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很多年,我都没叫过他一声哥哥。在我眼里,他和家里养的一只小狗没什么区别,甚至有时还不如小狗——小狗偶尔还会得到家人的宠爱,而他从未得到过。母亲似乎没认真地看过他一眼,对他说话总是颐指气使,仿佛母仪天下的皇后向自己的奴仆发号施令。他总是唯唯诺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而我则是家里的小皇帝,全家人总是围着我转。我高兴的时候,就会变着法儿地捉弄他,不高兴的时候,他就是我的出气筒。而他总表现出一种大度,这更助长了我的嚣张气焰。记得,有一次我把一瓶变质的牛奶递给他,让他喝下。他怔怔地看着我,显然不敢接。我“友善”地对他说:“喝吧,让你喝的!”他怯怯地说:“不喝,我不想喝!”但他的眼睛却在牛奶瓶上流连忘返。我再一次劝他喝下去,他说:“弟弟先喝,给我剩一口尝尝就行!”我“慷慨”地说:“我喝过了,这整瓶牛奶都归你了,喝吧!”他这才把牛奶瓶握在手里,先是慢慢品,接着一饮而尽,连嘴角残留的几滴也用舌尖打扫进肚里。我看着他直笑,他也憨憨地笑,说:“牛奶真好喝!”我没理他,一溜烟跑开了。夜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立刻反应过来:那变质的牛奶终于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
他“哎吆”“哎吆”地叫个不停,接着传来母亲尖刻的斥责声:“丧门星,都深更半夜了,还搅得人不安生!”听见父亲问母亲:“他怎么了,是不是闹肚子?”母亲愤然道:“什么闹肚子!还不是吃多了撑的!不知饥饱的东西!”我窃笑,兴奋于自己导演的恶作剧给他带来的痛苦。我在他隐隐约约的呻吟声里渐渐进入梦乡。第二天,我发现他的脸瘦了一圈,人憔悴得像深秋的树叶。
他,是我父亲前妻的儿子,我的同父异母兄弟,只大我一岁。
父亲明显地惧怕母亲,对母亲说话总是怯声怯气。但我能看得出来,他是爱前妻生下的这个孩子的。我不止一次地看见,父亲背着我和母亲把几块糖果或者一根油条塞到他手里,他总是机警地往周围看看,然后做贼似地溜进自己的小屋——那间很少见阳光的小配房,而且还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每遇到这事,我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到母亲那儿告状,母亲当然咽不下这口气,踮着脚骂父亲,父亲却很少反唇相讥。
他从八岁起就学会了割猪草、剪兔子毛以及其他家务,瘦弱的身子累成了豆芽儿。母亲让他把鸡蛋从鸡窝里一个个捡出来,而吃鸡蛋的则总是我。他总是埋着头扒自己的饭,竭力避免自己的视线触到我手里那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鸡蛋。我故意慢慢咬那鸡蛋,一边赞不绝口:“鸡蛋真香,鸡蛋真香!”父亲狠狠瞪我,示意我“速战速决”。母亲则说:“这鸡蛋哪,得慢慢嚼、细细品!”父亲不言语了,放下筷子,掏出烟猛抽。
有一次,他起了一身水痘子,大夫说给他买半斤狗肉吃、吃了便好。父亲就找母亲商量,结果吵成鹅窝。那天父亲很阳刚,硬是翻箱倒柜找到了母亲藏匿的那卷钱。傍晚的时候,父亲从几十里外的集市上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大块狗肉,塞到他手里。他怔怔地看着我,不敢吃。父亲说:“谁想吃狗肉,谁就起水痘子!”我委屈地哭了,恼恨父亲、更恼恨他。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我发现自己的枕头边竟躺着一个油迹斑斑的黄纸包,肉香扑鼻。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是他背着父亲把一部分狗肉留给了我!我有些感动,但很快又把这感动驱逐出心灵。心想:他是怕我和母亲教训他才不得已而为之!我心安理得地大口大口把狗肉吞下,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站在了我的身边,她的表情有些异常,我读不懂。
我只知道,那件事过后,母亲对他温和了许多。每当母亲冲他笑笑时,他总显得受宠若惊,跑前跑后忙着帮母亲收拾家务。有一次,他不小心被一根木桩绊倒了,碰得鼻青脸肿,而他却装得满不在乎,一瘸一拐地干他的活儿。母亲似乎有些不忍,让他不要干了,可他就是不听。随着母亲对他态度的好转,我对他也日渐一日地好起来。我常让他带我去小河里摸鱼、到野地里捉蟋蟀……他总是欣然答应,从不说半个不字。
他很聪明,也很勤奋,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中考那年,他居然考了全县第一。记得,父亲把一篮子鸡蛋挎到集市上,回来时变成了一篮子糖块。父亲见人就撒糖,仿佛要把心中的那份甜蜜洒向全世界。父亲说,这孩子前途无量、一定好好培养。然而,家徒四壁,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母亲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也不想屈孩子的才,可是……”父亲打断母亲的话,不容置疑地说:“砸锅卖铁也得让他读重点高中!很多学生想上却考不上呢!”为此,父亲和母亲吵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我看见母亲的眼睛肿了,像两颗红樱桃。父亲也一下苍老了许多,仿佛得了一场大病。父亲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半晌才从喉咙里压出一句话来:“爹没本事把你送到城里的重点中学,就在附近的乡村中学将就着上吧!”他懂事地点点头,转身回自己的屋子去了。接下来的三年里,他每天徒步往返三十余里,风雨无阻地上学,从未因为生病受伤耽误过一节课。而且,每逢星期天,他都火烧火燎地赶完作业,然后推着地板车到野外割猪草。而我则因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及早地辍学了。家里的情况不允许有吃白饭的,父亲建议我到附近的砖厂做零工。母亲大发雷霆:“让小的挣血汗钱去供养大的上学,亏你能狠下这个心!”父亲没反驳母亲,一脸死灰。他在一旁站着,像个犯人,眼眨巴着,很快眨巴出一汪水来。
虽然他就读的那所高中几乎是全县最差的一个,但他还是创造了奇迹:以全区总分第五名的优异成绩考取了西安交大。父亲兀自跑到一座坟前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才回家,是他挽着父亲的胳膊来的。母亲也颇激动,平生第一次主动从集市上割了二斤猪肉,给全家包了一顿饺子。吃饭的时候,母亲把饺子往他碗里拨,他居然吓了一跳,接着,泪珠吧嗒吧嗒地落到碗里。
父亲和母亲商量后把屋前屋后的树全卖了,恐怕钱不够用,接下来又把圈养十余年的那群山羊也赶到集市上,只留了两只乳臭未干的小水羊。他哭叫,拦着不让卖羊——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听母亲说过,这群羊是留着繁衍子孙、等队伍壮大后卖了给我盖房娶媳妇的。母亲火了,一把把他拽到一边。
他风尘仆仆地走了,走后再也没向家要过一分钱。他在给家写的信中说,自己拿了奖学金,足够用。我们都信了,因为都知道他成绩好,一定拿到了最高的奖学金。四年大学期间,他只回来两次,一次是到母校办理组织关系、另一次是父亲生了大病。母亲总是喋喋不休地埋怨他,说他翅膀根硬了,忘本了。父亲也责怪他,嫌他回家的次数太稀。后来,我偶然遇到他的一个本县校友,才知道他一直在利用课外时间和节假日做钟点工:带着三处家教、在饭店里刷碟子、在大街上为人擦皮鞋、在澡堂里给人搓背……而这个时候,他的同学大都在灯红酒绿的歌舞厅里轻歌曼舞……
毕业那年,他回到家,依旧是那样瘦小,但周身透着一股成熟的气息,性格比以前开朗了许多,见人不笑不说话。晚上,他主动要求和我同睡一个床铺,而我有些拘谨,不肯。他憨厚地笑着,说几年没大在一起,想和我亲亲。我嗫喏着说自己爱打梦锤、怕会影响他。他说他不怕。在他的执意要求下,我最终还是和他睡在了一起。那晚,他饶有兴致地给我讲西安、讲西安交大,就是没提自己受的苦、流的泪。讲着讲着,他睡着了,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我碰了碰他的身子,瘦。我的心堵得慌,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在家的几天里,我有好几次都想鼓起勇气叫他一声哥哥,可是,不知怎么的,终究没叫出口来。他似乎并不在意,总是时而不时地叫我弟弟。
他就要去县交通局上班了,临行前,他把一个小布袋交给父亲,父亲怔了一下。他轻声说:“这几年,我攒了些零碎钱,不多,给弟弟买车砖瓦吧!他在家,结婚早!”我的心为之一振,泪水朦胧了双眼。我看见他转过身,跨上自行车上路了。风很大,我忽然想起自己的那条白围巾,然而,当我拖着围巾跑到路上时,他却走远了。望着他单薄的背影,我的泪又来了。我呆呆地站在那儿,一直目送他,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在我的视野中消失。
一个月后,他从城里回来了,让我吃惊的是,他显得十分憔悴,还时而不时地轻咳。我问他是不是工作太忙,他笑笑说刚走上工作岗位、头几步高低得走好。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只打鸣的公鸡逮住杀了,说要给他补补身子。他从包里掏出几包精致的糕点,然后又往包底摸,摸了好半天,摸出一个小红盒子,母亲怔怔地看着他。他缓缓走到母亲跟前,微笑着把那小盒子放到母亲手里:“娘,我领工资了!这是一对银耳环,我暂时还买不起金的送给您!”母亲抽泣起来,接着呜咽。他挽着母亲的手,让她坐下来。这时,父亲走过来,说:“我替你买了些阴纸,吃过饭,到你娘坟前把它烧了吧!快到农历七月十五了!”他嗯了一下,揉了一下眼睛,回自己的小屋去了。
父亲开始惦记他的婚事,他每次回家,父亲都少不了唠叨这事,说他是老大,年龄也老大不小了,婚事不能老拖着……他总是一笑置之,说:“不慌不慌,总要遇到合适的人才行。”母亲也不止一次地催他趁年轻谈个女朋友,说自己见别人抱孙子眼馋得要命。他感激地看着母亲,说:“娘,您放心,我迟早会让您抱上孙子的,带孩子的事全指望您呢!”娘笑了,笑得很灿烂。
有一天,他把电话打到村委会,让村长捎话给我,要我去趟城,还特意安排我一定要剪剪头、刷刷牙、穿戴整齐。我猜想,他肯定在城里为我找了份工作,心里的那种喜悦就不可言喻了。可当我在父母的陪伴下来到城里后,才知道他是让我来相亲的!那姑娘是他同事的妹妹。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明显紧张,更多的是感动,还有一丝难过:他还是单身汉,竟然操着我的心……整个相亲过程,我没说一句话。他在一旁不停地向我使眼色,比我还紧张。我的嘴抽搐了好几次,却没吐出一个字来。事后,听说他的那个同事很恼火,质问他:“你弟弟是聋子还是哑巴?!”他没好气地说:“你们可以看不上我弟弟,但是,请不要这样评价他!”他很自责,后悔自己事先没把相亲的事给我讲清楚。
国庆节头天晚上,我们正在吃饭,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咳嗽声,像个老人的咳嗽,不过,我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一家人都没在意,继续吃饭。谁知邻居李大爷在外面喊我父亲的名字,声音很焦灼。我们立刻放下碗筷、冲出院子……院门前已围了一群人,个个手忙脚乱。我拨开人群,一看,天哪,躺在地上的竟然是他!嘴角边是殷红的鲜血!父亲乖乖儿地哭叫着扑到他身上,抱起他,发疯似地往乡卫生院跑,所有的人都尾随着,拼命地跑……半夜的时候,他终于苏醒过来,第一句话是:“让大伙儿都操心了!我没事!”大夫告诉父亲他患了风湿性心脏病,另外,肝肾功能也不正常……父亲呆呆地站着,像一樽雕塑。母亲用毛巾捂住嘴,哭得哽哽咽咽。我抓住大夫的手死死不放,求他……大夫说他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这种病目前是治不好的,况且,医疗费也不是一般人家能付得起的……我朝大夫咆哮起来:“照你这样说,我哥哥就活活等死是吗?是吗?!你们当医生的白吃吗?!”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一脸痛苦。冷静下来后,我向大夫道歉,他宽容地摆摆手,语气低沉地说:“根据我的判断,你哥哥的病是长期营养不良加上超负荷劳动所致……”我狠抓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脑海里又浮现出那瓶变质的牛奶、我手里热气腾腾的鸡蛋、油迹斑斑的裹着狗肉的黄纸包……还有在一面面墙似的丰满身体上游走的那双瘦削的手。
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跑到病房里,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声哥哥,哥哥笑了,像一朵凄美的晚秋的花。
文章中大量省略号不规范,不是“。。。。”,是“……”。敬请今后注意。问候。
个人认为,散文和小说没有明显的界限。
散文主要叙述真实的自身切身感受的事物,或描述风景等,它具有自传性质,如果虚构的成分比较多,尤其是故事性强的散文,作者就应标为“小说”,以防误导。
以此文为例,如果作者标为散文,我认定为,上述的事件是真实发生在作者的身上,只是浓缩提炼罢了(主要是散文由第一人称来叙说)。
如果是小说,读者就知道,这是作者虚构的,并非发生在作者身上(当然,生活中有真实发生,是从生活中来)。
本散文完全可以当小说来读。十分感人。
本文应该是小说还是散文,完全由作者自己说了算。
冰心的好多散文本身就是小说。例如《小桔灯》。
这只是个人对散文和小说的理解,正确否,还请方家指正。
文字细腻,细节描写尤其突出,故事真实可信,情感自然堆积最后达到了高潮,也成功的催出读者的眼泪。绝品,当之无愧。唯一遗憾的,是文字结尾,收得过于平淡,刚催生的眼泪到此戛然而止,不得不说是一点缺憾了。
个人看法,不当之处敬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