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初六。微雨。略寒。
　　
　　 行至山脚，颔首可见诸峰被枝叶层层披覆，于寂静无声之间，透出幽深的神秘。
　　
　　 夹杂着细雨的微风掠过，芳香隐隐传来，似遥远而熟悉的记忆中那细微而不可言状的气息，经久不散。我有些困惑了，这一切，分明是多次于梦中出现的场景。
　　
　　 景再现，物已归。那么，人呢？还依旧么？
　　
　　 犹疑地向前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一棵高耸的苍树终于在前方显现，枝叶宽阔得似把遮天的大伞，就那样恣意而谦然地立着。树下，一个着僧袍的男子背对着我而立，风将僧袍的衣角吹得翻飞不已，愈发显现他那俊挺的身形。于我而言，却觉着有些凄楚的美。
　　
　　 待我走近，他方才开口低吟：“这颗心，不思善、不思恶，该如何？”
　　
　　 “思无邪。”我简洁而明快地回答他。似如我一袭白衣，圣洁，不染纤尘。
　　
　　 良久，无语。我们二人就样立着，如两尊新鲜而落寞于风中的雕塑。
　　
　　 终于，他长叹一声，转过身，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我，神情中尽现悲凉。
　　
　　 “你还是来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原本以为……”见他思量片刻，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我只是来寻一个梦，可能是关于前世的梦。希望大师你能助我解除所有疑虑。”我依然波澜不兴地说着，但看他的眼神却忽然温柔起来。
　　
　　 “何必执着呢？你不知道的事，不会伤害你。”他的样子看上去仍然那么低迷。
　　
　　 我无言以对。我想知道些什么？宿命还是对策？若知一切尘缘不过是孽债，那么我以后还可傲对人生么？我有些害怕起来，不敢抬头望向他清澈而柔和的眸子。
　　
　　 “走吧。别再羁恋从前。”他缓缓说着，转身欲走。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我忽然发现他的眼角竟隐现晶莹的泪光。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悲天悯人吗？或是，或是我的曾经原本就是一个可怕的梦靥？大师将这残酷的一切都尽藏于心，不肯透露只字片语，只为了我这红尘俗世中的小女子日后能够安心？
　　
　　 我在瞬间似乎明白了何为“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他的身影终于离我越来越远，然后慢慢消逝，就如同一片被吹走的羽毛，渺然而轻盈，最后终于无痕……
　　
　　 竹林风，驿动光影，水波溅起浪花片片，璧人嬉戏打闹……
　　
　　 山峦中，苍树下，纷飞舞动的蝴蝶展着黑色金边的大翼，见证一对男女的山盟……
　　
　　 我大叫着惊醒过来，伸手抚于额前，竟是冷汗一片。窗外，是漆黑而凝重的夜。千万次在梦里萦绕的画面，此时似乎已真实而完整地印于脑海中……
　　
　　 原来，大师即他，他即大师；原来，他早已窥知一切端倪；原来，他早已将生命的茫茫，脱卸于茫茫的烟水。
　　
　　 我终于泪流满面，心，依然萌动着挣扎。
　　
　　 “这颗心，不思善，不思恶，该如何？”
　　
　　 “思……无……邪？”
　　
　　
　　 二
　　
　　 广阔荒芜的山谷，草木丛生，乱石杂陈。树石会不期然地滚下来，隆隆之声在这死寂的峡谷里回荡。
　　
　　 找不到人的足迹。残阳从破败的穹苍上直射进来，目光所触之处，广袤，凶险，到处是死角。
　　
　　 突然，在遥远的尽头，出现了一群身影。他们越走越近。方才看清，这是一队在激烈的战斗中厮杀而幸存下来的将士们。破烂的旗帜和负伤瘸腿断臂的战士在这苍凉下显得那么地单薄而渺小。
　　
　　 已是黄昏。寂寞的大风呜咽地吹来，落日将荒谷染成一片赤色，显得凄艳恐怖……
　　
　　 头又开始痛了，象要撕裂一般，这让我的记忆惯性地呈现出暂时的停滞。觉得有点儿渴，于是欲起身倒杯水。在转身的刹那，无意间朝铜镜中匆匆一瞥，我发现自己在它反射的投影里和另一个女子重逢——那是一个面如纸色、神情憔悴的女人。
　　
　　 我颓然地坐下，怔怔地忘记了自己现在应该去做的事——用水来滋润焦裂的唇。
　　
　　 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前世的种种历练，就这般断续地闪现于脑海中，那样不连贯而又揪人心神。在曾经的悲欢岁月中，我究竟扮演了何种角色？而他又在扮演着何种角色？也许，我应该去古刹再访一次。想到此，关于释疑的那些尘雾似地遐想和怅惘，又在我岑寂的心上缕缕升起……
　　
　　 离古刹越近，我的心就越发无端地疼痛起来，那么地真实、无助而幽长。想要见到大师的渴望如此强烈地狂奔而出，冲裂一路上走来那凝固的森暗和宁静。
　　
　　 终于到了。心不由狂跳起来。略显荒凉的古刹孤零零地躺于山中，或者只有经年不变的山风与它同眠。再一扫石阶、柱础，都染涂着一层深深浅浅的黯绿，想是苔尘。
　　
　　 我不假思索地向着涂有朱漆的大门走去。正在此时，却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青年僧侣稳健地走了出来。他起先抬头望了望天色，似是自言自语地嘟哝了句什么，尔后把目光转向我，眼神中尽现释然。
　　 “施主，请随我来。师兄已静候多时。”青年僧侣唇角略扬，微笑着替我引路。
　　
　　 我心下仍是一惊，他竟然能够知晓我还会再访吗？一切皆是未知，惟愿见到他之后能够水落石出，以解这妖缠多年的心结。于是我转而淡然一笑，跟在青年僧侣身后徐徐前行。
　　
　　 终于又见到他了。但他仍然背对着我，似是不便再多看我一眼。
　　
　　 “我已经全部记起来了。在前世，你是齐若尘。而我，叫思无邪。”我几乎是颤抖着说出此番话。
　　
　　 他浑身一震，还是叹息，“你既已知晓，又何必再来求证？”
　　
　　 我想了想，“因为我知道还可再续前缘。一切，没有完结。”说完，我用含泪的目光望着他的身影，眼神中饱含爱意、酸楚和无奈。
　　
　　 他不再说话。但就在此时，我的表情突然僵硬了。一丝细密的如蚊纳般的声音萦绕耳际：“你真的记起来了吗？那些往事？……”我的脑海中闪过一缕白光，那些久远的、尘封的片段复再现。陪伴我前世今生，辗转不歇。
　　
　　 三
　　
　　 江南的梅雨季节总是令人惆怅万分。阴沉沉的穹顶象印染了一层氤氲的烟霭，黯淡而又岑然。它们渐渐搅成一团，笼罩大地，似一片森森的无际的大帷幕。
　　
　　 细雨温柔地润泽万物，连绵不断地倾洒甘露。积水从琉璃飞檐上成股地纠结而下，形成缕缕不绝的细流。
　　
　　 我斜靠在柔软的躺椅上，静静地看雨打芭蕉，感受着天来之物洗刷众生时的悲悯。
　　
　　 一个清秀的小姑娘显得有些莽撞地跑进房内。我微笑，说，“怎么了？绿袖，如此慌张？”
　　
　　 绿袖气喘连连，双颊涨红，睁大一双凤眼，说，“小姐，齐公子来了。”
　　
　　 我一惊，连忙从躺椅上起身，理了理两侧的云鬓，又摸摸头上的髻钗。一旁的绿袖见状，吃吃地笑着。我狠瞪她一眼，装作快要生气的样子。绿袖立马收敛了笑容，并吐吐舌头，自顾自地扮了个鬼脸。
　　
　　 一袭白衣胜雪，轻袍缓带，丰神俊朗。眉宇间透出不凡的气度。
　　 是了，便是齐若尘。令城中无数女子倾倒的齐若尘。
　　
　　 此刻，他正步步向我走来，伸出手，轻柔地抚摸我的发丝，微笑说，“无邪，近日可好？”
　　
　　 我略带痴迷地望着他柔情似水的眼眸，刚想说些什么，却转瞬又将他轻轻推开，故作嗔怪道：“还好。死不了。”
　　
　　 我自然是有理由怨恨他的。多少个晨昏，我们一起遥看浮华盛世的一切风景。也曾在他怀中温柔地停留，他的怀抱，有一股清香甜美的味道，令我在这蛊人的香气里，安然入眠。可是最近，他逗留在我身边的时间越发地少了。令得我对他的思念如杂草般疯长。真正地折煞人。
　　
　　 “无邪，近来边关战事连连。我身为副将哪能坐视不管呢？”齐若尘有些紧张而急切地解释道，“可能隔不久我便要远征了。”说到此，他微微一叹。
　　
　　 我听得一怔，然后把面孔埋于他的肩上，双手环住他的腰身。这一刻，我是那么地疼惜他，那么地害怕失去他。
　　
　　 接连几日的霪雨终于停歇了。天空开始放晴，仰首望去，一碧如洗，祥云拂动。
　　
　　 这该是个好兆头。我暗想。坐在庭院凉亭中，我开始为齐若尘祈祷——他明日清晨便要随大军出征了。
　　
　　 沙场从来就是无情的。而死亡亦是在眨眼间，更莫说成王败寇。情至深处，最痛的不是那人不再爱你，而是他从此永远消逝。这是最痛彻的绝望。
　　
　　 闭上双眼，我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并伴有一缕熟谙的香味。睁开眼来，果然是齐若尘。永远白衣飘飘的齐若尘。他还是微笑如昔。似乎这只是一个很平常的离别，隔不长时间便会与我再聚。
　　
　　 可我却担忧得莫名万状。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迎了上去。但刹那，我的笑容凝固在唇边，向他伸出去的手结成一个滑稽可笑的动作。
　　
　　 齐若尘的身后闪现出一个娇小而又仪态万方的纯美女子。着一袭娥黄色丝质长袍，腰际束一缕白色丝带，不盈一握。
　　
　　 齐若尘很自然地牵着她的手，笑着对我说，“无邪，她是我家乡的表妹，频兰。兰儿几天前才到这里，我明日便要出发，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他这分明是在向我嘱托了。以前从未听他提到过表亲的，特别是如此美丽的少女。我定定地看着频兰，被她身上静静散发出来的温柔和优雅扰得方寸大乱。
　　
　　 齐若尘哪会细究这些女儿家的心事？却见他放开频兰的手，走近我。看我的眼波那样温柔荡漾，然后他扶住我的腰，将唇久久地映在我的额前。我们都陶醉在彼此的万种柔情当中，全然忘记还有旁人在侧。
　　
　　 我用眼角的余光扫向频兰，却发觉她正紧盯住我看，神色复杂，似有一些心思在辗转翻腾。然后，那目光变得犀利如刀锋，直刺得我心下一寒。
　　
　　 四
　　
　　 “寒窗梦里，犹记轻行旧时路。隔岸人在红尘中，晚风菰叶生秋怨。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不经意间于频兰房前经过时，我听到她用那好听的声音这样吟道。我不觉笑笑，这丫头怎么会有如此感触呢？于是，我轻轻了叩了叩门，说道，“频兰，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频兰淡然的声音响起。
　　
　　 我推开门，却看到频兰立于一幅精美而逼真的画像面前，她靠近墙边，微微颔首。然后，她用手在画面上轻缓地滑下，陶醉地望着它。
　　
　　 我走上前去，当下略为惊诧，这是一幅美人图，而画中的女子分明就是频兰。“兰儿，这幅画是何人为你所作？”我木讷地看着画，幽幽吐出一句。虽然已猜测到几分，但希望是自己的错觉。
　　
　　 频兰听得此言，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是出自我表哥之手。”
　　
　　 我深吸一口气，挑起眉淡淡道。“不错。的确描绘得维妙维肖。你表哥不但有将领之才，而且琴棋书画皆精。”
　　
　　 频兰却是一副不爱搭理的模样，兀自望着画像右侧的题字念了起来，“美人莫凭栏，凭栏山水寒。”
　　
　　 我几乎快要晕眩，她这分明是在向我挑衅。而且，心头也泛出对齐若尘的怨愤，要知道，我们相处了两年，已有婚约在身。但他从来不曾为我赋诗或是作画。我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而频兰在他心目中又是何等地位？
　　
　　 我挤出一丝强笑，上前握住频兰有些冰凉的手，“兰儿，要知道不仅你为若尘骄傲，我亦同样为他骄傲。以后我们很快会成为一家人，所以，请你不要排斥我对你的这份情谊。”
　　
　　 频兰微微一笑，然后甩开我的手，很快地恢复冷漠的常态，她嘲笑着，“你觉得可以吗？任何人都代替不了表哥，而我，在表哥心目中的地位亦不可替代。”
　　
　　 面对这个任性而执恸的女子，我一时无语。原来初见她时的温柔和优雅竟全是她在齐若尘面前的伪装罢了！隔了好久，我才幽幽地道，“兰儿，你表哥对你的感情的确是旁人不可替代的，那是一种亲情，兄妹之情。”说完，我分明感觉到心底阵阵刺痛。这全是我的妄测，其实究竟是不是如此我根本从来都不知道。齐若尘，你究竟有多少事在隐瞒着我呢？
　　
　　 频兰冷哼一声，继而放肆地笑起来。我看了她片刻的时间，随即也大笑起来，却是苦笑，因为笑到泪落如珠。
　　
　　 我和她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甚至可以感觉到雕花门楣及窗幄都在轻微地震动。我们就象两头乖张的兽，为了争夺诱人的猎物而相互厮杀，最终的结局却将会是负着伤倦怠而逃。
　　
　　 五
　　
　　 第二日。阳光撕裂，断帛般灿烂。但我心里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她带来的某种神秘气息，还有她那弥散于空气中在我看来阴毒而张扬的笑声。
　　
　　 我踏着有些冗长的步子沿凉亭方向走去，尚未及行至那处，便忽听当中传来一阵箫声。起先如幽如诉，如行云流水般，尔后箫声一转变得娓娓缠绵，似情人在花前月下款款细语，足以令人为之陶醉。
　　
　　 待我走近，便看到频兰倚靠在亭内的长杆上，轻灵翔动的样子。她吹箫的神情很专注，很吸引人。连我也不禁忘了该如何向前挪步。
　　
　　 箫声嘎然而止。频兰缓缓道：“我一直在寻觅人间的真情。可世人留给我的印象便是掠夺、虚伪和贪婪。”
　　
　　 不知道她这话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我听，但接下我叹了口气，“人间有爱。只是看你如何去发现。”
　　
　　 频兰微微一笑，似乎头一次对我说的话表示赞同，“的确。那是在我碰到表哥之后。所以，我对人世间还不是太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