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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使的父亲(第七章)


作者:小脚雷大侠 举人,3390.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311发表时间:2008-12-15 17:50:50
摘要:字数12383 天使的父亲 第7章 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我的家 那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天刮着罕见的大风,昏天黑地的,好像天神降临到人间,行使上天的圣旨来了。那天我不想走,却非走不可。因为,没有人来挽留我。在开始新的流浪之前,我找到了我的男人,是想跟他做一次郑重其事的告别! 走是一定的,我怎么都不会赖在他那里吃闲饭。 但是,我却特别希望他能挽留我,那怕是一句话和一个眼神呢! 那句话和那个眼神实在是至关重要的,有了那句话和那个眼神,我就能满怀希望地去流浪,去吃尽天下所有的苦头了,为的是有那么一天,我会有一个正式的工作,跟我的男人调到一起,也像别人那样拥有一个家。 在临走之前,我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再一次地向他重复:我走了,我这就走。他却一句话都没说,就朝一辆装着碎石子的大卡走过去,并把那辆车带到我跟前停下来。我明白,他让我坐这辆车。我迟疑了几秒钟,期待着在我上车之前,他能说点什么,或者看我一眼,他却背过身子,指挥另外一辆车去了。 我的脸苍白得吓人,那苍白我的心能感觉出来。于是,就用苍白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车厢板,蹬着轮胎爬上去,伏在碎石子的上面,车就开了。我抬起头,眯着眼,透过尘埃和飞沙,朝我的男人投去了最后一瞥。他仍然背着对我,走进了办公室,跨进门时才回头看了一眼,我的视线就模糊了。 大卡车长途奔驰了六小时,六小时,我始终像一条丧家之犬,爬在碎石子上,时断时续地呜呜哭。风太大,我根本就抬不起头来。一路上,我的两只手一直牢牢抓住栓在车上的绳子,全神惯注,一分一秒都不敢疏忽,稍一疏忽,大风就会把我抛到天上去。 这样的大风是不会连刮三天的,或许明天就停。 今天我可以不走,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事在等着我,只是流浪而矣。 何必要走得如此地悲凉,如此地苍惶呢! 可是,走的头一天中午,我已经宣布走了,因为吃饭时我的男人又问:你来多少天了?我说五天,他说七天,我没有争。不管五天还是七天吧!总之,这几天我吃的是他的饭票,他心里急着让我走,当然会觉得五天像七天那么长。 那是我们两个人的第一次心照不宣。 让我酸痛了十几年。 还有他回头看我的那一眼,绝对不是牵挂和留恋。 他是怕我从车上下来不走了,继续吃他的饭票。 那辆卡车把我拉进D城时,D城已是万家灯火了。我来到了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却没有我的家,也没有哪一束灯光属于我,只有一栋栋的楼房与我擦肩而过。我的家不在D城,也不在C城,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我的家。 我在这个城市的北边找到大表姐家,已是夜晚九点多。当公安局长的表姐夫还没下班,大表姐正在缝被子,儿子周祥和女儿周艳都已经睡了。 大表姐,是我大舅的女儿,小的时候常在我家,自从我踢了父亲一脚之后,晚上睡觉就跟她一个被窝,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搂得她连身都不能翻。尽管如此,我的突然出现,还是让大表姐感到疑惑和惊讶,因为她早就知道我出嫁了。一个嫁出去的女孩子从家跑出来,不管有什么理由,也是不正常的。 我向大表姐简单地叙述了我婚后的经历,大表姐时而不冷不热地插上一句,这事还是应该怪你自己。我说不怨我。大表姐说那些事怎么偏让你碰上呢?我就一点词都没有了。 大表姐没有答应我在她家住下来,也没有马上赶我走,只说让我在省城逛逛公园看看景,然后就回去好好过日子。否则别人不仅要笑话我,还要笑话她,我的公婆还要说出难听的话。我没处可回,她却劝我回,那种尴尬是可想而知的。 人处在绝境中,有时会突然开窍的,我的智慧和聪明就在这时派上用场了,我给大表姐和表姐夫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惊喜。他们家没有箱子和柜子,我就把东西装在大大小小的纸壳箱子里,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再根据大小和位置的不同,蒙上各种绣花或编织的装饰布。我还用自己带来的小贝壳,粘了一个山水相依,鱼鸟相伴的公园,用玻璃粘了一个罩子,摆在长方形的茶几上。那个茶几别致极了,那是我在两个板橙上,放了一块儿裂了缝儿的面板,上面蒙了一块绣着一对水鸟儿的台布。浅兰色的沙发套也是我做的,靠背和扶手上都绣了淡红色的野菊花。所谓的沙发,也就是两把掉了漆的木椅子。原来那个四壁白墙的家,经过我的精心设计和点缀,便显得很讲究很阔气了。 大表姐和表姐夫高高兴兴地把同事和朋友带回家来参观,在人们的称賛和羡慕中,掩饰不住地得意和满足。我还给周祥和周艳每人做了四双鞋,两双单,两双棉,家里添了一个人,不仅没有扩大开资,一个月还省了二十多块钱。 大表姐劝我留下来别走了,表姐夫说在D市给我找工作。我不知道怎么感激大表姐和表姐夫,就像一个奴隶,不知道怎么报答对自己有恩的主人。 走在城市车辆繁多的十字路口上 三个月后,我又开始了新的打工生涯。这一回可没有上一回的良好开端了,第一天到工厂报到就搬砖,每次搬八块,送到四楼上,搬不动的回家。我搬到第六趟,一腔子的热血就都涌上来。我假装去厕所,蹲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哭一气,稍稍好了一点又回来了。 好在搬砖的日子并不长,以后的一大段时间,不是扛水泥、推沙子,就是和灰递砖,绑钢筋,偶尔还要起厕所。那些活我都印象不深,最难忘的是那次淘车间里的下水道。那是夏天,我和几个小姑娘从一个入口钻进去,那里边简直就跟峡谷似的,水深一尺有余,还有点点滴滴的水从头顶上掉下来,特别凉快儿,比起在火一样的烈日下干活,那的确是太爽了。我们几个小姑娘高兴得大声唱起来:小山鹰飞得高,姑娘们志气高、、、、、、我们唱得特别地起劲,特别地动情,那种无忧无虑的劲头,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记得是谁先唱的,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小白吧!反正就是我们几个小姑娘。 自从来到这个城市后,大表姐就让我冒充小姑娘,她对外人这么讲,让我也这么讲。我本来也不愿意承认是个小媳妇,小媳妇应该跟自己的男人在一起。住在表姐家,怎么都解释不清楚。小姑娘有很多好处,也有很多麻烦,工厂里的小伙子老往大表姐家钻,有的送电影票,有的送香烟,还有个会唱歌的小伙子,每天早晚都在楼下唱歌,一唱就泪流满面。他的歌声不仅动情,而且嘹亮悠远,仿佛要穿过雪山大漠一般,特别是那句任凭风暴啊,把我带到地角天边! 那歌声曾经让我感动。 大表姐质问表姐夫,是谁把他们招来的?表姐夫说问夏夜。我说不知道,我又不认识他们,问我干嘛?我表面上波灡不惊,心里却忐忑不安,就像一个从没出过门的乡下人,走在城市车辆繁多的十字路口上,完全不知所措。 为了安全,也为了不招惹那些男青年,那个冬天,我总是穿得破破烂烂,脏脏兮兮的,头上还戴了一顶旧的发白的狗皮帽。不论逛商店,还是下饭馆,从不换装。至今不能忘却那个黄昏,我到工厂附近的一个饭馆去吃饭,那天的人多得跟蚂蚁一般,从屋里到屋外,一直排到马路上,我从七点站到九点,才买到了半斤菜包子,却找不到橙子坐下来。我把装包子的饭盒挟在腋窝下,转了几圈,才看见一个男人从橙子上站起来,我站在他的旁边,问他橙子还要不要?他赶忙府下身子,捂住他吃剩的包子,大声喝斥我:一边去,剩得还要,剩得还要。这个蠢货把我当成了乞丐。我不得不摘掉我头上的狗皮帽,露出我黑黝黝的发辨,大声地喝斥他:谁问你剩的还要不要,我问你橙子还要不要!他点头致歉,说不要不要,你坐吧!我特别地委屈,饭也没吃,就挟着饭盒从饭馆走出来了,往家走的路上眼泪淌了一脸。 那夜,我一直没睡,老是想着,我为什么不像村子里的女人那样?我有了男人,又为什么跟没有一样呢?是命运安排,还是我没有别的女人好?一想到要否认自己,我就越发觉得委屈,越发地不服气,好像要把什么东西颠倒过来。我瞪大眼睛想了一夜,却什么都想不明白。 倒退到群居时代 无论如何我也受不了 由临时工转为正式工,是我来到D城的第二年冬天,再有一个月就是元旦。元旦之前,我的男人来了。我俩是在厂收发室见面的。他抱着两根香肠,一个面包,等了我两个多小时,一副前所未有的老实忠厚相。一见面我就心软了,把过去的许多伤害都淡忘了。我跟厂里的同事说:他是我哥。同事们就说他长得像我。那时我的公开身份依然是小姑娘,因为招工不要小媳妇。 哥哥是不能跟妹妹住在一起的,单身宿舍又没闲床,我只好把他带到大表姐的家。我们进屋时,表姐夫正在给周艳揉脚呢,我说来客人了,表姐夫抬头看看我们,又继续给周艳揉脚。这使我特别为难,也特别生气,那是我来到大表姐家后,最不愉快的一次。表姐夫不欢迎他,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对我不好。可打狗还得看主人,是我把他带回来的呀! 平时我跟周艳睡一个床,那个晚上周艳到大表姐的床上去睡了,我的男人跟我睡一个床。我当临时工那些年,他一直不肯过问我的一切。现在,刚一转正就来了。在他而言,我的这份固定工资,远比我的人重要。 灯还没关,他就急不可待地爬到我身上,我大力反抗,他却死皮赖脸,一种豁出去的样。我正拼命推他,大表姐那边却搭话了:耍啥呀,还以为自已真是小姑娘啊!表姐夫也翻了个身,这表示他也醒着呢。这简直太龌龊了,倒退到群居时代,无论如何我也受不了。我从床上跳下去,跑到厕所,把门闩上,脑袋顶在门上一边痛哭一边吐。 这比婆婆在新婚之夜,撩开我的幔帐时,更使我感到羞辱。 第二天我没有上班,想跟他谈谈离婚的事。他说爱我,我就欲言又止,心和眼睛都有点潮湿了。天黑之前,我跟他说,大表姐家太挤,我回宿舍住,晚上不回来了,收拾一下东西,再把细粮和油买出来,跟你一起回家过年。他同意,我就走了,赶在大表姐回来之前。 当天晚上我刚洗过头,正披着棉袄坐在床沿上泡脚,表姐夫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进屋就煽了我几个大嘴巴,还边煽边问你为什么不回家?想离婚到别处去离,别让我们替你背黑锅。我愤怒地端起洗脚水,从他的头顶泼下去。这时邻屋的两个小伙子也跑过来,以为他是流氓,大喊着抓住他,他就狼狈地逃走了。那是十冬腊月,回到家后,表姐夫的棉袄都冻成冰筒了。我也气得病倒在宿舍里,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一天,连口水都没喝。那一天,真不知道我的男人在干什么? 表姐夫的朋友把我送回了大表姐的家。一进门大表姐就揪我的头发,拧我的脸,就好像我在外边偷人被捉奸。我不还手,任凭她打,她要不打,我反倒尴尬。因为我泼了表姐夫。我的男人却静如止水,脸上一点表情没有,站在一个安全的角落里,像站在世界之外一样。 我最终还是挣脱出来了,站直了身子,甩了甩被打散的头发,就在这时,大表姐把一个活动的圆桌面,毛碴那面朝我,拍在我的脸上了。我的脸立时被钉尖划出血来,从太阳穴淌到嘴角儿。那一刻,我的脸正好冲着墙上那面境子。这下我可真急了,冲上去揪住大表姐的卷发,按在地板上就踢,周祥向我扑来,我跳到床上,脚踩着暖气,从窗台上搬起一个花盆举起来,完全是董存瑞炸调堡的架式 大表姐又冲上来,我却没有砸她,因为周艳抱住了我的腿。我放下花盆,蹲在床上跟周艳抱在了一起,我哭周艳也哭,哭得特别伤心,特别无助的样子。周艳用小手给我梳头,从自己的头上摘下几个小发卡,卡在我的头帘上,边哭边说:你们都欺负她干嘛? 那天是阴历腊月二十八,我从大表姐家出来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出来之前,我让我的男人跟我一起走,他却木然地看着我,好像听不懂我的话。 那个夜晚奇冷,我的身上穿着单薄的呢子大衣,两只手褪在袖子里,下巴和嘴缩进围脖,围脖上的哈气一会儿就冻成白霜了。我走得很慢,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看,希望能有人追上来,我的身后却一个人影都没有。我的眼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止的,手脚由疼到麻,后来就没有知觉了。那段路我走了四个多小时,到宿舍时天也快亮了。 厂里已经放假,我不知道明天去哪? 我的头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像飘在空中似的。 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我的男人来到了宿舍。 告诉我买了三十晚上的火车票。 我怪怪地笑了一下,对他点了点头。 三十晚上的那趟火车人不多,每一节车厢都有很多空位子,我和我的男人面对面地坐在餐车里,他不停地给我讲故事:《一只绣花鞋》、《一颗棉花籽》、《百女明星美人像》、、、、、、那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听他跟我说了那么多的话。我俩吃了四个菜,喝了一瓶酒,那是我们结婚以来,单独在一起吃的第一顿饭。虽然温馨,我却跟他亲热不起来。我的脸特别憔悴,一条条黑紫色的伤疤,趴在腊黄色的小脸上,像一条条虫子。我的心更憔悴,仿佛血流干了似的,出气都感觉挺费劲。 刚刚过去的那场战乱,已经把我的心彻底地伤透了?我不知道那场战乱的根源在那?也不知道我的男人为什么要在火车上,给我讲那些阴森恐怖的故事? 既然已经心死 又何必在乎什么清沟呢 那个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对村子和村子里的人也没印象,记忆留在了年那边,又从第二年阴历的正月初四连下来。 凌晨一点多钟,我们就从村子走出来,走到河套时天还没亮,漆黑中呈现出一片冰白,看不见清沟在哪儿。清沟就是冻不结实的冰面,一脚踏上去,会把冰面踩塌,人就会掉到冰冷的河水里淹死。 我们在河边上停下来,我的男人伸手要去我背上的包,我明白他是让我先走。我在黑暗中笑了一下,又从雪花呢大衣的内兜里,掏出了一个七百元钱的存折交给了他,他在黑暗中把存折打开,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微微地对我点了点头,我就踏上冰面了。我虽然能够想像出那种死法的残酷,却没有恐惧死亡的来临,当然也不怕清沟,并随时准备一脚迈进去。 我那时的心情,只有我自己才能理解。我不是想要找死,可当一个人活到没有人珍惜的份上,尤其是跟你血肉相连的的男人,都巧妙地把死推到你面前,在你接受死并把存折交给他,他还能理智、清醒、不动声色地对着你点头,你活着还有意思吗?可直到那时,我也还怕他死,假如他要在我眼前掉进冰冷的水里淹死,那要比我自己淹死难受。如果那种事情发生,我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陪着他一起死。不是因为爱他,而是因为善良,我没法承受他那样残酷地死。我的善良一向是病态的,却一直不能改变。何况,他已经把死优先让给了我,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我要让他先走,那就等于把死又推给了他,我做不出来,他也不会接受,他完全可以返身离去。 而我必须要从眼前的这条河走过去,因为汽车站在河那边,今天是大年初四,我厂初五上班。如果今天不能回到D城,明天我就要旷工了。我那时认为,旷工比死严重。活人才怕死,难道我还是个活人吗?其实,在年前那场战乱中,我的心就已经死了。既然已经心死,又何必在乎清沟呢! 我步子平稳,心如冰冷的冰面,静静的白而发亮。我一边走,一边想象着自己掉进清沟里的情景,河水凉得剌骨,一会就把我的心冻硬了,硬得如顽石一般。我绝不呲牙瞪眼,要死成一个冰美人。一个喜欢美的人,不管是死是活,美才是至关重要的。在我而言,美比活着有价值。 走着走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一道淡黄色的土坎,土坎上有一棵枝枝叉叉的小榆树,一枝黑黑的树杆正伸向我,像一只上帝的手。我拉住那手,纵身向上一跳,眼前是一片平地,原来我已经到达河岸了。我笑了笑,向对岸的男人招手,并大声告诉他:过来吧,没有清沟。他踩着我的脚印,一万分小心地走过来。我站在黄土坎上,把一只手伸给他。他死死地抓住我的那只手,我把他拉了上来。 过了河,离汽车站还有一半的路程,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那一个多小时,我俩谁都没说活,我在前他在后,静悄悄地走着。现在回想起来,那根本不是赌气,而是没话可说。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抉择之后,一切都很清楚了。 我们到达汽车站时,已是早晨,太阳照常升起,红红火火的。那年的正月初四,是个好天。他帮我看包,我买了车票,然后他就回去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的心很难受,就像平日晕车那样翻腾着,绞动着,痛得我想吐。 其实,我的心并没有死透。 剩下的那一半是魔鬼 回到D城,我直接去了单身宿舍,没有去大表姐的家。脸上的伤疤还没有掉,心上的伤疤却越来越深了,就像一枚枚毒针,使巨毒渗透全身,把我的血和心都变成了黑色。 那场战乱简直就是一出丑剧,不仅使我的脸变丑,也把我眼中的一切都变得很丑了,大表姐和表姐夫也不例外。我不敢去见他们,一想到他们,就会陷入到尴尬的回忆中。 我的理智知道他们对我有恩,心里却不再承认他们的恩情,不是不想承认,而是没法在心理上结束那出丑剧。我的心灵已从天堂陷落到地狱,天使的那一半死了,剩下的那一半是魔鬼。我一直以为天堂和地狱相隔甚远,其实只半寸之遥。丑和美,爱和恨,都是非常容易换位的。 上班之后,我一直不敢抬头见人,生怕别人看见我的疤。 心上的疤被我藏起来,脸上的疤到底还是让人看见了。 同事大惊:天啊!你的脸怎么了? 我答:于活刮的。 师付不信:干什么活会刮成那样啊! 我就哭了,眼泪唰唰地淌下来。 、、、、、、 到了阳历四月,我突然大吐不止,吐得翻肠倒肚,黄黄绿绿的胆汁全都吐出来。我除了自己品尝自己苦涩的胆汁外,水米不进,直到身体垮下来。 我气息奄奄地躺在单身宿舍里,不知道黑天白日,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我就象夹在生和死的夹缝儿里,想去哪边都不要我。那条夹缝儿很窄,把我挤得细长细长,眼球都跑到眼框的外面去了。那感觉,是活人和死人都没法体验的。一切人和鬼的酷刑,我都一一领教了。等我扶着过道的墙根去厕所,被宿舍管理员发现时,已经是第五天了。管理员大惊失色,说我瘦得像一片树叶,两眼乌黑,小脸铁青,好像刚从闫王那儿回来。 他把我叫到值班室,跟我说了很多开导的话,什么好好活着,前途无量等。其实,我是用不着他来开导的。我没有故意寻死的念头,却也不惧怕死,更不惧怕活。我当时的感觉,死和活是没什么两样的。 从值班室走出来,我的肠胃提醒我,必须吃点东西了。我迈着轻轻飘飘的步子,向一个小饭店走去。小饭店里的人没有以往那么多,人们木然地在一个小窗口前站成一排,我站在排尾,眼前是一串后脑勺。我感觉要倒下去。我怕当众出丑,赶紧蹲下,手扶着饭桌腿。当时,我很注意蹲的姿式,尽力蹲得优美可爱,像小孩子淘气,生怕让人看出垂死挣扎相。站在我前面的人少一个,我就往前蹭一步。那情景,使我想到了鲁迅的小说《孔已己》,仿佛自己就是那篇小说的主人公,在可怜和可悲中,渗透出一点点可爱的样子。 讨厌的是我控制不了吐酸水,一口接一口,害得别人一眼眼地看我,以为我得了什么传染病。我自己也怕传染别人,哆哆嗦嗦地吃了二两面条,就离开了那个小饭店。第二天我去了医院,抽了一针管的血,化验的结果是怀孕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太唐突,太陌生,太不可思议了。 我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怎么办好。 完全像一个没出嫁的姑娘怀上了野种。 我害怕别人知道,上班下班,故意抬头挺胸,憋着肚子。 腰还是一天天地粗了,并且开始猛吃,狼呑虎咽,好像要吃进一条整牛的样子。我知道,那孩子已经饿得太久了。他在通过吃的渠道,跟我进行着情感的沟通,抬手动脚地让我感觉到他的存在。我能想像出,他怎样闭着眼睛觅食,怎样扭动着小身子。当我想像他出生后的情景时,就有点不寒而慄了,家,我们母子需要一个家,可家在哪里呀! 谁能给我一个家? 为了我的孩子,我不得不给我的男人写信了。 他迅速回信,让把孩子做掉。 他让我再一次地领教了他的冷静,残忍和不人道。我拒绝接受,一天天地拖延着。最终,我还是把那个孩子做掉了。如果我要生下那孩子,就只能抱着孩子露宿街头了。单身宿舍不让带孩子,我也绝不会再求大表姐。做人流的那天,天刮着大风,我是走着去的,又走着回到了宿舍,我就是不想坐车。任凭春天的大风,把我的脸吹得肿肿的。 那个时候,我特别喜欢学着别人作践我的样子,来作践自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透出一口气。要不作践自己,反而会活活憋死。 孩子已经长到了将近五个月,整个手术过程,就像肠子被一把铁钩子拉出来。做人流的白衣天使并不同情我,还以为我是个乱搞的女孩子,一边转动手中的铁勾子,一边说着难听的话:你现在知道疼,怕疼就别干丢人事,那个男的怎么不来?往后自己长点心眼儿。我不敢叫,也不敢哭,仿佛自己真是个乱搞的女孩子。 我在单身宿舍静静地躺了七天,那七天我的心灵一直在哭,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有无穷无尽的梦在陪着我。我总是梦见那个孩子,那个被我做掉的孩子,一会躺在我身边,一会又张着两只小手,从远处向我跑过来。我也向他跑去,却跑不动,两条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这时我就醒了,醒了之后觉得一切都是空的,心也空的像一张大白纸。我坐起来写字,把这种空的感觉写下来。或许是想用文字来填补那空?或许是对命运的一种反抗和控诉吧!我不知道,写的时候意识并不是很明确。也许,那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始吧! 七天后,我就忍着巨烈的腹痛又去工厂上班了。 那天我领了工资,小心翼翼地放进挎包里,仿佛那空已变得充实一些了。 傍晚的斜阳如血,四周是耀眼的金色。 我,夏夜。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按着挎包的拉链,走在通往宿舍的一条胡同里。几个大小伙子从胡同口蹿出来,把我挤在一个拐角处。我紧紧地用手拉住背上的挎包,生怕工资袋被掏。一会儿人就散了,那几个大小伙子跑得无影无踪,胡同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我的手依然紧紧地拉着挎包带,回到宿舍才发现,刚发的工资一分都没有了。我饿着肚子躺在板床上,不知道这个月怎么过。 我算了算,离下个月开资还有三十天,一日三餐,每餐二两大米饭,三餐要一角二分钱,中午再吃一个两毛钱的菜,早晚吃酱,按这样的标准,三十天需要十块钱。可是,那几个小子连一分钱都没给我留。我恨得咬牙,不是恨那几个抢钱的小子,是恨我的男人,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活到这份上。 我愤怒地在一张纸上写道:我的钱包丢了,请速寄钱!!!然后装进一个信封里,给我的男人寄去了。我跟他要的钱,那不是他的钱,是我自己的七百元存折在他手里呢。正月初四在汽车站分手时,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把那个存折还给我?以后也没还,也许他是忘了吧!可一想到他能清楚地说出,他在十年前丢失了一杦什么颜色的钮扣,谁在什么情境下瞪过他一眼,又觉得忘是不大可能的了。其实,我也没忘,在汽站分手时就想到了,所以没有跟他要回来,是在过河时把很多东西都超越了。那七百元虽然是我的全部血汗,就当时而言,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如果不是丢了钱包,现在我也不会跟他要。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跟师付借了十块钱。直到月末,我也没有收到他的钱,却收到了他的一封信,说很长时间没有收到我的信,问我的情况可好?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在撒谎。 信里还说他正在给我办调转,调令一下,我们就可以团聚。 我对他说的那个团聚却再也没有一点兴趣了。 我恨他,恨一切,恨整个世界。 我一天比一天地冷漠起来,一天天地滋生出报复的想法。 报复他,还有大表姐和表姐夫。 我从床底下的抽屉里,找出了那条淡兰色的百褶裙。这条裙子依然淡雅清丽,一如我往日的气质。我的眼前复现出那个夏日炎炎的星期天,大表姐和表姐夫,给我做这条裙子的情景。表姐夫的手被电熨斗烫出一个水泡,大表姐汗流颊背,那一百个褶,他俩足足地烫了一天。还有我穿那条裙子时的快乐劲,他们乐,我也乐。那一刻,我就是那个家里的天使。 可是,天使已死,现在就只有魔鬼了。天使为什么要死?我不知道?魔鬼是怎样诞生的?我不知道!我顺着那褶,把这条裙子掑成一条又一条,撕完大笑一气,装进一个牛皮纸的袋子里。 我突然回到了大表姐的家,把那个牛皮纸的袋子递给她。她要打开,被我制止了,让她等我走了之后再看。我装出一副没心没肺,很亲热的样,大表姐也很亲热。其实,我俩都能感觉出那亲热的牵强。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大表姐和表姐夫的叙述中,了解了那场战乱的真相。 在那场战乱之前的晚餐上,表姐夫问:夏夜怎么没回来? 我的男人说:我正想问你,你们俩都干了什么事,你最清楚。 表姐夫:我不清楚,请你说明白一点。 我的男人:你不是逼着夏夜跟我离婚吗?她不会跟你结婚吧? 表姐夫冲了出去,大表姐和两个孩子都惊呆了。 、、、、、、 我偷偷地拿回那个牛皮纸袋,离开了大表姐的家。走到街上,把那条撕成一条条的裙子从里边掏出来,高高地举过头顶,时而啼哭,时而冷笑、、、、、、天起风了,把那些条条吹得摇摇摆摆,像一条条淡兰色的毒蛇。 我一边跟他性交 一边嘿嘿地冷笑 火车奔驰了一夜,于翌日清晨,进入了一望无际的荒原。我的家就在这荒原上,一间泥土小屋,土屋外是一个用芦苇围起来的小院。 我和我的男人并排躺在一张铁床上,我怎么都睡不着,一遍又一遍地问他:这是真的吗?开始的时候他默不作声,我再问时,他就烦了,说我是个精神病。就这样,我一边跟他性交,一边嘿嘿地冷笑,笑得他一次次地早泄,一次次地阳萎,一次次痛苦地从我身上滚下来,很可怜的样子。我却丝毫都不同情他,在我心里,他就是万恶之源。可是,我毕竟有了一个家。 这个家很快就成了我们的战场。战火一起再起,抡菜刀,扔板橙,铝锅和刚蒸熟的肉包子一块儿飞到小院的外面去。我很快就厌烦这种日子了,在报复他的同时,自己也踏上了穷途末路。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产生了缴械投降的念头。我开始试着进入他的心灵,企图跟他进行一次彻底的沟通,让他知道我的伤和痛,然后把旧恨新仇统统都忘掉,可每次都是事与愿违。 他总是喜欢把我当成精神病。 我的冷笑越发频繁了,总是在他企图跟我上床时,他一碰我,我就蹲在床角上笑,笑得阴森恐怖,特别像个真魔鬼。他一旦得手,我就咬牙闭眼,把脸扭向一边,痛苦地忍受着,煎熬着。事毕之后,蹲在床上大哭。 白天,我会换成另一个人。 我从废墟上捡来一大堆砖头,砌了一个菜窖,还盖了一间小库房。屋里屋外都被我收拾得清洁透底,我为自己造了一个天堂!还有我别具一格的穿戴,也曾经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可是到了黑夜我就惨了。 我不怕地狱,却怕那个时候的黑夜。 在很多的黑夜里,我都变成了一只战战惊惊的小耗子,被一只老猫捉住,按在尖利的爪牙之下。我紧紧地闭上眼睛,觳觫地等待着老猫把我吃掉。我知道,死是能够了结一切的,所有的恐怖,都会随着死亡的到来而结束。然而,那老猫却不肯吃掉我,只用它的爪牙戏耍我,使我在觳觫的等待中,又增加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屈辱感。 那时,我常常在深夜里惊醒,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瞪着大眼,看着周围的黑色,就像走进一个无底洞,来路和去路全都模糊不清。漫漫的黑色吞噬着我,我透过黑色的缝隙,窥视我的男人。他那张憔悴而疲惫的白脸,总会让我想到,我应该去爱他。我也必须爱他,只有爱他,才能救我自己。 他呼呼大睡,我伏在他脸上伤心地痛哭。 我想,一个男人的身边,睡着一个魔鬼的妻子,实在是件悲哀的事,像他这么体面的男人,找一个爱他的女人一点不难。我曾经一千次地为他不平。于是,我开始怀着一种负罪感同他做爱,强迫自己顺从他,在他无端地破口大骂时也默不作声,不论他怎样对待我,我都认为合情合理,谁让我不爱自己的男人呢?我就是应该下地狱。 我想,地狱里的种种酷刑,都是为我这样的女人准备的。 因为,我曾经在做爱时抽了我男人的嘴巴。 有时我会问自己,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其实我的条件再简单不过,不用有钱,不用有权,长得好坏也无所谓,他只要能够听懂我的话就行。 我的泪水,一次又一次把他从熟睡中泡醒,他翻过身去,嘴里嘟囔着:干什么呀,半夜三更的,真是精神病。 后来,我又由精神病,变成了他的囚徒。他每进家门,就像警察一样到处搜寻,茶杯把儿变没变方向,垃圾桶里有没有烟头,拖鞋是不是还在原来的位置上、、、、、、稍有差迟,我就得说清来龙去脉,说的时候他还要不时地突然提问,我必须要对答如流才行。 否则,他那种怀疑和审问的目光,就会死死地盯住我的脸,他的脸离我的脸也就三寸吧,眼球儿瞪得老大,弄得我毛骨悚然不知所措。其实,我除了不能同他做爱之外,对他是极其忠诚的,我挣的每一分钱,包括在道上捡的两毛钱也都交给了他,他却还是觉得我有很多东西私自藏了起来,藏在我冷冷的目光中,藏在我莫名其妙的冷笑里。 我的笑,我自己是知道的。笑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突然从胸腔里迸发而出,再经过声道颤抖着传到他的耳朵,声音冰冷阴郁不说,还特别地剌激人的神经。笑,原本是无可指责的事,他能说我什么呢?他除了尴尬地停在一个地方看着我笑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要说点什么,我就可能还笑,反正笑比哭好。就在他差不多要习惯我这种冷笑时,我们的婚姻就结束了。 生活在那种状态中,他也是很痛苦的,我就更痛苦了。 他把那种怀疑和审问掺杂在性爱里,在永无休止的性爱过程中,肆无妃惮地进行。开始时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他究竟想跟我要什么呢?经历了漫长的痛苦煎熬之后,我才逐渐明白了,他要的是我的灵魂啊!这可不是因为我的吝啬,我一直都试图与他沟通,想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他,不就是想使自己的灵魂有所依托吗。他一直都在拒绝我的灵魂啊!一个魂无所依的女人,怎么可以爱得起来呢? 我越是爱不起来,他就越是同我做爱,还在进行的过程中骂我家的每一个人,连八辈祖宗也不放过。他骂我的祖宗我是不管的,祖宗离我太远,我怎么管得过来呢!他骂我的姐姐和母亲我是不干的,尤其是我的母亲,他要敢骂,我就敢抽他的嘴巴,抽得他一点情绪都没有。 随着一次次做爱的失败,他对我的怨恨越来越深了,怨毒而凌利的目光时刻都在盯着我,那种目光就像一根根毒针,从我的骨头缝里钻进去直剌骨髓。我的精神就这样崩溃了。有很多精神病,大概都不知道自己是精神病,糟糕的是,我这个精神病却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精神病。我以一个精神病人的心态混迹于正常人之间,自悲、恐惧、憎恨、、、、、、眼中的世界巅巅倒倒的。 有时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走在大街上。 被很多穿着漂亮衣服的人用眼睛盯着。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们终于离婚了。 那个婚姻,缘于我对性的宽容和渴望。 也缘于我对生命至高无上的崇拜和信仰。 假如父亲不死,可能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没有宽容,没有渴望,没有崇拜,没有信仰,也就没有婚姻。 可悲的是,当我的形骸从那个婚姻中走出来,我的性爱却在那个婚姻里死了。我比童年时期还要厌恶,并且深度恐惧,再也做不成那种事。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婚姻,也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爱。 虽然那时我还不太懂得什么是爱,但那肯定是爱,他曾点燃了我生命的原始冲动。如果不是这样,也就没有那个婚姻了。结婚之前,我是非常爱他的,爱得偏执又任性。尽管母亲一再地跟我说,那个家族里曾有一个媳妇被逼傻了,一个媳妇被逼疯了,还有一个媳妇跳井死了、、、、、、母亲还列举了种种的细节,描述了种种的悲惨情景、、、、、、我说那都是在万恶的旧社会,日本鬼子坏不坏呢,不也没能影响中日友好吗! 母亲被我噎得没话可说。 我就那样固执地嫁了,最终又固执地离了。 就在我离婚的进程中,我的母亲去世了。 那是我的又一次大逆不道。 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水到渠成也好,天意安排也罢,总之,从我的童年开始,大体上就发生了这些事。 大河还会继续流淌,在方田的故事里引出更多的故事。

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我的家
   那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天刮着罕见的大风,昏天黑地的,好像天神降临到人间,行使上天的圣旨来了。那天我不想走,却非走不可。因为,没有人来挽留我。在开始新的流浪之前,我找到了我的男人,是想跟他做一次郑重其事的告别!
   走是一定的,我怎么都不会赖在他那里吃闲饭。
   但是,我却特别希望他能挽留我,那怕是一句话和一个眼神呢!那句话和那个眼神实在是至关重要的,有了那句话和那个眼神,我就能满怀希望地去流浪,去吃尽天下所有的苦头了,为的是有那么一天,我会有一个正式的工作,跟我的男人调到一起,也像别人那样拥有一个家。
   在临走之前,我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再一次地向他重复:我走了,我这就走。他却一句话都没说,就朝一辆装着碎石子的大卡走过去,并把那辆车带到我跟前停下来。我明白,他让我坐这辆车。我迟疑了几秒钟,期待着在我上车之前,他能说点什么,或者看我一眼,他却背过身子,指挥另外一辆车去了。
   我的脸苍白得吓人,那苍白我的心能感觉出来。于是,就用苍白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车厢板,蹬着轮胎爬上去,伏在碎石子的上面,车就开了。我抬起头,眯着眼,透过尘埃和飞沙,朝我的男人投去了最后一瞥。他仍然背着对我,走进了办公室,跨进门时才回头看了一眼,我的视线就模糊了。
   大卡车长途奔驰了六小时,六小时,我始终像一条丧家之犬,爬在碎石子上,时断时续地呜呜哭。风太大,我根本就抬不起头来。一路上,我的两只手一直牢牢抓住栓在车上的绳子,全神惯注,一分一秒都不敢疏忽,稍一疏忽,大风就会把我抛到天上去。
   这样的大风是不会连刮三天的,或许明天就停。
   今天我可以不走,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事在等着我,只是流浪而矣。
   何必要走得如此地悲凉,如此地苍惶呢!
   可是,走的头一天中午,我已经宣布走了,因为吃饭时我的男人又问:你来多少天了?我说五天,他说七天,我没有争。不管五天还是七天吧!总之,这几天我吃的是他的饭票,他心里急着让我走,当然会觉得五天像七天那么长。
   那是我们两个人的第一次心照不宣。
   让我酸痛了十几年。
   还有他回头看我的那一眼,绝对不是牵挂和留恋。
   他是怕我从车上下来不走了,继续吃他的饭票。
   那辆卡车把我拉进D城时,D城已是万家灯火了。我来到了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却没有我的家,也没有哪一束灯光属于我,只有一栋栋的楼房与我擦肩而过。我的家不在D城,也不在C城,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我的家。
   我在这个城市的北边找到大表姐家,已是夜晚九点多。当公安局长的表姐夫还没下班,大表姐正在缝被子,儿子周祥和女儿周艳都已经睡了。
   大表姐,是我大舅的女儿,小的时候常在我家,自从我踢了父亲一脚之后,晚上睡觉就跟她一个被窝,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搂得她连身都不能翻。尽管如此,我的突然出现,还是让大表姐感到疑惑和惊讶,因为她早就知道我出嫁了。一个嫁出去的女孩子从家跑出来,不管有什么理由,也是不正常的。
   我向大表姐简单地叙述了我婚后的经历,大表姐时而不冷不热地插上一句,这事还是应该怪你自己。我说不怨我。大表姐说那些事怎么偏让你碰上呢?我就一点词都没有了。
   大表姐没有答应我在她家住下来,也没有马上赶我走,只说让我在省城逛逛公园看看景,然后就回去好好过日子。否则别人不仅要笑话我,还要笑话她,我的公婆还要说出难听的话。我没处可回,她却劝我回,那种尴尬是可想而知的。
   人处在绝境中,有时会突然开窍的,我的智慧和聪明就在这时派上用场了,我给大表姐和表姐夫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惊喜。他们家没有箱子和柜子,我就把东西装在大大小小的纸壳箱子里,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再根据大小和位置的不同,蒙上各种绣花或编织的装饰布。我还用自己带来的小贝壳,粘了一个山水相依,鱼鸟相伴的公园,用玻璃粘了一个罩子,摆在长方形的茶几上。那个茶几别致极了,那是我在两个板橙上,放了一块儿裂了缝儿的面板,上面蒙了一块绣着一对水鸟儿的台布。浅兰色的沙发套也是我做的,靠背和扶手上都绣了淡红色的野菊花。所谓的沙发,也就是两把掉了漆的木椅子。原来那个四壁白墙的家,经过我的精心设计和点缀,便显得很讲究很阔气了。
   大表姐和表姐夫高高兴兴地把同事和朋友带回家来参观,在人们的称賛和羡慕中,掩饰不住地得意和满足。我还给周祥和周艳每人做了四双鞋,两双单,两双棉,家里添了一个人,不仅没有扩大开资,一个月还省了二十多块钱。
   大表姐劝我留下来别走了,表姐夫说在D市给我找工作。我不知道怎么感激大表姐和表姐夫,就像一个奴隶,不知道怎么报答对自己有恩的主人。
   走在城市车辆繁多的十字路口上
   三个月后,我又开始了新的打工生涯。这一回可没有上一回的良好开端了,第一天到工厂报到就搬砖,每次搬八块,送到四楼上,搬不动的回家。我搬到第六趟,一腔子的热血就都涌上来。我假装去厕所,蹲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哭一气,稍稍好了一点又回来了。
   好在搬砖的日子并不长,以后的一大段时间,不是扛水泥、推沙子,就是和灰递砖,绑钢筋,偶尔还要起厕所。那些活我都印象不深,最难忘的是那次淘车间里的下水道。那是夏天,我和几个小姑娘从一个入口钻进去,那里边简直就跟峡谷似的,水深一尺有余,还有点点滴滴的水从头顶上掉下来,特别凉快儿,比起在火一样的烈日下干活,那的确是太爽了。我们几个小姑娘高兴得大声唱起来:小山鹰飞得高,姑娘们志气高……我们唱得特别地起劲,特别地动情,那种无忧无虑的劲头,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记得是谁先唱的,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小白吧!反正就是我们几个小姑娘。
   自从来到这个城市后,大表姐就让我冒充小姑娘,她对外人这么讲,让我也这么讲。我本来也不愿意承认是个小媳妇,小媳妇应该跟自己的男人在一起。住在表姐家,怎么都解释不清楚。小姑娘有很多好处,也有很多麻烦,工厂里的小伙子老往大表姐家钻,有的送电影票,有的送香烟,还有个会唱歌的小伙子,每天早晚都在楼下唱歌,一唱就泪流满面。他的歌声不仅动情,而且嘹亮悠远,仿佛要穿过雪山大漠一般,特别是那句任凭风暴啊,把我带到地角天边!
   那歌声曾经让我感动。
   大表姐质问表姐夫,是谁把他们招来的?表姐夫说问夏夜。我说不知道,我又不认识他们,问我干嘛?我表面上波灡不惊,心里却忐忑不安,就像一个从没出过门的乡下人,走在城市车辆繁多的十字路口上,完全不知所措。
   为了安全,也为了不招惹那些男青年,那个冬天,我总是穿得破破烂烂,脏脏兮兮的,头上还戴了一顶旧的发白的狗皮帽。不论逛商店,还是下饭馆,从不换装。至今不能忘却那个黄昏,我到工厂附近的一个饭馆去吃饭,那天的人多得跟蚂蚁一般,从屋里到屋外,一直排到马路上,我从七点站到九点,才买到了半斤菜包子,却找不到橙子坐下来。我把装包子的饭盒挟在腋窝下,转了几圈,才看见一个男人从橙子上站起来,我站在他的旁边,问他橙子还要不要?他赶忙府下身子,捂住他吃剩的包子,大声喝斥我:一边去,剩得还要,剩得还要。这个蠢货把我当成了乞丐。我不得不摘掉我头上的狗皮帽,露出我黑黝黝的发辨,大声地喝斥他:谁问你剩的还要不要,我问你橙子还要不要!他点头致歉,说不要不要,你坐吧!我特别地委屈,饭也没吃,就挟着饭盒从饭馆走出来了,往家走的路上眼泪淌了一脸。
   那夜,我一直没睡,老是想着,我为什么不像村子里的女人那样?我有了男人,又为什么跟没有一样呢?是命运安排,还是我没有别的女人好?一想到要否认自己,我就越发觉得委屈,越发地不服气,好像要把什么东西颠倒过来。我瞪大眼睛想了一夜,却什么都想不明白。
   倒退到群居时代无论如何我也受不了
   由临时工转为正式工,是我来到D城的第二年冬天,再有一个月就是元旦。元旦之前,我的男人来了。我俩是在厂收发室见面的。他抱着两根香肠,一个面包,等了我两个多小时,一副前所未有的老实忠厚相。一见面我就心软了,把过去的许多伤害都淡忘了。我跟厂里的同事说:他是我哥。同事们就说他长得像我。那时我的公开身份依然是小姑娘,因为招工不要小媳妇。
   哥哥是不能跟妹妹住在一起的,单身宿舍又没闲床,我只好把他带到大表姐的家。我们进屋时,表姐夫正在给周艳揉脚呢,我说来客人了,表姐夫抬头看看我们,又继续给周艳揉脚。这使我特别为难,也特别生气,那是我来到大表姐家后,最不愉快的一次。表姐夫不欢迎他,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对我不好。可打狗还得看主人,是我把他带回来的呀!
   平时我跟周艳睡一个床,那个晚上周艳到大表姐的床上去睡了,我的男人跟我睡一个床。我当临时工那些年,他一直不肯过问我的一切。现在,刚一转正就来了。在他而言,我的这份固定工资,远比我的人重要。
   灯还没关,他就急不可待地爬到我身上,我大力反抗,他却死皮赖脸,一种豁出去的样。我正拼命推他,大表姐那边却搭话了:耍啥呀,还以为自已真是小姑娘啊!表姐夫也翻了个身,这表示他也醒着呢。这简直太龌龊了,倒退到群居时代,无论如何我也受不了。我从床上跳下去,跑到厕所,把门闩上,脑袋顶在门上一边痛哭一边吐。
   这比婆婆在新婚之夜,撩开我的幔帐时,更使我感到羞辱。
   第二天我没有上班,想跟他谈谈离婚的事。他说爱我,我就欲言又止,心和眼睛都有点潮湿了。天黑之前,我跟他说,大表姐家太挤,我回宿舍住,晚上不回来了,收拾一下东西,再把细粮和油买出来,跟你一起回家过年。他同意,我就走了,赶在大表姐回来之前。
   当天晚上我刚洗过头,正披着棉袄坐在床沿上泡脚,表姐夫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进屋就煽了我几个大嘴巴,还边煽边问你为什么不回家?想离婚到别处去离,别让我们替你背黑锅。我愤怒地端起洗脚水,从他的头顶泼下去。这时邻屋的两个小伙子也跑过来,以为他是流氓,大喊着抓住他,他就狼狈地逃走了。那是十冬腊月,回到家后,表姐夫的棉袄都冻成冰筒了。我也气得病倒在宿舍里,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一天,连口水都没喝。那一天,真不知道我的男人在干什么?
   表姐夫的朋友把我送回了大表姐的家。一进门大表姐就揪我的头发,拧我的脸,就好像我在外边偷人被捉奸。我不还手,任凭她打,她要不打,我反倒尴尬。因为我泼了表姐夫。我的男人却静如止水,脸上一点表情没有,站在一个安全的角落里,像站在世界之外一样。
   我最终还是挣脱出来了,站直了身子,甩了甩被打散的头发,就在这时,大表姐把一个活动的圆桌面,毛碴那面朝我,拍在我的脸上了。我的脸立时被钉尖划出血来,从太阳穴淌到嘴角儿。那一刻,我的脸正好冲着墙上那面境子。这下我可真急了,冲上去揪住大表姐的卷发,按在地板上就踢,周祥向我扑来,我跳到床上,脚踩着暖气,从窗台上搬起一个花盆举起来,完全是董存瑞炸调堡的架式
   大表姐又冲上来,我却没有砸她,因为周艳抱住了我的腿。我放下花盆,蹲在床上跟周艳抱在了一起,我哭周艳也哭,哭得特别伤心,特别无助的样子。周艳用小手给我梳头,从自己的头上摘下几个小发卡,卡在我的头帘上,边哭边说:你们都欺负她干嘛?
   那天是阴历腊月二十八,我从大表姐家出来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出来之前,我让我的男人跟我一起走,他却木然地看着我,好像听不懂我的话。
   那个夜晚奇冷,我的身上穿着单薄的呢子大衣,两只手褪在袖子里,下巴和嘴缩进围脖,围脖上的哈气一会儿就冻成白霜了。我走得很慢,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看,希望能有人追上来,我的身后却一个人影都没有。我的眼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止的,手脚由疼到麻,后来就没有知觉了。那段路我走了四个多小时,到宿舍时天也快亮了。
   厂里已经放假,我不知道明天去哪?
   我的头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像飘在空中似的。
   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我的男人来到了宿舍。
   告诉我买了三十晚上的火车票。
   我怪怪地笑了一下,对他点了点头。
   三十晚上的那趟火车人不多,每一节车厢都有很多空位子,我和我的男人面对面地坐在餐车里,他不停地给我讲故事:《一只绣花鞋》、《一颗棉花籽》、《百女明星美人像》……那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听他跟我说了那么多的话。我俩吃了四个菜,喝了一瓶酒,那是我们结婚以来,单独在一起吃的第一顿饭。虽然温馨,我却跟他亲热不起来。我的脸特别憔悴,一条条黑紫色的伤疤,趴在腊黄色的小脸上,像一条条虫子。我的心更憔悴,仿佛血流干了似的,出气都感觉挺费劲。
   刚刚过去的那场战乱,已经把我的心彻底地伤透了?我不知道那场战乱的根源在那?也不知道我的男人为什么要在火车上,给我讲那些阴森恐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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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故事真冽撼人,期待更新!【实习编辑:浅姿】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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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浅浅的姿态        2008-12-15 17:54:44
  下次投稿时,请注意1、题目格式:天使的父亲(8);2.段与段之间,如果没有较大的转折不要空行;3.全文使用中文标点,中文省略号用……,shift+6敲出!谢谢雷大侠,期待下次来稿!
孤僻,以字为友
2 楼        文友:关东胡人        2009-02-03 23:36:36
  寄人篱下的感觉写得很到位。
无业游民
3 楼        文友:若耶        2009-02-21 05:32:52
  这段看着揪心。。。这都是什么亲人啊,什么老公,什么表姐,只有那个小女孩还有点人味。。。人活着真难,其实生活中我们也会有这样伤害来自亲人,可我们总会用自家人还计较什么来掩饰这种冰冷的伤害。。。我第一次对亲情产生质疑,其实哪有什么真正的亲人,人世间的真相总是掩盖在人们意淫的温情之下。。。
  
   作者是个勇敢透彻的人,写出了别人写不出又不敢写的真相。。。
真人一枚
4 楼        文友:龙辉昔        2015-09-12 19:15:02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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