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我都想写写父亲。但是父亲于我就像一本厚重的书，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切入。想来想去，还是说说父亲和我的一些生活小事吧。
　　 我从小害怕父亲，因为我太顽皮惹祸，常挨父亲打骂。父亲打我方式特别，总令我肉跳心惊：缓缓地、一步一步向我走近，突然用勾起的中指对着我额头重重一击。这一击虽很疼，但不是我最怕的。我的恐惧来自父亲那双无比严厉的眼睛，以及无法判断何时会出手。当父亲一步一步靠近时我就缩着身子后退，并用手臂护住头部。后来父亲改用竹棍抽我，我竟抢过竹棍狠狠把它折断了。
　　 一次我与邻居孩子打架，打破了人家的头，父亲除了赔礼道歉之外，把我绑在树上狠抽了几十鞭子，谁过来说情都不行，直气得几天心绪不宁。
　　 因此父亲说我“忤逆不孝”，伤透了脑筋，还说养了这么个逆子是前世的报应，就称我为“大报应”。谁叫我排行老大嘛？父亲气极了甚至会说：“忤逆不孝的家伙要遭雷打！”
　　 听了这句话，当时只有十一、二岁的我特怕打雷，尤其是夜晚，看着天空火蛇般的闪电，就担心那随之而来的一声炸雷打在自己头上。即便知道了光速快于音速，打雷在前闪电在后，见到了闪电就无须恐惧，我还是吓得浑身哆嗦。
　　 这时父亲便叫我睡进他的被窝里，要我在另一头抱住他的脚。
　　 “你抱住我的脚就不怕了。”父亲这样说。
　　 我于是紧紧把爹的脚抱住，这样我便能心安神定地直睡到天明。
　　 父亲调至四川大学任教时，为了更便于管教我，把我也捎上了，安排在成都华西坝一所教会中学。我的母亲和弟妹则住在嘉定。每个月我和父亲见一次面，汇报学习生活情况，带去作业本和成绩单，并领取当月零用钱。父亲给的钱不少于那些达官贵人的子弟，但要求我记帐。我哪有那么认真把一笔一笔花掉的钱都及时记在帐上呢？不过临时胡编乱造罢了。我的帐全是收支两抵，恰好把钱花完，一分不余也一分不欠。
　　 爹念及我年纪小，才上初二就远离家门在外住读，虽明知我不老实，记帐时搞鬼把戏，却不忍揭穿我指责我。直到过年回家时，才当着我的面对妈妈说：
　　 “我每月给他的钱，他都花得正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大吃一惊，就象听见一声炸雷！原来父亲什么都明白，竟一直装糊涂，也一直没发脾气！此刻，面对父亲平静的声音和母亲愤懑的眼神，我只得羞愧地垂下了头，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了，从那以后也不敢再弄虚作假了。
　　 逐渐地，我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此前一直认为父亲不喜欢我，我也不怎么亲近父亲，除非天上打雷闪电。我总觉得自己在父亲眼里和心里是个“大报应”，这个难听的绰号在家里被弟妹们讪笑和呼叫着，弄得我好没面子。现在仔细想来，父亲不仅严厉，也还有那么点仁慈。
　　 最令我感动不已的是，尔后我被中央戏剧学院以莫须有的理由退学，怀着歉疚的心情从北京回到家里，原以为父亲会说我不成器辜负了众望，没料到父亲非但无半句怨言，反而对我安慰。两天后父亲还特地为我写了一副对联：
　　 莫露锋芒遭世嫉，要磨棱角学时宜。
　　 这副对联真可谓“知子莫如父”，可惜我秉性难改，我若照父亲对联的教诲行事，一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磨难了。
　　 当时父亲还对我这样开导：“古人说‘不遭人嫉是庸才’，你知道毛泽东怎么说吗？他说‘遭人嫉者是庸才’。可见毛泽东的厉害吧？”
　　 接着，父亲便致函欧阳予倩老院长。说华章没有任何违反校规的行为，凭什么令其退学？学院签发的退学证上也无任何关于华章过错的字样，只一句“不适合专业”的模糊用语，又如何与其成绩单上标出的“优秀”相吻合？再退一步讲，假设该生真的不适合某专业难道不能让他转其他专业？为什么必须给予退学处理？
　　 正是由于老院长的亲自出面，校方才把我的退学证改成了肄业证，并谓“该生自己要求回家自修”云云。这里面的许多细节和谜团就不在此多说了，拙作长篇系列第一部《小寒春梦》中有详细的描述。
　　 回家后的我，受到父亲无微不至的关怀与怜爱。父亲还以种种轻松有趣的方式指导我习中外古典文学。比如父亲有时故意背诵一些诗词歌赋，当我提问时，他便以感叹来取代评说，使那些妙词华章自然而深刻地潜入我的心里。
　　 一次父亲在夜晚临窗远眺，口中喃喃自语曹孟德《短歌行》中“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我什么都不须问，仅从父亲的声调和情态就感觉出了那种苍劲悲凉，当我重新研读这些作品时自会有更深的感悟和理解。
　　 又如父亲一次轻声哼唱《洪湖水浪打浪》，我问道：
　　 “爹爹，您怎么会喜欢这首歌？”
　　 父亲答：“这支歌蛮土，但是土得好听。”
　　 我对父亲是非常崇敬和信赖的，因为他老人家向来不随便赞许某人或某部作品。一旦得到父亲称赏，必属高人或精品。在我的印象中，李叔同——弘一法师和王国维是少有的父亲景仰的人物。这对我的审美取向和价值标准产生了巨大影响。
　　 再往后父亲和我同时被划为右派，我们的父子之情又添了新的色彩，彼此更亲也更近了。我于1958年在流放地填过一首词——《卜算子游子》，寄给父亲后，回信说：“读罢我儿《卜算子》，不禁老泪纵横。”
　　 没料到自己学写古诗词，竟能如此感动一向对人对己苛求责备的父亲！这封信是我有生以来受到父亲的最大激励，并从那以后坚持古诗词的写作。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生的历练，我已由儿时的“大报应”蜕变成了父亲钟爱的长子。
　　 我摘掉右派帽子后在T城一中教书，同事中有位姓皮的高中语文教师，他的讲课闻名全县，文教局经常为他组织公开课，让兄弟学校的领导和教师前来观摩。皮老师从不用讲稿，课文倒背如流，而且声音洪亮，气势轩昂，发散着无穷的魅力。
　　 皮老师五十多岁，生性好酒。他喝酒蛮有意思的，未喝之前总要别人准备下酒的菜，或抱怨菜太少。一旦开喝，他什么菜都不伸筷子，只喝寡酒。一边喝一边似睡非睡，满嘴胡话连篇，与上课时判若两人。喝醉了他会说这样的话：
　　 “周恩来聪明！我呢？我不聪明？哈哈哈哈，我也是聪明的！你敢说我不聪明吗？”
　　 有时又说：“有什么了不起？你说，恩？其实我就一张嘴巴，除了这张嘴巴，有什么了不起的？狗屁都不如！”
　　 我除了和本教研组王立德老师关系较好之外，另一个好朋友就是皮老师了。我佩服他的口才，喜欢他的酒态；而皮老师也怪，对我这小子情有独钟，一老一少便惺惺相惜起来。
　　 皮老师有次到W市出差，主动提出要去拜访我的父亲。但他们从未谋面，我便写了一封介绍信给皮老师带着，见面之后主客都喜出望外，促膝倾谈了许久，尔后彼此还有书信往来。
　　 在我记忆中，父亲对我《卜算子》的回信算是一次激励，此外，没正式称赞过我一次。可是从父亲与皮老师的通信中，我破天荒地得知了父亲对我的奖评。那一句奖评实在是连做梦都梦想不到的，我为此竟可以自豪一生满足一世！
　　 父亲给皮老师的信里是这样写的：华章好学，每学必精。
　　 于我而言，世上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奖赏比这更珍贵更高格的了。
　　 皮老师后来终于因酗酒过度，身患肝癌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我写了一首七律以示怀念。
　　
　　 七律皮夫子
　　 皮夫子是酒神仙，手不停杯口不闲。嬉笑胡言魂梦里，高谈阔论课堂间。才横隽水三秋节，名噪通城四十年。可叹先生归去早，书房独坐对青烟。
　　
　　 父亲一生极爱我的母亲，当母亲于１９７３年辞世后，父亲几乎每天以泪洗面，由于悲痛过度，严重伤肝，也于１９７６年病逝，追随母亲而去。他老人家临走前见我终于接到电报自外地赶回来了，激动得奋力从病榻上坐起，慈祥的笑靥和着酸楚的泪滴。
　　 父亲名叫林树湘，他对我说：不要学院开追悼会，就你们兄弟姊妹在我书房设个灵堂。我的自挽联已想好，上联：昨夜西风凋碧树。下联：……父亲说完就瞑目了。
　　 当时守在父亲身边的儿女——包括我在内因悲恸至极，都没把注意力放在挽联上，上联是著名的词，印象很深不会忘记；下联却因疏忽而未记牢。
　　 父亲火化后，我一直为此遗憾不安，希望奇迹出现，父亲能托梦给我。也不知是真有神灵，还是我思求太切太苦，当晚真梦见父亲了，他只留下一句话便悄然隐去。这句话就是：今朝骤雨抹潇湘。
　　 哦，正好是下联！于是父亲的名字就涵在这副挽联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