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艺人莺莺 ——《古堡残阳》54
莺莺
“草草杯盘共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水石先生举起手中的杯,显然已有些醉意了。
何三上吊身亡深深地震动了水石先生,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一连两月没出门。今晚他从独一处要了一点酒菜,请了爸爸、徐伯、胡四还有肖六在剃头房小聚,本来还请了高老道,因他去外地做道场,未能出席,同屋的闫叔也回家去了。柳三、侯五和果匠都远走他乡,三叔也去了江北看我大伯……这些年轻人不在,小店里冷清了许多。
大家围坐在桌子边,一面饮酒,一面聊天,火炉上的茶炊咝咝地响,户外是风雪交加的夜……他们谈得很平和,几位朋友也应着水石的致意端起了杯,但各人的心里都在迷惑着同一个疑问:先生今日何以如此感伤?就在这时,水石突然起立正襟,从口袋里掏出两页纸,吟起叙述身世的长诗,那格调有点像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诗中讲到了自己自幼丧父,母教殷勤;讲到了少年学画,盛京拜师;讲了在动乱岁月中的半生潦倒和家业凋零……他还以伤感而自责的语气叙述了那段鲜为人知的初恋;它成了先生一生命运的一个转折点……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水石先生呷了一口酒,——民国十一年,那时候奉天还是沈阳县,张作霖统治着东三省。夏天,第一次直奉战刚打完,张军败了,言和之后是实力未减,相反更增强了张的野心,他招兵买马宣布独立,沈阳也大兴土木。当时我正在大西门里的一个画坊里学徒,已经两年了。老师姓沈擅长工笔花鸟,他有时也去帅府走动,向张学良的幕僚推荐一些大家的真迹和摹本,但画坊的主要营生是为那些附庸风雅的官僚商人装点家居。
张家军的一个姓许的小官是个日语翻译,在帅府里走动。三十多岁,因他颊下长个疣有一缕小毛,我们私下称他许小毛。那时大帅和日本人过从甚密。张作霖这人外表粗放豪爽,内心诡诈多疑,他拉着日本人既可以和关内各派系的军阀抗衡,又能顶着北边的老毛子。当时他有一个日本顾问叫本庄繁——这时父亲问,是那个后来的关东军司令?先生说正是——本庄手下有个机伶的鬼子,年纪和我相仿,此人在学汉语,对中国的书画艺术很有兴趣。你们知道他是谁?就是当今县里的小原。善于投机奉迎的许,知道巴结小原是他的进身之道,便常来我店索取名家字帖给小原。那时在日本军人的上层中确有习练中国书法的风气。后来许在大东门里建了一处宅院,请我们为他装裱客厅。竣工那天,他办了个堂会,宴请他的上司和同僚,座中也有小原。
师父带我也赴了会,陪着客人在室内观赏书画。其中有一位唱鼓词的姑娘初通文墨,她喜欢上了我的那幅“待月西厢”。那年我二十岁,初出茅庐,还有些腼腆;可师父却预见了这姑娘会在曲艺界走红,她结交的上层会给我们的画坊带来好运。于是他吩咐我照样画了一幅给她送去。当时她和她的养父琴师住小北关书场。过两天她师父又让她带着提盒前来答谢。我给了人力车夫车钱和小费之后,便将她请进了师父的内宅。
师娘和我陪着她参观了我们的画坊,看得出这丫头确实喜欢绘画。随后,在厅里她一面喝茶一面道出自己的心愿;师父慨然允诺。这乖巧的姑娘便飘然下拜,认了师父和师娘;她还向我款款鞠了一躬,弄得我手足无措……吃罢晚饭,师父命我送她回去。我叫了一辆三轮,她说反正今晚没有演出,这儿离小北关又不远,不如一路走着,还可说说话……那是初秋的夜,月明星稀,我们绕着皇城走了半圈……她的出身很苦,——水石先生静默了一会儿,转动着手中的杯——她姓柳,叫莺儿,这是艺名,师父起的,在家的小名叫召弟,过了两年,弟召来了,她尽了使命,便被卖了出去……她婉婉讲完了她的身世,并没显得特别的凄苦……小北关书场通明的灯火近在眼前了,我和她道了别,回到画坊那一宿我没有入睡……
一来二去,我和师妹相好了,她比我小两岁,却比我会处事儿,她常给师父买些茶叶点心,还给师娘一些衣料饰物,这些多是崇拜她的官宦商人富家子弟送给她的。她识字不多,记性好,很聪敏,学画花鸟很快入了门。师父一家对我和师妹的情感并无异议。
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们画坊的生意好,主要的活儿都是师父和我作。师父给我的薪水相当丰厚,母亲卖了地让我学画,钱庄里还有我的一点银票。而且,我没有不良嗜好,甚至烟酒也不沾。我想这可能是莺儿喜欢我的原因。在她与师母闲谈时,师母问及她的归宿,她曾感叹地说出了她这样的心愿……冬天的一个晚上,我陪师母去听她的琴书。她见了我们精神一振,亲自为我们添了香茗,开篇加了一段罗松窗的“出塞”。
……伤心千古断肠文,最是明妃出雁门!南国佳人飘雉尾,此番戎服嫁昭君……为救苍生离水火,甘将薄命葬烟尘,残香剩粉人一个,野地荒烟雁几群。自叹说,到处沙场多白骨,又谁知,今朝小妾吊英魂……伸自神而屈自鬼,况尔等,尽是英雄侠义人……
她容光焕发,月白色的旗袍随着激越的鼓点儿飘飘摆动,娇柔中带一股刚劲。——水石又自斟一杯,一饮而尽,低声自语——伸自神而屈自鬼,她那性格……听完了鼓词我请她们师徒和我师娘去小北关的燕子楼吃夜宵,神差鬼使又遇上了许翻译官。他带一个女子正向一个年长的军官敬酒。稍后,他走了过来,与我们搭话,我也向他致意,介绍了师娘,那瘦小的琴师,莺莺的师父,立起来,卑贱地躬着腰,军官也应酬一番,拿眼瞟着莺儿,她低眉不语,他便也讪讪而退。
恋情
春天来了,那一天我们去踏青,俩人坐一辆三轮和一帮洋学生到东陵去。在陵苑前下了车,一群嘻嘻哈哈的年轻人一下子被那儿大片的荒岗和林木淹没了。枯草和青草都很茂盛,我们放开了装满食物的袋子,在一个荒坡上坐下来。她学着学生的样子躺下去,伸开腿,看着蓝天,静极了,我觉得草丛中虫在跳。她忽然转过脸,瞅我,一忽儿,捶打我,笑起来。想来我一个小画匠却戴个礼帽正襟危坐的样子定是可笑……过会儿她转过身去仰起脸把一块纱帕蒙在脸上,喃喃地问:我们的事怎么办?我说待我回家禀告母亲后我们便订婚,秋天成亲。我的话十分肯定,那的确是我最大的心愿。
她静默了一会儿,扯下手帕说了下面的话:
作我们这一行就像那走钢丝的,人家巴掌拍得最响的那阵儿,也就是你最危险的当口……我那两个师姐就是在她们最红的时候被师父卖的——说到这,她显得有点凄凉——也许师父不忍,他没办法,被人逼的。师父从不对我说这个,我也不问,都是姐妹们告诉我的……她们两人的命运都很惨,一个被大老婆逼上了吊,就因为她生了个儿子;另一个被卖到了窑子里……她的话没有在我的心里留下阴影,那时我想得简单,又浸在爱河里,感到周围的人对我们都好,会有什么威胁呢?
那一天我们玩得十分快活,我们跟着一伙唧唧喳喳的学生进了福陵的正红门,他们那股青春旺盛的劲儿,感染了我们,到底我们都是同龄人。我特别观赏了锒嵌在墙上的琉璃蟠龙,莺儿还和我讨论了怎样把它画在纸上;我们细细地看了砖铺参道两侧的石刻华表、骆驼、马、狮、虎;我挽着她一口气跑上了一百单八磴。正当我们气喘嘘嘘相互依傍的时候,一个男生认出了莺儿,他向身边的女生嘀咕了几句,两人便携手走上前来,向我们鞠了一躬——请莺莺师父唱上一曲。本来因为蹬砖阶累成红脸的她,更加脸红了,她笑盈盈一时答不出话来。她也是学生打扮,只是留着个长辫子,她因自己没有多少文化便羡慕那些读书的人……这时,我忙上前来解围,想不到周围的人鼓起掌来。片刻后,莺儿只好用京韵唱了一曲岳飞的“满江红”。之后,我们一行又嬉嬉闹闹看了努尔哈赤的墓。一个学生说这里还埋着叶赫那拉氏……这时她忽然对我低语:我也愿意和你埋在一起!我挽紧了她。学生们快步跑了下去,我们放慢了脚步落在后面,她深情地拉着我的手……——水石先生把着杯,眼圈红了,沉默着,似乎不愿从那往事中回转来——
情奔
人生的幸福总是那么短暂,而灾难又总是突然降临——水石感叹说——……回到画坊我便向师父提出请假探亲;师父让我忙完手上的活再走。我支了一些钱给莺儿打了个戒子和一付耳环,她甚为喜爱,珍藏在自己的化妆盒里。
过了两天,吃罢中饭,突然那位常拉我们会面的三轮车夫来了,交给我一个字条,莺儿了草的字迹,她要我黄昏时分到玩过的那段浑河岸边见面,十万火急。三轮车夫问我晚饭时是否等在这里,我点点头,他又飞快回去报信了。晚饭后我到时,她已等在那里了,岸边还有一条小船,立着一个老渔夫……她一下拉住我,身子在抖,断断续续说了下面的话:
那个翻译官看上了她,要娶她做三姨太,琴师被迫收了赎金,单等今晚散场接她过去。这些都是茶社里的一个姐姐从老板那里偷听来的。老板还对她们说今晚有当兵的来查场子——这是常有的事,叫她们不要慌,各守各的角儿……下晌,莺儿带了自己的一点积蓄偷偷跑了出来,在河边雇了一只渔船在此地等我……
这突然的消息震惊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是财主家的孩子,在私塾念了八年孔孟之道,没受过什么惊吓;可是她完全不同,她是从母亲怀里被掠走的,幼小的心灵的创伤,是挥之不去的噩梦。风吹草动,都会吓坏这惊弓的小鸟儿……
她紧紧抱着我的胳膊,流着泪,望着我,哀哀地说:爹卖了我,师父又卖了我,现在只有你了,我们跑吧,他们不会想到我走水路……
当时,我心疼极了,好像她一下子要掉到河里,我理不出什么头绪,就是怕失去她……走就走吧!逃出危险再说,到底人家手里拿着枪,又有字据。我连忙掏出本子(——那是我职业上的一个习惯,看到街头建筑上有什么花样画下来)给师父写了字条说我碰到乡亲,搭便车回家了,托车夫送到画坊。
月光里,渔夫摇着橹,小船顺流而下。她伏在我的肩上,不说话。我开始细细盘算起前途来……往哪儿去?我问;到营口,坐船去山东――她答。我一点钱也没带,我说;我带着呐,够我们花一阵――她脸贴在我的背上,轻轻抚着我的肩。她的真情实意感动了我,我侧过脸望她,她的下巴抵在我的肩上,眼微微眯起,月色下是那样妩媚,梦里寻她千百度,如今就在我的怀里,如果我愿意,天亮找个小店,我们就可以成亲了……可是这一切却不是我,一个男人筹办的,堂堂的有手艺的画坊师傅,身无分文,吃一个歌女的白相饭,这不是市井小说中嘲笑的吗!……渐渐地我的不快变成了暗自的恼怒:你什么都准备好了,可我却不知道……她在我的责备中低下了头,她说;你是公子哥儿,哪会理解我们艺人姐妹的心思,哪一个我这样年龄的人没有一个暗藏的小包?卖身契捏在师父的手里,你知道明天会落到谁家!这话是真的,她的苦命和无助又引起了我的爱怜;而这爱又使我想起母亲,她二十岁守寡,含辛茹苦抚养成人的孩子,如今却要亡命天涯,心中不胜悲怆……水面有点凉,我抱着她,感到有些疲惫,听天由命吧!渐渐地,我的软弱的性格又抬起了头,那是二十年的母爱和儒教养成的,我习惯于顺从……
浑河的水不急,平平缓缓地流,月光下泛出银白色,两岸散布着一些水洼子、荒岗和黑幽幽的庄家地,还有树林、农舍,偶尔是一两声狗叫……一切都那么平静,冷漠,就像那老渔夫木然的脸,此刻,他正慢慢地摇着他的橹。我们的爱恋和慌恐在这天高月小的星空下,在这莽莽的大野地里显,得那么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