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丽 ——飘逝的故乡系列
梅丽是我老家的女朋友。
梅丽小我四岁,她爷爷和我父亲是同学。
父亲在县城有很多同学,但相互之间,很少往来。
父亲很要面子。他戎马半生,为自己最后落在乡下,过着困顿而屈辱的生活感觉惭愧。
但父亲觉得,我让他很扬眉吐气。
军校毕业那年,我在县城租了房子,将父母接到那里居住。
那两间小屋,虽然老旧,但干净古朴。院子里阳光充足,有几颗高大的梧桐,在风中摇晃着阔大的叶子,安静而恬淡。
这对父母的生活,是一个天大的改变。
父亲住进县城后,仿佛年轻了许多,脸上挂着笑,主动去找他的老同学聊天。
父亲见了老同学,总是喜形于色地介绍我。
老家有句俗语,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我的出息,给父亲挣回不少面子,让他有颜面可以和同学坐在一起说话。父亲说,他享了我的福。
父亲去找他的同学,还有一个愿望,想帮我物色女朋友。
梅丽就是那时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父亲的口才很好,他见过世面,为人简单真诚,说话有理有据,很能打动人。
那时候,梅丽刚大学毕业,在县城的东街小学教书。
因为父亲和梅丽爷的关系,父亲很容易就说动了梅丽父母,让我和梅丽见了面。
那年冬天很冷,县城的雪下得很大,而且一场接一场下,地上的雪积得很厚。
梅丽约我下午在城南的山坡上见面。
天气很好,温暖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着柔和的光影。
群山在雪野里,连绵着宁静的纯白。
小路上的积雪,蓬松而柔散,还保持着刚刚落下时的晶莹和纯净。
零星的脚印踩在上面,粗暴而凝重。
四野静谧,我走在这样的雪景中,去见一个陌生的女孩,感觉浪漫而美好。
我不得不承认,梅丽是个细腻而有心的女孩。
但我对梅丽的长相,不敢抱有幻想,尽管我希望她漂亮。
因为在此之前,我在新生哥的极力撮合下,见过三个女孩子。
不,严格讲,应该是两个。因为,第三个女孩,我连面都没有见着,只见到了她妈。
而见过面的两个女孩子,让我失望到了极点。先见的那个女孩,壮得像头牛,满脸痤疮。我跟她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念头,总怀疑自己打不过她,尽管当时我的军体拳打得呼呼生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的念头,或许是潜意识里的不安所引起的假象。第二个女孩个子很低,长得很丑,我没有和她说几句话,就借故离开。我觉得和那女孩坐在一起,是一种折磨。那女孩感觉很尴尬,气呼呼地没和新生哥两口打招呼就走了。尽管在见这个女孩之前,新生哥两口教育我,说咱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家底薄,别把自己看得太主贵。女人的长相和气质不能当饭吃,这个女孩家里富,大哥还是咱县法院的副院长,如果你娶了她,一辈子衣食无忧,你最担心的父母问题也会迎刃而解。但他们的苦口婆心,并没有改变我选择女友的标准。我甚至在见过这个女孩之后,对新生两口产生了一种羞愤的情绪,觉得他们竟将那样的女孩介绍给我,本身就是对我的极大侮辱。
所以,当梅丽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梅丽很漂亮,清澈的眼睛,白皙的皮肤,端庄秀美,标准的知识型美女。
我好象觉得在哪见过她。
梅丽穿着一件长长的玫瑰红羽绒服,系着一条米黄色纱巾,双手斜插在衣兜里,微笑着站在雪野。
我的心跳得厉害,那一瞬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梅丽平静地笑望着我。她的笑,甜美含蓄,干净明亮,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她意识到了我的惊讶和激动,轻声说,没有见过女人啊,这样盯着人家看。
我感觉很不好意思。我掩饰着说,我眼睛近视,看不清楚,所以才多看了你一会。
我拙劣的谎话,却缓和了梅丽和我之间的紧张气氛。
梅丽很开心地笑着,说,那你就很看吧。
那天下午,我和梅丽说了很多话。从爱好到为人,从工作到家庭,谈得很投机。因为父亲和她爷爷的关系,我们之间很亲近,很温暖,有故友重逢的欣喜。
尽管我在梅丽的眼神中,偶尔能捕捉到一丝飘移的阴影,但我能分明感觉到她意外的喜悦。她也被我吸引着。我的生活和世界,对于她,同样陌生而新奇。
我和梅丽并肩走在阳光下的雪野,一边说,一边走,天快黑才下山。
冬日的傍晚很短,从太阳落山到华灯齐放,感觉只是短短的一瞬。
与梅丽一起走在回城的路上,我心中充满幸福。
街道两旁,排列着许多小吃店。
路过一家米线店的时候,梅丽侧脸征求我意见,说这家米线好吃,我请你去吃吧。
米线店门口,飘着香味和热气,温馨而丰盈。
这样浓郁的生活气息,只有在老家这偏远而宁静的小城,才能充分体会。
梅丽说,她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米线,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了。
店面很小,只有十平方左右,简易的桌凳,挤满了人。
我和梅丽站着等位置。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她和巧丽很熟,老练地干着活,和巧丽亲热交谈,还不时朝我笑笑。
我们等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落座。女老板亲自将米线端过来,给我们准备好醋和辣椒,然后看着我问梅丽,他不是咱本地人吧。梅丽若有所思地笑说是。老板半信半疑地点着头,说你们慢慢吃,然后摇晃着身子忙活去了。
这家米线的确很好吃,米条筋道有味,汤中添加了豆腐和香椿,鲜美可口,很具地方特色。
吃完米线出来,身子暖和了许多。半天下来,我和梅丽已经很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看看时间,回家还早。巧丽问我唱不唱歌,说县城新开了一家卡拉OK。
唱歌是我的强项,但在梅丽面前,既不能自夸,也不能让她感觉我在故意谦虚。
我说,我想听你唱。
梅丽兴致很高。她带我来到县医院对面的一栋二层楼下,远远就听到楼上歌厅飘出来的歌声。
歌厅灯光幽暗,我和梅丽找了位置坐下。要了两杯可乐。巧丽就着朦胧的光线点歌。
一个男子正在唱《弯弯的月亮》,声音沙哑,但唱得很动情。我忍不住夸了句唱得不错。梅丽不屑地说,不错什么啊,复歌部分他肯定唱不上去。我正迟疑,歌已到了高潮,男子的声音突然如折断的树枝,嘎然停下。
梅丽点了杨琳的《玻璃心》。
梅丽大方地站起来,走到屏幕下,拿起了话筒。毕竟是学音乐的,她声音甜美圆润,声情并茂地将那首歌的情感演绎到了极致。全场哗然,有人还吹起了口哨。
梅丽回到座位上,激昂的情绪还没有退去。她说,你也唱啊。
我唱了姜育恒的《别让我一个人醉》。这首歌的意境,和我那晚的心情很相称。
我唱得也很棒。歌厅里很静,所有的人屏神敛气,收尾的时候,响起热烈的掌声。这首歌,以后我再没有唱那么好过。
歌厅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西装革履,戴一副金边眼镜,文质彬彬。他来到我们身边,说歌厅今晚有你们两位捧场,鄙人深感荣幸,今晚你们的消费我买单,希望以后经常光顾。
梅丽听完老板的话,朝我抿着嘴微笑。
我感觉在县城这个小地方,这样文绉绉说话,很别扭,也很滑稽。
我说感谢老板盛情,但我们的账自己结。
老板似乎有点生气,说兄弟你是不想给我面子啊。
我笑着说,谢谢你,话都说到这份上,恭敬不如从命。
我和梅丽不好意思再玩下去,匆匆和老板打了招呼,离开歌厅。
梅丽家在城西,县城很小,从城东到城西,步行也就二十分钟的路。我送巧丽到家,刚出胡同口,又听到梅丽在后面喊。她说,她弟弟顺利还没回去,让我陪她去街上找找。
梅丽弟弟叫顺利,我中午去他们家见过他,十六七岁,一个帅而干净的男孩。梅丽说顺利和他的朋友们喜欢在城东商业广场的花坛附近玩。
我和梅丽去花坛附近转了一圈,没找到顺利。
梅丽说,算了,不找了。
再送梅丽回家的时候,我碰见了行涛。他一个人在街心的十字路口,吃地摊。他像喝多了酒,动作迟缓,脸上的肌肉扭曲着。
行涛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我一样在部队服现役,是个连长。我昨天在县城商业楼下匆匆见过他一面,知道他也回来休假。
我让他等我一会。
将梅丽送回家,我赶到街口,没有再见到行涛。回家却看到父亲皱着眉头,气恼地坐在床上,质问我交的什么朋友。
我问怎么了,父亲让我看桌上的信。
桌上放着两封信,是行涛写的。一封写给我,一封让我转交他父母。这是两封诀别信,行涛吃了安眠药,要自杀。
父亲说刚才他将行涛锁在屋里,他自己将门端掉,拉不住他,强行跑了出去。
我想起刚才看到行涛在街口的表情,可能当时体内的药力已经发作,所以才会那么难受。行涛上次探家,认识了一个女孩,是个护士,据说挺漂亮。可他怎么要自杀呢。
我迅速跑出家门,沿着大街向东追赶。
追到花坛,我在路灯昏暗的光线里,看到行涛躺在雪地里,已经神智不清。我想背行涛上医院,可试了几次,却背不起来。我正在着急,看到顺利领着五六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来看热闹。我说,顺利,快救人,他是我朋友。顺利一招手,那几个孩子抬起人就往医院跑。
医院的洗胃机因为断了皮管,无法使用。医生嘱咐我们给行涛灌水,迫使他将药物吐出来。我叫着他名字,希望他能顺从。而他使劲紧咬着牙,死不张嘴。我哭着打了行涛一个重重的耳光。他仿佛还有些知觉,慢慢张开了嘴。
一直折腾到凌晨四点,行涛才渐渐清醒过来。
急救室只剩下我和行涛两人,他握紧我的手,眼里溢满泪水。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说你好好哭一场吧。他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行涛说,他想最后见见玉霞。
我从行涛简单的叙述中,知道了那个叫玉霞的护士。行涛和她,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交往时间不长。之后,玉霞提出分手,原因是她以前的男朋友从监狱出来了。行涛很爱她,接受不了分手。
记不清那晚我在哪里找到的自行车,只记得我在凌晨四点的鹅毛大雪中,摸黑骑车跑了十多里的路,去上店镇卫生院接玉霞。头还撞在镇口的栏杆上,起了一个血雹。
玉霞的确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她的美和巧丽不同,梅丽的美含蓄而忧郁,而她却直接而单纯。她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在惊恐之中,随我赶往县城。
路上,玉霞问我有没有体会过一见钟情的感觉,她说她和以前的男朋友就是一见钟情。她说她虽然喜欢行涛,但心里依然深爱着以前的男朋友。
我没有过一见钟情的体验,更不能想象深爱着一个人而再去接纳另一个人的复杂。但我想玉霞说的一见钟情,可能就像我和梅丽之间现在的感觉差不多吧。
到医院门口,玉霞掏出五百块钱,说这是行涛和她订婚的礼金,让我还给行涛。
我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我说,既然你决定要分手,这钱得你自己还,不过行涛现在正想不开,缓缓再给他吧。
梅丽听说行涛的事情,第二天一早便跑到医院。
梅丽说,行涛是个重情的男人,这年头能为一个女人去死的男人不多。她说她更能体会玉霞的处境。她说,感情没有对错,因为感情本来就说不清楚。
梅丽说我很义气。她说,我的这种义气,让她感动。
玉霞、我和梅丽陪着行涛输液,气氛很尴尬。行涛痛苦地闭着眼,不想说话。玉霞说自己是个罪人,弄得我和梅丽还得不停地安慰她。
因为梅丽父母晚上要我去家里吃饭,半下午的时候,我和梅丽先离开了医院。
梅丽爷爷比我父亲大半岁,一个和蔼的老人,看到我和梅丽一起回去,乐得合不拢嘴。梅丽爸瘦而且低,脸上很多麻子窝,也是个教师。梅丽全家人都在,梅丽妈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好菜。他们全家人对我都很好,相处十分融洽。
那晚,我和梅丽爸还喝了酒。梅丽爸说我平时不喝酒,今晚很高兴。
梅丽和爸爸两人在学校都教音乐,梅丽爸爸提议,让梅丽和他合奏一个曲子,他吹笛子,梅丽弹琴。曲子名字叫《多瑙河之夜》,我以前没有听过。虽然在家里,但听起来很专业,像正规的演出。笛子和电子琴的声音揉在一起,飘在夜晚的雪地上,清脆而柔婉。
合奏结束,梅丽带我去了她学校。
进了校门,是一个广场。积雪犹如摊开的白砂糖,在宁静的夜晚,泛着晶莹的光。梅丽的单身宿舍,在广场的尽头。
昨晚为行涛的事情,我一夜没睡,去接玉霞的时候,出了很多汗,我有点感冒。而今晚又喝了不少酒,我觉得身体很虚。刚进宿舍,我就昏昏沉沉,感觉头疼和瞌睡。
梅丽摸摸我额头,说你发烧了啊。她将我扶到床边,躺下,然后去校外给我拿药。
梅丽回来的时候,我已睡着。她叫醒我吃了药。然后热了毛巾敷在我额头上,坐在床边陪着我。我又沉沉睡去。
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在一条小河边,梅丽站在高高的桥头,她长着一对翅膀,微笑着向桥下的我飘过来。梅丽在身体飘下来的时候,翅膀没有扇动,我害怕她被摔着,吓出一身汗。
一惊,睁开了眼。
我的确出了满身的汗,衣服尽湿。
我看到梅丽那张柔情似水的脸,靠在我胸前。
我忍不住吻了梅丽。
那晚,我和梅丽相拥在一起,温暖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