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把村子里窄窄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而且陆续有更多的人朝那个方向快步围拢过去。
　　 那里围着我的父亲。
　　 黄来福在人群中高举一盏马灯，马灯的玻璃灯罩紧贴着父亲的脸，使周围看热闹的人把父亲的表情和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父亲的模样在近光的照射下扭曲而变形。这是一种寻常的辱人方式。无法探知他们事先有没有经过精心的策划和密谋，但这种来自精神上的深层折磨，类似公安人员对十恶不赦的罪犯所采取的强大而凌厉的心理进攻，比肉体上的殴打更加具有蹂躏和践踏的意义。黄来福的身旁，站着他三个如狼似虎的儿子。
　　 “说，你咋当的国民党。”黄来福高喊着，威逼父亲坦白交代。
　　 父亲一言不发。他在人群中显得软弱无力，像一块失去重心的木板，在汹涌的波涛中漂浮着，无法左右自己。他一边侧着脸闪躲着灯火的炙烤，一边用沉默回敬着黄来福的呵斥。
　　 父亲的沉默，让黄来福父子恼羞成怒。
　　 黄来福指着地上说：“给贫下中农跪下！”
　　 父亲蹙着眉头，满脸汗珠，但他依然仰着头，挺着胸脯。
　　 “叫你跪下，听见没有。”黄来福的儿子们推搡着，将父亲扑倒在地。
　　 父亲被迫跪在地上，挣扎着反抗，但他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热闹的场面瞬间让人群变得兴奋和激动起来。所有人期待着更加精彩和刺激的情节，来填补经年累月平淡无趣的生活内容。
　　 “往他嘴里抹屎！”有人喊出更加阴损的折磨招式。
　　 黄来福的一个儿子挤出人群，在黑暗中寻找猪粪，打算往父亲嘴里塞。
　　 天空突然咔咔嚓嚓响起一阵炸雷。
　　 霎时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铺天盖地席卷了整个村子。
　　 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中断了围攻父亲的现场，毫无防备的人群鸟兽一般散去，各自奔跑回家。
　　 黄来福父子愣在那里。
　　 黄来福手中的马灯，在空中纸一般飘着。灯光在风雨中经过数次忽明忽暗的挣扎之后，熄灭下来。
　　 街上一片漆黑。
　　 黄来福在黑暗中，凶狠地警告父亲：“敢胡说，撕烂你的嘴。”
　　 黄来福父子不再顾及父亲，悻然而去。
　　 父亲并没有胡说，相反，父亲为黄来福守住了秘密。
　　 与其说父亲被围攻是因为几天前他看到了黄来福的流氓行为，倒不如说因为父亲不知好歹没要黄来福馈赠的那一百斤牛草。
　　 那时候生产队耕牛的饲料由社员供给，每家每户在夏季要安排人上山坡割草，晚上将柔软鲜嫩的牛草交给生产队。
　　 会计黄来福负责验收牛草的质量，以及过秤，记斤数。
　　 父亲那晚交完草，将草篮放在牛屋边，到后面的野地里拉屎。
　　 父亲回来时，看到黄来福正在嬉皮笑脸地调戏怀月家的女人。
　　 黄来福的手伸进怀月家女人的裤子里。女人半推半就，扭动着身体反抗。
　　 看到父亲，怀月家女人挣脱黄来福，低着头快步离开了牛场。
　　 父亲感觉十分尴尬。
　　 但黄来福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根本没把父亲当回事。
　　 父亲当时被管制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黄来福居高临下，盯着父亲骂：“日你娘，也不看是啥时候，都敢进来。”
　　 父亲解释：“我回来拿草蓝。”
　　 黄来福欲盖弥彰，唬着脸问父亲：“你看见了啥？”
　　 父亲鄙视黄来福，但自知无法与之抗衡，反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一般：“啥也没看见。”
　　 黄来福十分得意，高声说：“给你减去100斤草。”
　　 父亲没说话，挎起草篮，迈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家。
　　 父亲走到家门口，看到怀月家的女人躲在黑暗里等他。
　　 女人忐忑不安，低声啜泣：“姓黄的不是东西。”
　　 父亲说：“你该去告他。”
　　 女人说：“谁敢啊，他奸污过村里好几个女人，都忍气吞声。”
　　 父亲沉默。
　　 女人央求父亲：“别把这事告诉怀月，行不？”
　　 父亲叹了口气，说：“我不会的。”
　　 女人低着头离开了。
　　 父亲为了这个事情，内心矛盾重重。
　　 父亲先是因为惧怕黄来福，才不得不守住这个秘密的。他怕黄来福的打击报复。在和黄来福对话的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那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名言，有一种明哲保身的自私心理。但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眼前交替浮现着黄来福的淫笑以及他伸进女人裤子的那只手，良知让父亲如鲠在喉。而怀月女人家门口的央求，却无意间和父亲的自私重叠在一起，为父亲的自私找到了借口，使父亲由内心的忐忑不安转变为心安理得，更为保守这个秘密的理由，增添了一份温暖和充足的成分。
　　 但父亲并没有接受黄来福承诺的一百斤草。父亲觉得不是为黄来福才守住秘密的，而是为了自己，更为怀月女人。因此他在以后的日子里依旧按照生产队原来分配的任务交牛草，甚至在黄来福自以为好心的敦促下，表现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这种表情，在黄来福看来是极其陌生的，甚至是可怕的，在父亲过去的脸上是不曾见到过的。这种表情让黄来福断定，父亲迟早会把他的丑行宣扬出去。这种错误的判断，让黄来福始终忧心如焚，如坐针毡。因此，黄来福借运动批斗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打压父亲，以此封父亲的嘴。
　　 村里有人说，黄来福家的房子是因为地势高才遭到雷劈的，因为他们家住在村南头，房屋依坡而建，高出村里其它房顶很多，而且恰逢夏季，空气湿度和温差增大，容易产生静电。村子里过去就发生过多起高大的树木和正在坡顶的牲畜遭雷劈的事件。但多数人更愿意相信，他们家的房子被雷劈，是因为黄来福作恶多端，是因果报应。还有不少人说，他们那次侮辱父亲的行为触犯了天怒。因为黄来福家的房子，正是在那晚被雷劈中的，响炸雷的时候，黄氏父子正在大街上对父亲发难。
　　 黄家被雷劈的三间瓦房是厢房，呈南北走向，房子从正中间劈成了两半。碗口粗的大梁、碎裂的瓦块和椽子横七竖八地散落屋里的地面上，被雨水沁淫成一片。大梁有火烧过的痕迹，散发着浓烈的焦糊味道。但断口的横截面却异常均匀，像是锯断了一般。这在本来就迷信的村人眼里，更增添了天神力量的神秘、诡异和深不可测。
　　 黄家的房子不是推到重建，而是在倒塌的原有基础上进行修缮和恢复。
　　 村里很多人都来给黄家帮忙，这使修缮的速度进展很快。
　　 村里尽管很多人鄙视黄来福的为人，对他很多卑鄙无耻的行为恨之入骨，尤其对他对女人的那种馋诞欲滴的下流做派所不齿，但他担任着生产队的会计，他和队长一样，把持着生产队组织劳动、记工分、分粮食等等与村民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诸多大权，所以村民不仅敢怒不敢言，而且他家遇到什么事情还得跑得很快。
　　 大家心照不宣，一旦得罪了他，或者让他感到对他有怠慢的情绪，他会选择时机进行公报私仇。
　　 父亲和村里很多人一样，不得不赶去给他家修房子。那是父亲被黄家父子围攻后的第七天。
　　 父亲吃惊地发现，怀月和他的女人，也在修缮房屋的人群里。
　　 怀月是个泥瓦匠，他和工匠们一起，站在高高的墙上垒坯加固，间或用绳子从地面往高墙上输送垒坯用的泥巴。他的脸上布满了汗珠。看着怀月卖命的样子，父亲的心情异常难过。怀月如果知道了黄来福曾经将手伸进他女人的裤子里，他还会不会来巴结黄来福，还会不会如此在黄家面前表现自己。怀月的女人和其他几个中年妇女一起搭帮，在地面铲土和泥，然后将掺过碎麦秸的稀泥铲进灰兜，吆喝怀月向上面拉。
　　 黄来福站在房顶，谈笑风生，指挥若定，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
　　 谁也没有想到，修房的第三天上午，黄来福从房顶上摔了下来。
　　 黄来福摔下来得时候，头磕在了石板上，血流如注。
　　 黄来福的几个儿子用架子车将他送到医院，经过全力抢救，也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黄来福出殡的时候，队长挨家挨户做工作，没有人愿意为他帮忙。
　　 父亲没去为黄来福的后事帮忙，但父亲一直保守着那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