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李要结婚了，这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
　　
　　 瘸子李那些天，脸上一直堆着笑，那种笑很谦卑，很婉转，也很可怜，像是阴沉的日子，刚刚露出丝丝缕缕的希望。
　　
　　 瘸子李脸上的皱纹能夹得住苍蝇。他那谦卑可怜的笑，被夹在深深的皱纹里，吃力地一点点地往外爬。村里人觉得，瘸子李的穿戴，也明显讲究了许多，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觉得不一样了。因为兴奋，他左腿像安了弹簧，一跳一跳的，走起路来显得比平时费劲，身体跛得也更厉害，瘸腿使他的头在走路时一歪一歪的，仿佛离很远就要和人主动打招呼。­
　　
　　 瘸子李因为那条瘸腿，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一直打光棍。瘸子李二十岁那年夏天，为救一个落水的孩子，左小腿被扎伤感染，留下残疾。但瘸子李觉得娶不上老婆，主要是因为自己穷，而不能怪那条瘸腿。他端着饭碗站在村西头那颗皂角树下与人争执，他说他要是也有三间瓦房和几十担十来年都吃不完的粮食，哪怕两条腿都瘸了，想跟他过日子的女人也会多得趟腿碰蛋，排着队等他去挑选。瘸子李越说越激动，先是面红耳赤的，后来腮帮子都变青了，拳头握得紧帮帮的，像是要去和人家拼命。­
　　
　　 瘸子李是一个倔强而吃苦的人，因为那次争执，他一心要盖座瓦房。瘸子李省吃俭用了许多年，积攒下了盖房的钱，将三间瓦房的根脚扎了起来，却不想赶上他妈的老日侵略中国，瘸子李的气不打一处来，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和凄凉。瘸子李听人说，日本兵从东北入侵以来，接二连三把守军打得节节败退，每到一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目前已经进入中原地带，快打到县城了。­
　　
　　 瘸子李倒是不怕日本人来，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日子横竖都过得他妈的不顺心，日本人来了，也不会不让他吃饭。瘸子李主要觉得憋屈，本来日子就不顺畅，但毕竟仍充满希望，他还巴望着瓦房盖起来找老婆呢，可日本人这一打，弄得人心惶惶的，他的房子就盖不成了，更别说以后过安稳的日子了。想到这些，瘸子李觉得很失望，而且越想越觉得难过。瘸子李把多年攒下来的银元，摊在桌面上。瘸子李不是一个爱钱的人，钱对他来说，只是一种好日子的象征，而现在这些银元对于他，没有了丝毫的用处。瘸子李蜷起干瘦的指头，捏了一片银币，放在手心里。他漫不经心地看着那片银币，银币圆圆的，在昏暗的灯下，闪着幽亮的光。银币的中间，镶着一个人像，目光很慈祥，与他静静地对视着。瘸子李知道这个人叫孙文，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孙文当初拳头随便一挥，便将整个清王朝都推翻了。瘸子李看着孙文的头像，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这样的一个大人物，能在他如此失望和落魄的时候陪着他，让他多少感到了一丝暖意。瘸子李无聊地在银币上吹了口气，银币发出一种细长而微弱的钢音，游丝一样在房间里回响。­
　　
　　 瘸子李那晚没有做饭，尽管有点饿，他却懒得动弹，觉得浑身没有力气。蚊子在屋子里嘤嘤呀呀地叫着，但他躺上床，一会就睡着了。瘸子李那一觉睡得混混沌沌的，很不踏实，好像还做了什么梦。瘸子李迷迷糊糊地，被外面的声音惊醒，他听到有人在门外叫他。瘸子李一边下床去开门，一边还想着刚才的梦。那个梦飘飘忽忽，一节一节的，瘸子李隐约还能记起一些片段，好像很多人在给他盖房子，又好像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去很远的地方迎亲。瘸子李知道自己想女人想得着了魔，开门的时候还长长叹了口气。瘸子里打开门，在清幽幽的月亮地里，看到了邻村的张老爹，张老爹后面跟着一个女人。瘸子李问张老爹有啥事，张老爹没有回他的话，将那女人径直领进了他的屋。张老爹在瘸子李的床边坐定，掏出烟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瘸子李有点不知所措，他站在那里，看看张老爹，再看看那女人。女人三十多岁，精瘦精瘦，灰头土脸的，头发有些蓬乱，僵硬地站着，咯吱窝夹着一把红纸伞。张老爹的肺不好，烟呛得他咳个不停，脸色都呛发紫了。张老爹平静下来，指着那女人，对瘸子李说，这女人叫琴娃，我今天进城的时候，在路边捡到了她，她是洛阳那边的，跑老日跑到咱这里，一个人无依无靠，你看跟着你合不合适。瘸子李有些喜出望外，他觉得老天爷真是开了眼了，瘸子李突然又想起刚才做的那个稀里糊涂的梦，心里有种热乎乎的东西一阵一阵地涌上来，涌得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扑通一下给张老爹跪在了地上。­
　　
　　 张老爹当晚就要把琴娃留给瘸子李，可瘸子李不肯，瘸子李想要明媒正娶地将琴娃迎进门。瘸子李对张老爹说，都是苦命的人，说啥也不能委屈了人家。张老爹看着瘸子李诚惶诚恐的模样，脸上露出了微笑。张老爹将烟袋别进腰里，清清嗓子，吐了口痰，然后说，那就这样定了，我就把琴娃当成自己的亲闺女，定个好日子，你来接。­
　　
　　 琴娃家在洛阳北边的偃师县，那地方到处都是日本兵。琴娃被张老爹收留后，仍然惊魂未定。琴娃说，他丈夫被日本兵戳死了，日本兵像禽兽一样，见到老少女人都不放过。那天，琴娃的丈夫看到十几个日本兵把邻居家十四岁的小翠摁倒在地上，恶狼一样一个个往小翠身上扑。琴娃的丈夫看不下去，拿把铁锹冲进去救小翠，被那些日本兵用刺刀活活捅死。琴娃躲在自家的地窖里，才躲过劫难。琴娃轻轻抚摸着她带来的那把红纸伞，像是抚摸着她丈夫的脸。琴娃对瘸子李说，这把伞是她丈夫在结婚时买给她的。琴娃对瘸子李说着这些，脸上没有表情，目光空洞得毫无内容。瘸子李心疼地看着琴娃，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瘸子李的婚礼定在六月十八。瘸子李花光了盖房的积蓄，把他的婚事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
　　
　　 瘸子李的迎亲队伍的确非同一般。光是响器班，就请了六个人，唢呐，竹笙，木敲，铜叉，各种乐器一应俱全，婉转清亮的唢呐曲子，把整个村里人的心都吹得轻飘飘软乎乎的。接新娘的轿子，四棱四正的，由四个壮汉抬着，壮汉白衣黑裤，头顶腰间都缠着红布，红红的花轿，随着壮汉的款款阔步，在葱翠的绿草间耀眼闪烁。瘸子李骑着一匹枣红大马，精精神神地走在迎亲队伍的前面，劈里啪啦的鞭炮，把小村炸得沸沸腾腾。­
　　
　　 瘸子李的喜宴，全村的人都去了。村里人都知道眼下的形势，兵荒马乱的，难得吃上一顿丰盛的美餐，村里人都有相同的感觉，说不定吃了瘸子李的这顿喜宴，日本人就打过来了，所以村里人那顿饭吃得紧紧张张的。但村里人没有想到，瘸子李的酒席，竟然丰盛得让他们咋舌。四道凉菜，荤素搭配得恰到好处，凉拌猪头肉，金针拌木耳，油炸花生米，粉条酱红薯，而且每个桌上都摆足了烟酒，随便吃，随便吸。一道道香喷喷的热菜，络绎不绝地端上来，味道鲜美可口，一共十八大碗，村里人吃着，感觉就像地主老财一样地享受。直到村里人一个个都吃得红光满面，油嘴滑舌。­
　　
　　 瘸子李和琴娃结婚后的第四天中午，日本人打进了县城。县城的守军寡不敌众，随便撂了两枪，就弃城而逃。一阵阵的枪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地响彻在田野和村庄，村里人像受惊的牛群，纷纷逃往山里躲藏。慌乱之中，瘸子李快速裹了几件铺盖，琴娃抓起那把红纸伞，也随着村里人没命地向山上跑。­
　　
　　 瘸子李领着琴娃跑到半山坡，琴娃的肚子突然疼得厉害，瘸子李扔下行李，背起琴娃一颠一颠地往山上跑。山坡下面，几个日本兵放着枪朝这座山坡撵过来。瘸子李自从左腿残疾以后，从来没有背过重东西，瘸子李背着琴娃跑了几步，腿就像被抽了筋一样地疼。瘸子李将琴娃放在地垄上，琴娃手捂着肚子，豆大的汗珠沁满脸颊。日本兵乌里哇啦地的声音越来越近。琴娃又急又疼又害怕，琴娃拉着瘸子李的手，哭着对瘸子李说，李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就别管我了，自己快逃命去吧，把这把伞带上，这辈子我们做不成夫妻，下辈子我变成牛马伺候你。瘸子李觉得有把刀在使劲剜着他的心，把他的心剜出一个个的小窟窿，瘸子李感到天旋地转，悲痛难当。瘸子李回过头，看到三个日本兵正朝他们的方向追过来，前边一个日本军官，骑着一匹黑马，手里举着一把长刀，长刀在太阳下闪着雪亮的光，军官的后面，跟着两个端枪的士兵，已经离他和琴娃只有十来步那么远。瘸子李为了活命，抓起那把红纸伞，紧跑几步，跳进浓密的小树林里，背后砰地一声枪响，子弹从瘸子李的脖子边飞了过去。­
　　
　　 日本军官骑着马冲到琴娃身边。那匹黑马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喉咙里迸发出呼呼噜噜的声响，暴烈地在琴娃的身边绕了三圈才停下来。日本军官从马上跳下来，将锋利的刀尖，抵在琴娃的胸口上。日本军官发现琴娃是个女人，淫荡地大声笑了起来。
　　
　　 后面的两个日本兵，转瞬间也跟了上来。他们跑到树林边，朝着瘸子李跑去的方向又开了几枪，便回到军官和琴娃的身边。日本军官用长长的军刀挑开了琴娃的衣服。琴娃光着身体，用力挣扎。琴娃让自己的身体趴在地上，拒绝日军的侵袭。日本军官和两个士兵乌里哇啦地交流了几句。两个士兵把枪放在地上，狠狠抽了琴娃两个耳光。他们将琴娃的身体，强行翻转过来，平躺在地上。两个日本兵按住琴娃的胳膊和腿，将琴娃的大腿分开，让那名军官先弄。日本军官看了看周围，没有拴马的地方，便将马的缰绳拴在自己的右脚脖上，而后淫笑着脱下裤子，向琴娃的身体趴下去。­
　　
　　 瘸子李跳进树林里，发疯般在浓密的枝叶间穿行。瘸子李汗流浃背，不要命地跑出去很远。瘸子李的衣服被树枝挂得稀烂。全身遍体鳞伤。瘸子李觉得自己终于安全了，才停了下来。瘸子李口渴的厉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瘸子李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他妈的根本不像个男人。男人哪有在关键时刻将自己老婆扔下不管的道理。琴娃刚才劝他逃跑时那些充满深情而又无奈的话，让他感觉到了从没有过的温暖和感动。瘸子李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瘸子李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生死关头，绝对不能就这样撇下琴娃不管。他猫着腰，蹑手蹑脚选择另外一个方向，悄无声息又绕回了树林的边缘。
　　
　　 瘸子李趴在树林里。日本兵的一举一动，瘸子李看得一清二楚。但瘸子李手无寸铁，只能眼睁睁看着日本兵对自己的女人准备实施奸淫，他愤怒地将手使劲抠在泥土里。­
　　
　　 日本军官的那匹黑马，膘肥体壮，高高大大。马大概很饿，瞪着一双大眼，想找草吃。马发现了树林边茂盛的青草。它不停地流着口水，摇晃着长长的脑袋打喷嚏。马仿佛隐隐约约听到了林子里瘸子李的动静。瘸子李的那把红伞，在葱郁的林间时隐时现，使马有点害怕。黑马开始有点骚动不安，抖着尾巴和身体，仰天嘶鸣了一声。瘸子李发现了那匹马怕他的红伞。
　　
　　 琴娃的身体扭曲着，挣扎着。瘸子李看着痛苦而无助的琴娃，突然急中生智。瘸子李在日本军官趴向琴娃身体的那一瞬间，他将手中的那把红伞高高地举过树枝。瘸子李用力将伞撑开，而后再快速合上，在葱绿的树林见制造一种惊心动魄的假象。瘸子李撑伞合伞，整个过程，仅用了短短几秒钟的时间。纸伞撑开后，像一顶硕大的红蘑菇，猛然飘在绿色之上，而后又瞬间消失。那匹黑马被瘸子李制造的奇异景象吓破了胆，惊慌失措地回转身，慌不择路，箭一样撒腿向山坡下跑去。
　　
　　 日本军官毫无防备，光着身体，甚至来不及言语，就被骚乱而疯狂的马匹拖糙着，滚下山去。
　　
　　 两名日本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目瞪口呆。等他们反应过来，迅速放开琴娃，抓起地上的枪支，惊叫着向山下追去。
　　
　　 瘸子李快步从丛林里跑出来。瘸子李跑到琴娃身边，拉起琴娃就往林子里跑。琴娃吓得魂飞魄散，跟着瘸子李，赤身裸体钻进了密林。­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村里两个胆大的乡亲，偷偷从山里赶回了家。他们在路边看到了那名日本军官的尸体。尸体横陈在山坡下的那条小河边。清亮的河水，在尸体旁边缓缓流淌，映衬着这个入侵者诡异的魂灵。­
　　
　　 很长一段时间，村子里空无一人。
　　
　　 而腐烂的尸体，已被馋嘴的鹰群，一点点啄食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