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荆棘草地上拼命奔跑，是为了去寻找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森林
　　
　　 ——题记
　　
　　 1
　　
　　 与依然在网上认识那年，我和妻子正在婚姻的城池里两军对垒，你死我活地鏖战。
　　
　　 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妻子的精神背叛，源自我对她的极度轻视和冷漠——我把生活的困顿和艰辛归结于妻子的幼稚天真，而将自己的无能和应负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我当然更没能意识到，一个处在婚姻中的女人，精神的背叛并不等同于身体的出轨，虽然精神背叛可以说是身体出轨的前兆和铺垫，但心理的过渡必定是恐慌而惊悸的，迷茫而无助的，必定是要经历凤凰涅槃般的痛苦折磨的，就像迷路之人见到十字路口那样难以抉择，尤其对于妻子那样过于依赖的女人来说，更是如此。可那时我太年轻，浅薄和自负以及男人的自私与尊严，导致了我将精神背叛和身体出轨混为一谈，因而对妻子充满了仇恨，而妻子对我亦然。导火索就是发生在游泳池里的那件事情。
　　
　　 我觉得那天我在游泳池里一定是被气昏了头，不然不会当着那么多的人不给妻子留下任何一点情面。我憋足气在水里潜了一会儿泳，脑袋浮出水面时看到妻子没有换泳衣，而是依旧穿戴整齐地与背着小泳圈准备下水的女儿一同站在岸上，手握传呼机，脸上呈现一副不知所措的游离神情。我感觉她肯定有事瞒我，所以气不打一处来。我跳上岸跑到她身边，一把夺下传呼机查看究竟。那是一台新款的摩托罗拉小精英中文传呼机，是年初妻子生日时我送她的礼物。我看到翠绿色的屏幕上滚动着一条让我几乎炸了肺的短信：我在老地方等你。我脑羞成怒，用力将传呼机摔到地上，在游泳池边声嘶力竭地吼叫：滚，你他妈的赶紧给我滚。传呼机与水泥地面十分惨烈地碰撞后支离破碎，断裂的机壳弹跳起来，剪刀般扎在我的小腿侧面，鲜血顿时蚯蚓一样倒爬着向我的脚跟流淌下去。
　　
　　 游泳池里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停止了嬉笑打闹，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远比戏水更能给他们带来快感的突发事件。他们看到一对年轻男女站在岸边怒目而视，而后他们又看到那个男的抡起右掌，朝着女的脸颊甩出一声脆响。那个羞愤的女子，并没有如他们期待的那样，哭泣、辱骂或者反击，而是一言未发，带着视死如归的漠然神情，转身离开了游泳池。
　　
　　 我的本意是想让妻子改邪归正，但游泳池事件的直接后果，导致了妻子的离家出走。妻子他妈的也真够狠毒，竟能忍心撇下不满三岁的女儿不管不顾。她决定和我斗争到底，到外面租房子住。妻子的决定让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但我绝不可能向她低头。
　　
　　 妻子用自行车拖着凉席、衣服和被褥，准备出门的时候，女儿喊了她一声妈妈。那声音颤颤的，像是遇难的天使绝望的求救。妻子转头看了看女儿，眼里淌出了泪。但她并没有因为女儿最后改变主意，而是更加坚决地甩腿跨上自行车毅然离去。妻子的坚决让我更加气急败坏，我对着她即将消失在苍茫暮色中的背影，狠狠地骂：走吧，走了他妈的这辈子就永远别想再回来。
　　
　　
　　
　　 2
　　
　　 妻子没走多久，我就开始恐慌和后悔起来。
　　
　　 这种后悔的心情，不是因为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而进行自我检讨，也不是因为怜爱女儿的想念妈妈而哭闹不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他妈可恶的性欲无处发泄。那种莫名的烧灼感像有蓝火苗在体内燃烧。男人的性渴求并不完全取决于情感，这话有些耸人听闻，但事实的确如此。男人可以无缘无故地对多个陌生女人示爱，同时也可以无情无义地对刚睡过的女人说再见。这些都是雄性荷尔蒙每天在体内悄无声息滋生蔓延的结果，这种滋生和蔓延是毫无防备的，也是不可控制的，而且它让男人身不由己地为了保持身体平衡而出卖灵魂和亵渎爱情。只不过男人更愿意在女人面前使用甜言蜜语或者花言巧语，掩盖这种难为人知的真实愿望，千方百计为这种自然的生理需求披上光鲜的爱情外衣而已。
　　
　　 蓝火苗缓解了我对妻子的怨恨。
　　
　　 我希望妻子能够尽快回来，最好就在当天，尽管我对她的怒火并没有削减多少。但我不敢肯定妻子能否如我所愿回家，甚至不敢确定妻子能不能接我电话。大庭广众之下的那个耳光，打碎了她的心。我试着接通妻子的电话。没想到妻子竟然接了。妻子问什么事，我说我想和你谈谈，妻子说没什么好谈的，准备准备，咱们离婚吧。而后就摁断了电话。我感到了被拒绝的羞辱，怒火再次升腾起来。他奶奶的，有什么大不了的，离就离。
　　
　　 妻子的拒绝让我对网上的女人抱有一夜情的幻想。那些年，社会正处在观念裂变的初期，李银河也没有出名，一夜情这个词还没有出现，但这种思想却像暗夜的露水那样悄无声息地滋生于我充满痛苦的思想之上。我不想伪装自己，不想像别人那样道貌岸然。直言不讳地说，我是一个思想开放的人，尤其在那年秋天，我抱着我断了气的父亲，体验着他的尸体由热变凉的过程，回想着父亲当年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模样，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思想，就由原来的星星点点变成后来的汹涌席卷。我不想活得像父亲那样苦那样累，我想更率性更真实地活着。
　　
　　 我和依然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愿意和我上床吗？
　　
　　 在遇到依然之前，我的这句话已经吓跑了很多女人。有骂我流氓的，有骂我神经病的，有像我前段时间骂妻子那样让我快点滚的，而且滚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这些反弹回来的很不好听极伤自尊的回应，并没有让我感到羞愧难当，反而给我增添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快感。我相信我一定能在网上找到自己需要的女人，这种相信和肯定是有依据的。我身边的一个朋友风流无比，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和帅气的外表，在网上睡过不少女人。我觉得虽然没有他那么帅，没有他的口才，但找一个适合自己的女人还是应该找到的吧。这是我在遭到羞辱之后并未悔意反倒更加锲而不舍继续肆意妄为的原因。
　　
　　 依然听到我这句话，并没有恼怒，她在电脑屏幕打出了“呵呵”两个字。她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就想找个女人上床。依然说，你多大，妻子呢。我撒谎说和妻子两地分居。依然说你这可是背叛啊。我说背叛的人何止我一个。依然说，你倒是个爽快真实的人。依然的认同，让我对她有种异常亲近的感觉，我感到内心平静了许多。我说我刚才骗了你，其实我没有和妻子两地分居，而是正在和妻子闹离婚。
　　
　　 那晚我和依然聊了整个通宵。我把自己的痛苦和困惑说给依然。这是一种无处可诉的倾诉。在我看来，妻子显然已经出轨。妻子给了我一顶绿帽，这对男人来说，比刮骨疗毒更加疼痛难忍。可在现实里能给谁说呢，只能沤烂在心底，牙掉了往肚里咽。但人是需要倾吐的，男人亦如此。必须有一个出口，才能得以喘息。这是生命得以常衡的法则。而网络的好处在于，你可以无所顾忌，因为陌生所以安全。世俗的嘲笑、毁誉，人心的叵测、险恶，在这里都可以不用担心。因为不牵涉利益，所以相安无事。依然听得认真而严肃，她问我认为妻子出轨有确凿的证据吗。我说我看到传呼机信息了，别人让她在老地方等呢。依然对我的理由进行了不折不扣的反驳。她说，你就因为这个在和妻子闹离婚吗？我说我打了她。依然说，男人打女人，最没品位，也最伤人。她不失时机地给我提出充满理性的建议。
　　
　　 天已大亮，我还舍不得和依然说再见。依然显然是优秀的。我庆幸能够在茫茫网络中结识她。“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这种对缘分的共同认知，让我对依然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我在她面前，仿佛是个透明人，每次议论一个问题，我的话没说完，她就准确无误地猜出我的心思，而且依然说话充满柔情和诗意，这是我越发喜欢的一个重要原因。比如她想结束对话时说：太阳已经从窗户外面爬上来了。
　　
　　 依然最后对我说，你应该和妻子好好谈谈。
　　
　　
　　
　　
　　
　　 3
　　
　　 和依然的聊天，让我体会到了我之前没能体会到的心理变化，那就是我的心开始沉静下来。其实我想要的，并不是生理上的满足，更多的应该是精神上的理解和温暖。她在我精神最脆弱的那段时间里，给了我无边的温暖和慰藉，让我浮躁的心得以一点点安静下来。我原来想在网上找刺激的想法，在不知不觉和潜移默化中被依然所改变。在将近三个月的时光里，我和依然在网上频繁接触，彼此之间无拘无束，无话不谈。依然也把自己的苦恼和情感的失落说给我听。她说她丈夫什么都好，对她很疼爱，但是属于那种粗犷型的人，不知道如何去爱她，关心她。我和依然虽然成了精神上难以割舍的朋友，但我对她的了解却极少。只知道她是一名小学教师，丈夫是现役军官，分居两地。除此之外，更多的只是精神上的依恋。我非常珍视这份感觉。我甚至没有向她打听过她的年龄地址，没有问她索要过照片和电话。我很关心她的容貌，也很想听到她的声音，很多次想提出和她见面，但最终都没有说出来。我有三种担心，一是担心提出来怕她认为我肤浅，轻视我；二是担心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怕见光死，毁了这份好感觉；三是担心因为我而影响到她和丈夫的关系。我过于贪恋和她的那种秘而不宣的感觉，不希望任何外在的诱因破坏和她之间产生的这份唯美。
　　
　　 我听从了依然的建议，和妻子进行了两次长谈，虽然没有结果，最后达不成共识，不欢而散，但我觉得那些沟通都十分必要。我感觉我和妻子的谈话都是肺腑之言，这在多年的婚姻生活中前所未有。如诸多夫妻之间一样，结婚之后我和妻子缺少沟通，导致我们心灵上的隔膜越来越大，感情的裂痕与日俱增。我和妻子总结了我们结婚之后双方来自性格、责任、态度、思维方式、孝敬老人、抚养孩子诸多方面的缺陷，以及这些缺陷对情感造成的伤害。但我感觉这些谈话避重就轻，像隔靴挠痒，不能切中问题症结。我认为我们之间要谈的，是她的出轨问题。我不知道她和那男人进展到何种程度，我只看到了那条对我来说触目惊心的短信，看到了我的合法妻子，我女儿的妈妈搬出了家门，对我们父女两人不管不顾。我觉得妻子应该针对这件事情作出令我满意的解释，对我和女儿表示道歉。但妻子却不这样认为。妻子说她和那男的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她的所作所为都是被我逼迫所致，她说我说话的态度，拉长的驴脸都让她无法忍受。她狗日的猪八戒倒撸一耙子，她不但不认错，还企图让我向她道歉呢。孔老人家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得，我算是领教了。我他妈都已经三个多月没近过女色了，你啥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
　　
　　 我觉得我的妻子已经失去了作为妻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我打定了主意，决定离婚。我设想着赶快离婚，证件办下来当天，我就去找个小姐，好好享受享受。这是依然教给我的。依然曾经极力劝我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离婚，为了孩子的幸福，为了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世界。她对我说，只有离了婚，你才有权利接近其他女人，这样你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至于将自己的心弄得四分五裂。
　　
　　 这期间，我和妻子一起把女儿送进了一家周托幼儿园。我和妻子说好，每个礼拜轮流去接一次孩子。可那个礼拜六我去接女儿，却因为妻子遭到了幼儿园老师的指责。幼儿园老师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她站在女儿背后，质问我为什么上个礼拜天没把女儿接走。我顿时怒火中烧。我觉得我的五脏六腑都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烤的散发着焦糊味道。自从妻子搬出家后，我不是不关心她住在哪里，都在干什么，我觉得问了也是白问，问了就等于还在关心她。我想去看她的住处，但得不到妻子的许可。我堵在妻子单位门口。我对妻子说，至少你现在还是我合法妻子吧，我必须过问你的行踪。妻子说，名义上是，事实上已经不是了。我强行拽住妻子自行车不让她走。妻子的同事夏姐过来替妻子解围。夏姐对我说，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你也拽不住，你给她一段时间决定吧。夏姐的话让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我于是放开了妻子。但之后脑海里还会经常浮现出她和别的男人在幽会的情景。虽然这种联想让我本来就忐忑恼怒的心灵更加缺乏安全感，但我觉得至少我手里还握着女儿最后这道王牌。而现在妻子连女儿也不管了，这说明妻子已经痛下决心了。我对幼儿园老师的问话无言以对。我屈身蹲在女儿面前，我看到女儿的小脸上挂着两道重叠的泪痕。女儿小声跟我说，爸爸，我想妈妈。那个瞬间，我感觉一股酸水从心底泛起，漫过我的胸口和脊背，直抵脑门。当一件坚持的事情濒临坚持极限的时候，往往会突然朝向另外相反的方向急转直下，这就是物极必反的法则。我完全忘记了我正在痛恨妻子的不轨而准备和她离婚，为了像依然说的那样，给幼小的女儿一个完整的世界，我决定包容妻子的一切。我说，乖，走，我带你去找妈妈。
　　
　　 我带着女儿来到妻子的单位。
　　
　　 夏姐见到我和女儿，抱起女儿亲昵地问长问短，哄逗女儿开心。我问夏姐妻子在哪，夏姐说她最近一直在请病假。我说妻子怎么了。小夏说你还关心她啊。我说要不是因为女儿我才不关心她呢。夏姐把女儿交给一个女孩，把我领到另外一个房间。夏姐认真而严肃地对我说，你误会了，她没有像你认为的那样背叛你，她只是思想上开了个小差而已。但你却凶狠地打了她，逼得她搬出家。我说那她为什么不解释。夏姐说，现在的问题关键是，你还爱不爱她，她的心仍然在你和女儿身上。
　　
　　
　　
　　 4
　　
　　 很多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是不会再回溯到原来的状态的，就如我和依然的相识。
　　
　　 妻子的归来，并没有消减我对她产生的那种内心的紧贴。我和妻子表面上恢复了到以前的状态，甚至比以前看起来更加和谐恩爱。但依然却在我和妻子纷争的这段时间里，走进了我的内心。我变成了现实和网络极度矛盾分裂的一个人。现实里我有妻子女儿，而内心却悄无声息地爱上了一个虚幻的影子。
　　
　　 如水的日子宁静而轻缓，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一如既往地那样平淡无奇地向前继续。但依然却成了我精神世界不可或缺的依赖和支撑。白天忙忙碌碌地工作，而到了晚上，我便守在网上，期待着她的出现。夜的静谧，反衬着我活跃。见到她，我会手舞足蹈，笑在脸上，内心开花。如果见不到，我便会失魂落魄，神不守舍。
　　
　　 但我没有想到，半年之后，依然却突然离开了网络。
　　
　　 依然在离开网络前给我留了言。令我吃惊的是，依然每次和我聊天，都要冒着被丈夫殴打的风险。而且丈夫打她不分轻重。依然是忍着剧烈疼痛给我留的言，她的左手食指最后一次被丈夫凶狠地折断。我不知道依然在给我留言时怀着的是一种怎样的复杂心情，她只说她觉得很庆幸与我相识，说聊天给漫长而死寂的生活增添了色彩，她在与我聊天的这段时间里，自己得到了很多的快乐。依然最后说，她要离开网络一段时间，也许一年，两年，也许五年，甚至一辈子。她说她不应该因为上网聊天而让丈夫生气。依然说我是个好人，好男人，让我保重。最后依然说，如果以后有缘再见，一定会做一次我的女人。
　　
　　 看过留言我哭了。我想我哭的原因，是源自怜惜，也源自在过往时光里一个女人曾经用真挚的情感给予过我厚重的温暖和快乐，更是源自不愿意在以后的生活里失去这样的一个朋友和知己。我不敢想象依然当初是在怎样挨打受气的情况下，每次都给我那样平缓而快乐的心情，她很少给我诉说自己的不幸，而是竭力为我混乱的思想理出头绪，为我指出正确的生活方向。我感觉我和她的交往，从来都没有过对等。我对自此以后不能再在网络与其相见充满惋惜和遗憾。但我却不能为她做任何的付出和弥补，换句话说，正是因为我才造成了她的痛苦和不幸。
　　
　　 依然从此之后消失在茫茫的网络，没有任何的音讯。但她留给我的那句如果有缘再见一定要做一次我的女人的话，却像一根针，时时刻刻刺扎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