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姐夫又要来，强是从父母的张张罗罗中知道的，母亲叫姐夫的名字叫得极亲热：大伟忙得都瘦了，得给他好好改善改善。街妨邻居都知道赵家有个了不得的女婿，长得高大英俊，是做房地产的，不仅前途无量，还好学上进。邻居们都躲不过赵家阿姨出出进进的寒喧，见人老远就喊过来：他张姨，买菜去呀？人家只好客套，吐出一串串的虚词：呵呵，买点菜，你身体真好，走路一阵风似的，嘿嘿。告辞似的那种笑，笑完，就想走开。这是个新社区，人人都不想把关系弄复杂，仅保持浅尝辄止的交往，这年代，礼仪般疏漠的距离才是安全的，舒适的。她却不在意或没察觉人家不情愿的应景，紧走几步，喘着气跟上，多年老友似的打开了话匣子：身体不行了，高血压，糖尿病，腿也不利索，离不开药啊，我家大伟上个月托人买的进口药，吃着感觉好多了。今儿不是周末吗？大伟要来家看看我们，平时他们忙得啥都顾不上，好不容易有时间，得给他们做点好的。说完，也没注意人家事不关己的表情，又凑得近些：我这女婿呀，太要强了，准备考研呢，每天学英文学到夜里十二点，工作又那么忙，也不好好吃饭，你说，身体不是造坏了吗？极忧虑的语气，嘴角眉梢却都翘起来，像骄傲的，咯咯叫的母鸡。邻居想起母鸡这个词，再看她烫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圆胖的身子，拼命捣腾的小短腿，“扑哧”笑出来。
　　 强刚打开冰箱，母亲的话就砸过来：强啊，那袋虾仁你可别动，那是你姐夫来要吃的。强描也不描虾仁一眼，拿出一盒牛奶，狠狠把冰箱门关上，一声不响退进他的房间。自从姐夫在这个家登堂入室以后，强就觉得父母的话硬梆梆的，也是尖锐的，寒光一闪，向他射过来。
　　 强脑子笨，学习不灵，高中没毕业就招工到气站搬气瓶了，从此，父母一提到他就摇头叹气：搬气瓶能有啥出息？你看，你爸的老同学孙叔家的孩子，如今，都到北京发展了，每次，开个小汽车回来，脸上多有面子？强每听到这儿，都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个小团，躲到哪个角落里不出来。父亲看到他麻痹，迷茫的表情，就更生气：你看你那熊样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整天蔫头吧脑的，哪像个年轻人？强在心里嘀咕：我怎么生出来的你不知道？我还冤呢，怎么就被你生出来了？顶撞只是无声的，强不敢说出来。
　　 强人笨，性格也绵软，当学生时，不仅惧怕书本上那些他永远也摆弄不好，弯弯绕绕的知识，也惧怕学校里一派你争我夺的氛围，他不想成龙，也成不了龙，但是连虫他也当不太平，不时地被人辗压一番，也被父母的希望压迫一番。他喜欢唱罗大佑的那首童年：盼望着下课，盼望着放学，盼望着回家的童年。童年对于他来说一点儿也不无忧无虑，他期待着长大的心都快疯了，从童年这个巨大的成长的网里钻出来，至少，一切都固化了，他渴望断绝希翼的那种稳定，因为他知道自己化不成蝴蝶，何必挣扎呢。至少，成人以后，他有权利选择怎样活着了，至少，他能做为独立的人存在，哪怕是个笨笨的人。当了工人以后，反而安定下来，只一心一意干活，虽然身子单薄些，但他喜欢体力耗尽的感觉，一上班就像牛上了磨盘，他也喜欢牛这种动物单纯隐忍负重的精神，这种精神使活着简单化了，只要肯出力，就能好好地活着，谁也不指望牛能迅跑，能飞跃，能七十二变。
　　 父亲打通了些他永远也弄不清的关系，给他搞了个高中毕业文凭，用父亲的话说：连高中文凭也没有，你还咋在社会上混呢？他老老实实地想：混啥呢？这样不挺好？这样不就能活下来吗？但他没敢说出来，怕激起父亲更多的教训。有了高中文凭以后，父亲又找了当局长的老同学，给他争取了个财会培训的名额。一起干活的工友见了他问：你家有背景？一看你就在咱们这儿干不长久。
　　 强硬着头皮去参加培训，第一次觉得成人世界有更多重的烦恼，两年学习下来，浑浑噩噩的，被那些数目字把脑子搅和得更不清楚了。同桌同学很奇怪他脑子的不转弯，担忧地问：你这样以后能上岗吗？那你以后打算干什么？
　　 没容他想好干什么，父亲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坐办公室，当会计的岗位。
　　 没干多长时间，领导就拿着一塌糊涂的帐找来了：亏你还这么年轻，看起来挺精明个人，怎么能把工作干成这样？
　　 没办法，他只好又下来看看大门，干点杂活什么的。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全家都把他这个儿子当反面典型，动不动就说：你看你姐，多能干，现在都是科长了。
　　 姐姐小南是这个家的亮点，从小就给父母争气，讨老师喜欢，成绩也好，争强好胜的。基本没用父母操心，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毕业后在机关工作，年纪轻轻就排除万难，力排众议，当上了科长。父亲再不强调儿子的重要了，甚至说：要是没这个混小子，咱们家有多好，我就省心多了。强心里说：那就当没有我好了，难道当个好工人，努力干活就不行吗？每月把工资交给父母的时候，看他们那不屑的样子，强心里就痛一下，觉得活着可真难。
　　 有了姐夫以后，家里气场变了，都围绕着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转，父母周末做姐夫开的小汽车去参加朋友孩子的婚礼，荣耀得不行，腰板都直了。姐夫不仅给这个家挣名，还挣利，姐夫大包大搅地说，爸，妈，等以后我们公司在上海有了业务，我给你们在那里买套房子，让二老好好享受一下十里洋场。父母乐得合不拢嘴。事后，对强说，你要是能有你姐夫一半就好了。
　　 姐夫来的时候，这个家就把强忽略了，忽略了强也是个响当当的男人，把他当成了随从，奴仆，跟班，杂役。母亲一会儿说：去，强，给你姐夫倒杯水，一会儿又说，去，给你姐夫盛碗饭来，那么没眼色。父亲忙阻止：盛什么饭，没看喝酒呢吗？大伟呀，多吃点鱼，你妈特意买的新鲜的鲈鱼。姐姐像对个孩子一样，哄慰的口气跟他说：强呀，你给姐跑趟腿呗，去买包牙签，家里没有了。又对母亲说：你别让我弟把头理得这么短，多傻呀。对了，我那儿有人家送的几桶花生油，也吃不完，回头你让强去拿呗。母亲眼睛都笑了：是吗，花生油老贵的呢，行，我让你弟去拿。这时，强又成了她们嘴里的搬运工。
　　 每到周末，强都不想在家呆，可老早就被安排了活儿，干这干那的，还没机会从家里溜出去呢，姐夫的车就在外面动静很大地停下来了。强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声，他对那个男人出现了从生理到心理的排异反应，姐夫竟给他带来了压迫感，像大山一样的压迫感，如果没有姐夫的比照，他的弱，他的笨，他的傻卖力气，他的甘愿吃亏还突显不出来。姐夫的光鲜，能干，八面玲珑不知怎么就构成了揪他心的效果。
　　 这个周末，姐夫又不例外地成了全家的中心，强看父亲对着姐夫笑的时候，竟有些弱势，有些巴结，而父亲在这个家一向是权威的，说一不二的。强就很替父亲悲哀。父亲老了，没力气折腾了，就把住大房子，有权有势，要啥有啥的美好生活前景寄望在姐夫身上。强想不明白父亲老都老了，怎么还是什么都想要呢？他就不想要那些多余的，他就想凭力气挣一份能吃饱饭的钱。反而可怜父亲姐夫们整天忙啊，算计啊，图的那份奢华，值得吗？
　　 姐夫在饭桌上感觉特别好，救世主似的，喝多的时候，感觉就更好了，母亲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肉，夹鱼。嘴里连声说：大伟，你们平时忙，没工夫做，今天多吃点。姐夫借酒的兴，嘴里也挺热乎：妈，你辛苦了，放心吧，我以后一定让二老过上好日子。强在一边想：啥叫好日子？现在的日子还不好？正想着，姐夫对着他指手画脚地说：你可一定要孝顺爸妈，我不经常来，你要照顾好他们，不然，让我知道了，饶不了你。这是强势惯了的人酒一多，自然的反应。强偏巧也喝了点，听到这里，血涌到头上，尊严啊，屈辱啊，全都复活了。“呯”地站起来，拿过茶几上的水果刀，扔到姐夫面前，打雷一样吼起来：你了不起呀，你有钱了不起呀，冒充老大？全家都被吓得脸白了，母亲护着姐夫：你小子怎么混啊，你姐夫还不是为了我们好。父亲骂道：给我滚出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不知好歹的东西。强看着父亲陌生的脸，泪流下来。垂下头，轻声说：好，我走。你们都嫌弃我，我找个清净地方去。
　　 强离桌而去，全家人都听到他摔上地下室门的声音，父亲说：让他去，这孩子，越来越怪了。
　　 饭后，一家人散了，母亲到底感觉不对，急忙拉开地下室的门，见强吊在钢丝床上，身体都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