家母一辈子感恩不尽，还主动将来娃的姓氏改过来姓谷。第二年夹竹桃重新开花的季节，香娃嫁给了来娃哥。聋子家母感觉儿子来娃在和尚伯的抚养和照顾下能够娶上媳妇十分不易，所以对香娃像亲闺女一样疼爱，因而香娃也十分心疼和尚伯与聋子家母母子。他们一家相敬如宾，关系融洽，一辈子平平安安，过着恬淡而幸福的生活。
　　
　　 二香在香娃姐结婚的第二年春天，按照张合伯当初的意思招了个上门女婿。男人赵广比二香大五岁，是村东五里地的三屯乡老窝村人。赵广虽然生得高大魁梧，却憨厚实在安分守己。他超乎常人的高大身躯与他所表现出来的孝敬老人，疼爱二香的种种好品行显得异常突兀而极不相称。赵广一进门便以过人的农事本领奠定了他在这个家庭的重要地位。他犁耧锄耙件件精通样样熟练，达到了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地步，不仅把家里的耕地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把所有肩扛背驮的力气活全部承揽下来，使得原来处于中心地位的张合伯只剩下在旁边给他敲边鼓打下手的份。赵广不仅憨厚而且随和，他和整个村里的人们相处都十分融洽，很快他就像张合伯那样赢得了村里人的信赖和尊重。招赘上门的女婿能遇上像赵广这样难得的好男人，对于二香本人和她爹娘来说，无疑是前生今世修来的福分。二香全家感到无比的欣慰和幸福。
　　
　　 赵广难得的优秀，在村子里有目共睹备受称赞。他的到来不仅让这个曾经风雨飘摇的家庭重新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和曙光，而且他全方位的优秀在不经意之间让张合伯紧张压抑的身心突然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放。这种轻松和释放的感觉，不同于城里那些公家人瓜熟蒂落般的正常退休。城里人的退休虽然充满日暮的凄凉和酸涩，但绝对富有功成名就的感觉，而久居贫穷偏远农村的张合伯体会的这种轻松和释放的感觉却是内心长久坚持的某种信念在一个特殊历史瞬间的土崩瓦解，像是村子里谁家年深日久的老房子的那种自然坍塌，又好像面粉掺水用力柔和之后经过发酵的那种质变，或者更类似于打麦场上着了火而瞬间变成灰烬的麦秸垛的燃烧。这些比喻尽管生动形象，却只能是我时至今日的主观臆想和推测，并不能完全真正地能够揭示和阐明当初张合伯的那种瞬间突变的心理体会。村子里很多人都认为张合伯当年的突然离世与赵广本人的优秀能干以及他端正得让张合伯绝对放心的品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村里很多人曾经私下议论说，如果赵广是个憨头憨脑没有本事的笨家伙，或者他的品性不那么端庄正直得让人信服，张合伯或许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心大胆地去往阴间享福。
　　
　　 张合伯死时没受任何罪，他死得极其安详。我之所以这样描述和形容张合伯当年的死，是因为在我们老家十里八村方圆左近还没有人能够享受到张合伯的那种平静而幸福的死亡。据我所知截至目前大多村人生命的尽头都与疾病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在死亡前对死亡本身都怀着不同程度的担忧和恐惧，所以绝大多数人都死得艰难而痛苦，而张合伯的死亡，却是伴随着幸福和快乐，那样地令人不可置信，那样地富有传奇色彩，那样地令人们欣羡而向往。
　　
　　 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张合伯吃过饭抱了一捆柴火叫着全家人在堂屋的炉膛边一边抽烟一边烤火取暖，他和家人对赵广进行了一次客观而公正的评价。张合伯从赵广进门后家里的变化说到自己和家人内心的深刻体会。他说他和老伴都觉得赵广比亲生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和老伴对赵广给予了发自肺腑的好评，他们说赵广是那样地知冷知热，细腻体贴，指得住靠得着。二老的这种感觉对于赵广来说，是最高的评价和奖赏。赵广因此不好意思而涨红的方方的脸膛在黑暗中映着火光像醉酒一般显得极其发亮。赵广嗫嚅着说，爹娘你们不要夸我，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请你们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二香好，对你们好，让这个家过到人前头，不给你们丢脸。张合伯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一边兴奋地嗯嗯点头一边摸着头上花白的长发对赵广说，广儿，明天你去把后街的宽娃叫来给我剃个头，我好几个月没有心思剃光头了。二香整个晚上坐在火边没说几句话，她已经怀有身孕，静静聆听着父母对赵广的夸赞，心中洋溢着无边的喜悦和幸福。谁也没想到，当晚还兴高采烈地招呼着大家去睡觉的张合伯，在第二天早上竟然再没有醒过来，而断了气的张合伯僵硬的脸上却挂着平静的微笑。
　　
　　 笠年夏天，二香在酷暑的天气里生下了儿子强力，并按照张合伯的遗愿让强力姓了赵广的姓。二香娘看着自己胖乎乎的外孙喜不自禁，她想起了在那年事故中死亡的儿子金锁，不禁胡思乱想老泪纵横。她想象着金锁如果还活着，就会为张家传宗接代，为自己生下亲孙子，孙子再娶妻生子，一代一代便会将张家的香火像种子发芽那样延续下去。二香娘在夏天有睡在平房顶上乘凉的习惯，这是农村人在夜间唯一抵抗炎热的好方法。然而那天夜里，年迈的二香娘却在半夜里鬼使神差般无缘无故地走向没有垒砌防护墙的平房边沿而从房顶上掉了下去，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二香和赵广发现，人早没了呼吸。
　　
　　 几年间亲人的相继离去，让柔弱的二香悲痛不已。二香把娘从房顶上掉下来的责任归咎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这让二香悔恨交加痛不欲生。好在有赵广的爱和儿子的健康成长陪伴和支撑着她，才让她一点点从悲痛的极限漩涡里慢慢地走了出来。
　　
　　 二香对于生活没有多高的奢望，她像众多的农村妇女那样，只要全家人平平安安吃饱穿暖就已经十分心满意足，那怕手头紧巴得连新年的衣服都买不起也感到无所谓。二香在赵广朴实而执着的爱情里平静地生活了十几年，那些年的平静日子，让二香痛楚而僵硬的心逐渐恢复了平缓和顺畅，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被岁月静静沉淀的幸福感觉。然而，命运之神并没有真正垂怜二香而对她显露出阳光般的笑脸，正当她沉浸在儿子强力准备结婚的喜庆气氛里时，丈夫赵广被确诊为肺癌而且到了晚期。
　　
　　 我父亲去世那年，四姐夫得了食道鳞癌，我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带着四姐全家来郑州给四姐夫治了两个月的病。在我的全力周旋之下，四姐夫的癌症治疗得相当理想，直到现在他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相反因为那场大病让四姐全家更懂得珍惜亲情，但赵广的病从发现到最后去世不到半年时间。那年春节前夕我送康复的四姐夫回老家，在村口遇见了第三次化疗刚刚结束的赵广。他满脸憔悴，高大魁梧的身体变得瘦削不堪，默默地蹲在早晨的太阳下，见到我赶紧招呼。我简单询问了一下他的病情，并对他说如果不行就去郑州找我。他谦卑地笑着，表示着他的感激。他说医生说他的病差不多已经好了，过段时间再去化疗一次就可以了。我信以为真，说那就好，希望你尽早康复。因为和他家不沾亲不带故，况且那段时间四姐夫的病把我弄得疲惫不堪，所以没有再去过多考虑他的事情。但我再次回去，听到的却是他去世的坏消息。
　　
　　 强力是在父亲赵广去世前办的喜事。儿子结婚的喜庆气氛，夹杂着对丈夫赵广病情的担忧，让二香那段时间内心充满着悲喜交加的心情。强力的妻子是本村赵家的女儿，二香十分清楚和了解亲家母是个富有心计的女人，但在婚姻自由的年代只要孩子自己愿意她不便过多干涉，而且毕竟还是人家的女儿看上了自己的儿子，二香只有感激的情份。二香的亲家母只有一个儿子，娶了后街正现哥的二女儿为妻，生下一个儿子，却得白血病死了。亲家母利用缓兵之计千方百计不让儿媳改嫁，目的想把娘家侄子过继给自己当儿子，让儿媳再嫁给侄子。儿媳不愿意，亲家母巧言令色逼儿媳就范，惹得正现哥大为恼火。尽管那件事情最后功亏一篑没能成功，但亲家母的为人让村里人看得很清楚。二香在赵广死后，为了有个依靠又找了一个山里的男人，亲家母便巧使计谋，教唆女儿女婿将二香赶出了家门。二香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随着男人到山里生活。
　　
　　 二香当初离开村子的时候绝对没有料到，她自此永远失去了再回自己家的权利。儿媳生孙女那年，本来应该在自己家亲自操持给孙女带米面客的二香在山里得到消息，跑了二十多里地赶回家，却被儿媳臭骂一通，将二香带回来的礼物扔到了大街上。
　　
　　 二香的心像被刀子剜着一样地疼，她一边走在离开村子去往山里的小路上，一边啜泣地哭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乖乖儿啊，我的乖乖儿啊。
　　
　　 我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眼前一直飘浮着祥林嫂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