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家兄弟为老娘办葬事，流水酒席一拉溜坐了二十多桌。那不断欠的爆竹伴着吊唁人从乡间小道，田埂上炸了过来，把好大一块的晒谷场坪炸得冒了烟。方园百多米内的鸟雀子惊得扑闪着翅子楞飞。
　　 在酒席的轰笑声中。好酒的，灌得嘴巴打结。喜热闹的，看得屄嘴里忘了塞饭。嘻嘻哈哈，噼噼啪啪，还有那乌乌哇哇如泣似咽的唢呐声不断气的吹，楞是热闹气派得盖了。
　　 “哟，毛妹……毛姐，毛姨，你可是大稀客了呀。”惊异亲热的招呼声在一张张的桌子上滚了过来。后桌的等不及看清来人，嘴里塞着肉嚼得满嘴流油，端着酒杯扭着脑壳站了起来望。
　　 那叫毛姐的女人满脸笑眯眯的，轻盈盈的挨桌子招呼着扭了过来，举手投足疯野里奔放着热情。令男人心旷的声音亮脆脆的溢满了整个场子：“嗬，杨大伯您老好佼近哟，张二婶您还是老样儿呀。”又瞅着同辈的喊叫着：“唉——哟！这不是小三子嘛，真差点认不得了吔，小妹，你变乖了呀，二嫂子你还是那么漂亮呐。”又扭过头来瞅着喝酒的年轻人，轻挑眉梢翘着兰花指叫道：“噢！老五你可少喝点喔，灌扒了大妹子可饶不了你的……”她一路三姑四婆，大伯二叔的叫得沁甜。应酬答话的俏皮嘻语哄笑喧天，凭空里给吃饭的开了胃口，使喝酒的来了豪兴。更牵动了酒客中一个三十多岁壮汉的情怀。他的心扉因“她”的出现惊愕而颤抖……
　　 晃眼之间，他俩分手快十年了。岁月虽无情的流逝，老天关照得她依然白哲，姣美的面容顾盼生辉，眉目传情风流不俗的使人心醉。乌黑的披肩秀发奔腾着大波浪，前卫的打扮突出了纤细的身材。衬映出万种风韵，晃得男人的眼睛咬在她身上就扯不脱。她是与他共过患难，他儿子的亲妈妈……
　　 初春的夜晚凉沁沁的，黑沉沉的，象一口无边的锅底呑没了山村。灵棚前录像带；吱吱的转着，把各家的娃儿老少催出了门，把个灵棚里楔得满满的。坐一会儿后，耐不住寒冷的老人，就挤进了内屋火炉里扯闲谈去了。那些捋袖拍桌打牌的玩得沉迷疯癫，乡民们各自找着乐子在这儿坐夜守灵。
　　 毛家少妇进进出出的帮衬着打招呼，热情的扎在人堆里扯白话。和男人们开几句既得体又风骚的玩笑。她到一处就热火一个地方的场子，欢声笑语的似个醒闷虫儿。但她的心灵深处却挂记着以前的那个他，那秋水似的眼波时而偷偷的，朝他满注深情的一瞥，眸子里火辣辣的尽是情欲。而他回送‘她’的，却是憨厚，诚朴，自惭形秽的自卑。目光里尽是追惜已逝的往日深情的依恋。深深的刺痛了她，嘶噬着她那颗伤感的心。是她对不起他，可怜的人还是那么老实巴交。回想往昔的艰苦岁月，她的心碎了……
　　 在那大批促大干的年代里，他是地主狗崽子，而她是狗崽子的臭老婆，为人做事谨慎低微，谦卑。在队里出集体工做最脏最累的活，拿最低的工分。年终分配一包廉价烟的劳动日，俩个壮劳力养一个小孩还超资，好遭孽地哟。贫困面前人的意志便矮了许多，还遭受人格的蹂躏污辱。就只有现在这个逝去的赖家老娘，她的表姨心痛她，同情她，帮助接济她们。受了委屈和不公正的对待，也只能和她一吐为快。
　　 她难忘在一个阴霾的初冬，寒气已露锋芒，以工分挣温饱的农民抖擞着单薄的身躯。在堰圹里挑泥巴往田间积肥，当她把两撮箕堆得满满的泥巴屈着腰臀咬牙撑上肩时，“嘶咔”那条缀着补钉紧裹着大腿臀部糟巴巴的的裤子，从膝盖撕破到肋袴边。白花花的皮肉强挤出裤缝显露了出来。这一切发生的那么突然，猝不及防。诱人的肉感晃亮了男人色迷迷的眼睛，随着爆发出一阵戏嘘的哄笑……
　　 她脸似猪血般的涨红了，扔掉扁担逃离好远了，那追过来的狎言秽语似利箭般刺透了她的心。
　　 当她在家光着富有弹性精条条的双腿换裤子时，那遮蔽不严的窗子外透进了短促的粗喘声。她惊愕地看到两个黑洞似的眼睛闪着滛邪的光亮，贪婪的从她腿脚往上摩挲着。她一把擼上裤子，急步窜出扯开大门。“嘻嘻，我以为里面没人哩，不晓得大妹子在里面……呵呵。”队长脏兮兮的左手抺着胡碴口里的涎水，碘着脸怪样地笑着。她羞恼得颤抖着在心里骂娘，但地主狗崽子的臭老婆又能奈他何如。
　　 在苦巴巴中挣扎生活的她，开始悟出了女人漂亮的脸蛋子，和白嫩的肉感在男人眼里的份量与魅力。更能勾掉那些貌似正经权威者的魂儿，让他们一反常态的围绕着她转。她以报复的心理，和一切能给她好处的男人调情戏嘻，挠得他们心里痒痒的又着不了她的边，他们则利用权力和影响给她带来些好处。但给那个憨厚的男人心底留下了阴影，他感到她的心慢慢野了，变得水性扬花。风骚得许多势利男人围着她转，也在山村里引起了蜚短流长的闲话。日子一长沾不到便宜的人，狐狸吃不到葡萄了，说葡萄是酸的。反过来也指责她风骚不要脸，还把她当做出集体工不可缺少的‘醒闷虫儿’说道着她。她的一切苦衷只有表姨妈理解体谅她。
　　 这次丧事前，她并非得知患难中帮助她，理解她的老太太已逝世。她来的本意是思念着他，和她的小孩，是循着生活的旧迹追寻着逝去的往昔。恰巧撞上了她本应来吊唁的丧事，使她来此的神秘使命便有了合理的由头。
　　 冉冉东升的日头使劲的钻破霜雾，羞答答的阳光慢慢发挥着它的温热。古老而传统的“呯，呯呯！”震憾山村的火铳声，催着丧夫粗声大嗓的吆喝着，争吵着，充分的显示出了‘吵丧’的热闹劲。他们大着嗓子在争吵里，慌忙，紧张的把长的，短的，大小不一的丧杠穿杀在棺材上。随着“前后起”的吼叫，八个丧夫在各自的位置上同时起了肩。在感人的哭泣声里，“噼噼啪啪！呯！”震耳欲聋的火铳，烟雾弥漫的爆竹开路下，前拉后扯地扭行在还未散尽雾气的乡间小道与田坎上。乌乌哇哇，低缓哀伤哽咽着的唢呐声，从吹鼓手那鼓胀的腮帮子里送了出来，在空旷的田野里迴蕩，余音缭绕……
　　 赖家兄弟及其子女亲属，披麻戴孝的尽着后人的孝道，做着生者的榜样走在灵柩前，随着丧夫的意图做出孝子贤孙的本份。成片的跪倒在夹湿的田间地头瞌头叩脑，给装大的丧夫敬烟陪小心。丧夫则装腔做势的窥探着孝子的心态，不失大雅的起啷蕩，抺几包香烟的甜头。在只有里把路的田埂上扭扭揑揑，停停走走‘阿嗬’喧天的吼了一个上午。沿途逶迤着拖儿带女的老少指指点点瞧热闹，混小子们互不相让的追逐着争抢还未爆响的鞭炮。姑娘们带着羞怯的憨笑避在人堆后，评议着丧夫中的年轻后生使憨力，把一个赞许的目光隐在甜甜幸福的笑靥中……
　　 她夹杂在送葬的人群里，眼光追随着丧夫行里那个瞅心的‘他’转。人他妈的真怪，失出的东西回味起来，就像是吃过一顿山珍海味忘不了，才感觉出它的完美可贵。本来患难与共的夫妻，就在农村联产承包形势开始好转，随着经济大潮的涌入，全民做生意争当万元户时。却被她而今的那个混蛋男人把她哄上了手，以做木材生意为由头把她骗到了边远山区。
　　 她被他哄骗去的更多原因，是为了脸面，躲清静，平衡心中的委屈，逃避那些蜚短流长的中伤。后来才知那个木材贩子做生意虽然有钱，却是个花心萝卜，情洒四方的酒色鬼。那眼睛里的狡诈，商贩俗气使她恶心得作呕。他住无定所，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回来后又把她当玩物和佣人使唤。哪有那个憨厚的前夫把她痛在心尖尖上，情感真挚，质朴体贴的关爱她。她真他娘的悔死了，悢自己瞎了眼生在福中不知福。
　　 当她看到已十来岁水灵虎气的儿子，如陌路人似的不敢相认，似虫子咬着她的心，眼眶酸酸的心碎了。她真想把他拥入怀里告诉他，她就是他的母亲，但儿子会认她吗？她感觉自己不是人，对不起他父子俩，不想打破他们的平静生活，给儿子幼小的心灵留下创伤，还是待他大点了再说吧。见到他对她那愧疚依恋的目光，更使她心痛。他一定以为她的日子过得密密甜，村子里的人见她穿着打扮以为她很有钱。她委屈得肚子生痛，又能向谁说？能说的人已是阴阳两隔了，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晓得了她目前的状况，不耻笑她生得贱才怪哩。
　　 赖家兄弟这埸丧葬事，在表面和睦的气氛下很体面的进入了尾声。但谁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兄弟妯娌间从来就是暗里较着劲，尿不到一个壶里。如赖老大所说的是‘扑不灭的火焰’电影里面的蒋二与蒋三。无形中把小山村里，与他们有联系的亲戚也分成了两派。两兄弟在这埸丧事中都暗里较着狠劲，赌着气。丧事完毕后，主管丧事的都管，结清所有开支账单后把两百元钱塞给老大，委婉的说：
　　 “呵呵，这是你兄弟的一点意思，并不是给你凭偿酒水钱呀，别想歪了啊。”（因酒水开资是老大垫底的钱）老大一番推辞后也就收下了。但想到先天的吊唁情景，不觉屁眼里撒烟冒绿火的愤愤不平。那天老二单位税务局工会开着小车先来上寄。老二自以为来了小车是他的面子大，心里想；老子的单位来得气派吧！在众人面前显摆得大盖帽耸在后脑勾，目光高傲得长在了额头上，双手反剪在制服棉大衣里，神气地在灵堂里窜进晃出。老大心虽不满，也不能为他的无知因小失大，为他的狂傲而怠慢了客人。赶忙热情的上前握手上烟，吊唁时，跪礼回拜。而他作为正头主儿，连为人的礼貌待客的规矩，也他妈的丢到了九宵云外。在八十年代初，小山村里史无前例的开进了小汽车，那些少见多怪的山民“啧啧”咂着嘴巴翘起大拇指：老二硬是有面子！这使得老二更沉浸在了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了。
　　 过不多久，老大水电局来了一大一小两辆车。鞭炮炸得震耳欲聋黄尘飞扬，大车里蛮气派的走出凑着洋乐的吊唁乐队，几个干部样的胖子从小车里钻出来就直奔灵堂。肃穆的气氛暂时压倒了人声的喧哗，娃儿们鼓着眼睛惊诧的盯着乐队吹凑得热烈而严肃，小嘴巴砸得“啧啧”脆响。大人们瞪着嫉妒惊叹的目光，猜测着从小车里钻出来地人的身份和职务。双方单位的势头，在村民眼里成了一种势利的较量，老二自知败北。黄鼠狼不见眼障避得不知去向，心中毫无理由的愤愤然，妒悢哥嫂做了手脚，泼了他的面子……
　　 在新冒出的坟茔前，老大一家老小最后给九泉下的老娘作揖叩头后。辞别众位表兄表弟，山村邻里和纯扑乡民回了单位。
　　 几天后，进城来的三老表对赖老大说：老二在你们走后，他和他的大哥（赖老大的大表兄）在坟前伤心的哭了一场。大老表的哭并非是因舅妈过世而悲痛，是因舅妈的丧事赖老大托词死人的遗嘱，没在他那里办，而在憨厚的小兄弟家里办了，使他在村子里没了面子。殊不知他俩夫妇的奸巧，滑头，早已是名声在外，谁沾上了他就有扯不完的皮，躲还躲不脱。赖老大吃饱了撑不过呀，要讨这个麻烦。
　　 赖老二的哭，无非是丧葬失势，整个丧事中既输了理，更输了面子。想起来就伤心，就有了要哭的欲望。他俩都有难言的怨气，说不出的苦，平时就靴兄靴弟，便有了同病相怜各自哭坟的含意，无非是以此发泄自以为所受的委屈。人性的弱点是可悲的，因此使得很多本来简单的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据说天擦黑时，毛家少妇也哭了坟。这在纯朴的乡民心里是个谜？但以赖老太太以往对她的情份，也有人不以为怪。但有人看到离她不远处，站着她以前的男人杨富忠和她俩的儿子。由此推断出；她所流下的是伤心悔恨的泪水，向表姨妈哭诉她命运的悲哀，对死者患难相助的思念。还有满肚子难言的委屈再也无处倾诉了……
　　 过了许久，旷野里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粗旷低沉的歌声：
　　 在那东边山上的草坡上喔，
　　 姑娘们跑掉了鞋一双哟。
　　 幸有那知心的人儿在！
　　 又给她送上了一双，
　　 幸有那知心的人儿在，
　　 又给她送上了一双啊！
　　 阿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