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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小说】仙桃


作者:舒贤 秀才,1649.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111发表时间:2011-10-14 18: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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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跟大哥十八年后在双亲坟前的相遇,更让秋生惊愕的是桃花的大方。桃花这人,怎么说呢。是好人,但有点儿抠,尤其在钱的方面。更何况,桃花太清楚老大对秋生都做过什么,并不止一次在秋生面前埋怨过老大。
   十八年,秋生几乎每年都回来拜祭,在此之前却从未碰见过大哥,甚至连他的背影,或者刚离开不久的新鲜的脚印,甚至是祭品的残渣,都不曾见到过。十八年呐,秋生不知道是大哥没脸面对双亲还是故意躲开可能会跟秋生碰面的日子。所以,当大哥扯着秋生和桃花的手说回家的时候,秋生不知道该走,还是要留。
   十八年前爬着离开的村子,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呢?
   不等他俩做出决定,老大皴裂如柴的大手已经攀上了秋生的轮椅。说轮椅是好听的,不过是残疾人常用的简易三轮儿,后座儿拥挤得勉强可以坐下一个小人儿。
   事已至此,再推脱就显得自家小气,拂开大哥僵硬的手,秋生自己慢慢摇动小车走了起来。一行三人,沉默着,走上回家的路。遇到坎坷处老大便过来帮兄弟一把。乡间的路是多坎坷的,老大干柴样的手便从兄弟的车把上来来回回地奔波,很是忙碌着。许是为了打破这难耐的静寞,老大沙哑着嗓子偶尔枯笑一声,无力地说着就要到了的话。
  
   2
   十八年后的小弯村并没有改变太多,不过多了几户新宅。
   只是,到了家门口却不见老大停下。老大头也不回朝前走着,只说前些年卖予了村子里杀猪的王二狗。至于为什么,却并不继续说下去。
   小弯村窝在山坳里,进出村子必须经过一个小的,转得又快又急的弯,村子也因此而得名。这小转弯的一面是山,另一面就是陡峭的悬崖。
   老大领着他夫妻二人左拐右转来到村子尽头,触目尽是荒山。如若不是鸡鸣狗叫猪哼哼,禽畜的粪臭里间或飘出点饭菜的香,实在不能够以为会有人住在这里的。那不过是个空心砖胡乱垒砌的窝棚,几片石棉瓦遮住了天空。
   老大挑起破棉被的门帘儿,一边儿吆喝声老婆子,一边儿把秋生两口子迎进屋。
   石桌上已然摆着几个小菜,不一会儿,一个系着粗布围裙的农村妇女便端着一筐烙饼走了进来:目光呆滞,眼珠浑浊。也并不看谁,只径直把筐子搁在桌边的石凳上,旁若无人地坐下。
   老大干搓着手,尴尬地:“这是你们大嫂。前些年病了,便不大与人说话。先前并不是这样。是极好的人。”
   不知是秋生的敏感还是桃花初来过度的拘谨,总让人觉得她得极不自在,如坐针毡。想躲,却又忍不住拿眼去瞅那妇人。再看那妇人,却是坦然至极的,与先前的表情并无两样。
   各怀着心事,好歹的,吃完了这一餐。那被唤作嫂子的妇人,自始至终未曾见过抬起头,仿佛这世间的所有,都是与她不相干,都是不存在的。她,只安静地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头。
   老大欲言又止,秋生也便加倍地陪着小心。心想着,或是老大碍着这多年的情面不好说话。于是,便自顾自说起自己的好。说遇到菩萨样的人,说儿子的好,说桃花的贤淑和如今的稳妥。秋生极力想要老大知道,自己并不曾不幸过。
   嗫喏着,老大的嘴唇抖得厉害。突然间,毫无征兆的,便抱了头埋进裤裆里,蹲在地上嚎啕起来。秋生去寻桃花的眼,她竟然看不见似的,痴呆着,失了魂魄的模样。待到秋生伸手去拍,才回过神来,恐慌着,一副正专心做着坏事如今却被逮了个正着的慌乱模样。
   这干嚎,在空旷的家徒四壁的屋子,尤其让人心悸。任他这样去哭,也不见先前那被唤作嫂子的人进来收场。让秋生很是怀疑刚才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来过。无奈的,秋生冲桃花努嘴。桃花别过脸去,假装不见。正踌躇,老大又狠狠握了拳去砸着自己的头,哐哐作响。嚎丧样地喊着:“报应啊,报应。报应啊。都是报应啊。”
   待老大平息下来才知道,这些年,老大不见得有秋生过得好。
   嫂子初嫁过来时,原也是有些毛病的,却无大碍,不过是沉默着。第二年便生了个丫头,老二还是个丫头,这怀着老三的时候,不等着出生便死在了胎里,掏出来才知道是个男娃儿。医生说,孕妇原本精神就不大好的,再加上怀孕的压力过大,从而导致死胎。大夫说什么在老大听来都是屁话,不论原因,结果都是他们辛苦造出来的儿子——没啦。
   自那,女人便有些恍惚。大丫出嫁的时候勉强还能见人,待大丫过得不好寻死觅活地回家闹了一回,女人就彻底崩溃了。静起来就这样谁都不理,疯的时候就脱光了衣服四处跑。二丫大了,找娘找得嫌丢人也外出打工去,谁知又伤到了眼睛,现如今在一家盲人按摩院里当学徒。家里值钱的物什都耗尽了,老屋,也是那时候卖的。
   “报应啊,都是报应。”老大呆呆望着荒凉的灰墙,不知在对自己说,还是对着秋生求忏悔:“我不该贪了给你赔偿的钱还赶走了你。我不该亲娘坟头儿上的土不冷就娶了亲。我不该你嫂子没生下男娃儿就打她骂她羞辱她。我不该……”
   “报应啊。都是报应。”老大哭嚎着,秋生也无语。待到老大安静下来,你推我搡中留了些钱,秋生两口子就回去了。
  
   3
   那天以后秋生想过要帮帮老大,还没想好怎么跟桃花张口呢,这桃花竟然来找他了,还说得有板有眼。背好了台词一样,好像那是桃花亲生的大哥,而不是秋生的。这让秋生的心里不禁生出一丝困惑:桃花是个好人。但依秋生对她的了解,还不至好到这地步。且不说这些年他们是怎么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也不说那俩钱儿够不够在这城市里买个巴掌大点儿房子里的卫生间,单就孩子的学费,总还需要留着点儿吧。能花八分不舍一毛的桃花,竟然说出无论如何都要帮大哥医好嫂子的话来。大义凛然的,齐耳的短发因为激动也随着桃花的语调而轻轻地震颤着,刹那间,秋生竟然联想到了刘胡兰。
   这话儿虽说得不错,可这样心急火燎地从桃花嘴里蹿蹬出来,总让秋生觉得不是滋味儿。却又说不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不管怎样,既然桃花都开了口,秋生也不好太小气,事情,也就这样办了。老大的感激自不必言说。
   这一年的日子格外顺畅,桃花似乎比以前也开心许多。笑容多了,人也变得多话和敞亮,不像以前,脸多阴沉着,总一副要把自己捆绑起来交出去的样子。
   小区里新来了住户,工人们一多,秋生修鞋的铺子也随着热闹起来。如往常一样,桃花偶尔过来秋生这里兜一个圈,看看他有什么需要,转瞬便走的,也不多话,还得赶紧去招呼她自己的杂货铺子。
   这一日,桃花前脚刚走,溜着她的脚印就过来一个装修的工人,操着跟桃花一样的口音。连带着一根儿香烟,伴着灰蒙蒙的鞋子一并丢到秋生的怀里。他给自己也点上一根儿,坐了下来。
   “刚才那女的。”烟抽得猛了点儿,工人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呛着了,一边咳嗽着一边眼瞅着桃花离开的方向。
   “谁?你说哪个?”
   “刚走的那个,穿红黑格子的衬衣,哪儿的?小区里吗?”
   秋生心知他说的是桃花,却佯装不认识:“是吧,应该在这小区里。怎么,你们认识?听口音,是同乡吧。”
   “嗯……”男人拖长了话音,又撇了撇嘴,说:“不认识。”他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分明写着:我知道这个女人。
   “这大哥,说话不敞亮。闲唠呗,怕个啥?我还能找她说去?”尽管很是心急,秋生却依旧埋头用力忙着手里的活计还使劲儿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也不认识。她也是过来修鞋的。”
   工人把烟使劲儿地吸进肺里,油腻腻的脑袋顶着一股酸气凑过来,小声儿说:“这女人,狠毒呐!手里边儿攥着两条人命哩。”
   夹杂着烟雾冲出来的这话,险些把秋生呛得背过气去。心里边儿一哆嗦,连针轧了自己的手都不察觉。再问,这工人却死活也不肯多说一句,只催着秋生快些把鞋补好。
   此后,再也没见过那装修的工人,不知是故意躲着,还是活儿干完以后离开了。那以后,秋生再看桃花,更多了一分猜忌在心里。好在桃花总莫名的快乐着,并不曾察觉秋生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4
   老大家的二丫,辗转来到秋生所在的城市,桃花于是便常去看她,顺便着捎回来大嫂日渐康复的消息。还说,等更稳定些的时候便过来看他们和二丫。每次从二丫那边回来,桃花都比往常更为快乐:说今年的桃子丰收了。猪也上了膘儿。鸡也肯下蛋了。
   老大背着庞大的行李带大嫂进城的那天,桃花刚好不在,她又去看二丫了。嫂子已然大好了,眼睛里清亮亮的,整个人都有了生气。见着秋生,攥着他的手,口喊着兄弟就大哭起来。十八年的隔阂,在这个对秋生来说完全陌生的女人流淌的热泪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给桃花打着电话让她带着二丫一起过来,秋生就瞅见了拎着菜篮子踱步而来的马仕群。来不及放下电话秋生冲他吆喝起来,一边儿小声跟老大说:“可得见见他。如果不是他,就不会有我秋生今天的好日子。”
   听到喊声,马仕群紧走两步小跑着往这边儿赶过来。埋头整理东西的老大拎着满满一兜的桃子和鸡蛋,连声感激地站起身来:“多亏了恩人对我兄弟的帮扶才有我兄弟今天的日子……”
   目光接连的瞬间,俩人儿仿佛都被点了穴,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连笑声也被点了穴似的,戛然止住了。老大抱着满兜的桃子鸡蛋呆呆坐了回去,机械般重复说着:“如果不是你,哪有我兄弟的今天。如果不是你,哪有我兄弟的今天。如果不是你,哪有我兄弟的今天。”
   秋生去老大怀里扯了东西过来,重又高举了递给马仕群:“我哥初来乍到,马哥莫怪。晚上我给我哥嫂接风,马哥有空也过来吧。别嫌酒菜不好,就在对面小饭馆儿里。”
   马仕群嗯啊敷衍着,脸已经变了颜色。机械地接过秋生举过来的袋子,急慌慌逃掉了。再去看老大,跟霜打的茄子样,忽然没了刚才的神采。去问他,只说是坐了太久的车,累着了。
   秋生他们收拾停当正要走的时候,马仕群老婆送来两瓶好酒,说老马晚上过不来,让秋生陪大哥好好喝一杯,还说改天请大伙去家里边儿吃。话是冲着秋生讲的没错,这老马媳妇儿的眼睛,却滴溜儿地使劲盯着老大瞧。
   仨人儿刚在饭馆儿里边儿坐下,这茶还没上呢,桃花搀着二丫就进来了。
   自上回听了装修工人的话,秋生对桃花总是多留着心思。只见她迅速扫过来一眼,并没有看到她在看谁,旋即又快速低下头去,似在叮嘱二丫脚底下留着神。把二丫搁在大嫂身边儿,桃花走过来在秋生边儿上坐下,仍旧低了头,也不见喊人。
   大嫂紧盯着桃花,眼神犀利。问:“这就是贤惠的弟媳吧?帮我治病,又去照看二丫的弟媳吗?”
   桃花躲闪着,不抬头,也不说话。秋生回应了一声,桌子底下去捏桃花的手。桃花抬起头来,用力迎上嫂子的目光,说:“嫂子说这样的话,外道了。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桃花的全身都在发抖,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不让它表现出来。可这一切都没能逃过秋生的眼睛。
   听了这话,大嫂又去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吱声,只是拉着二丫的手问这问那。这满桌子的人,只二丫是快活的。这一日于她,许是眼盲以来最光明的日子。饭后送回了二丫,桃花领着嫂子也回去睡了,秋生便与老大守在桃花的杂货铺子里。
   这一夜,注定是难眠的。桃花的异常。大嫂的异常。老大的异常。马仕群的异常。可怎么理,秋生也理不出个头绪。一翻身,被黑暗里老大炯炯的双眼给骇住了。
   “你也没睡?”老大满嘴的酒气,脑筋似乎还清醒的。
   “嗯。怎么你,也没睡?可是喝了不少的酒。”
   “老二。这些年。心里边儿,没少恨吧?”
   黑暗里看不到什么表情,只看到老大的眼睛似乎更亮了,秋生知道,那是老大的眼泪。秋生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以前或许知道的。却现在,是真的不知。
  
   5
   秋生原本不是瘫的,如我们一样的好胳膊好腿儿。漫山桃子飞红的季节,秋生都会挑满满的担子,赶几十里山路去把一家人的辛苦换成微薄的钞票。那一年的收成格外得好,桃子分外得甜。山里人脚步轻快啊,淙淙流水般,即便是挑了满满大框的仙桃儿也步履轻盈着。
   过了前面的小转弯就出村儿了,出了村口,离县城就不远了。秋生盘算着今年的桃子或许能卖个好价钱。娘说,等攒够钱先给老大说媳妇儿,再就轮到秋生了。想着三婶儿家小菊粉嫩嫩的模样,秋生脚底下更像是生出了翅膀,恨不能眨眼间便飞到县城热闹的集市上,仿佛小菊正穿着红簇簇的袄袄羞答答绕着手指头等着他去掀开红盖头哩。等秋生听到轰轰而来的响声从美梦中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想要躲开,已经是来不及了。迎头飞来的摩托车让他慌了神,双方躲闪不及,秋生和他那两筐仙桃就飞下了悬崖。
   秋生醒过来,已经是七天以后的事。直到出院他也不知道把他双腿搞断的骑着大摩托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又是为什么要到那荒僻的破败不堪的地方去改变他的命运。爹不提。娘不说。老大更是一副我不知道别问我的神气,只把秋生一个人闷在葫芦里。
   秋生是被爹和老大轮流背回家的,截去双腿的秋生,对山里的男人来说,实在不能算重的。日子如往常一般走着,只有娘,不停对着他流眼泪。从爹娘断续的争吵里,秋生也略微猜出一些端倪:把自己撞下去的是来山里旅游的城里人,出事后也并没有逃跑而是下去把自己救了上来并且载到县城的医院里。谈好价格赔了钱,那人,就再没出现过。用老大的话说,这人还算仗义,如果当时他跑了也不会有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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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以质朴的语言娓娓道来一个让人心酸、也让人慰藉的故事,揭示了人生在世,谁都在追逐自己想要的,但是必须“得心安”的鲜明主题,叙述流畅,语言凝练,技巧娴熟,意蕴绵密。譬喻“仙桃”的运用不仅巧妙而且精到传神,几个角色塑造得各具情态,个性突出,无不细腻精微,入木三分,最让我称道的是字里行间不动声色之中汩汩流淌的情感,跌宕起伏的情节,行云流水的语言,加上丝丝入扣的细节点染,错落有致的情景融合,使得文中自有一股力量,感人肺腑。问好舒贤,期待再次来稿,江南社团无限期待。实属佳作,特别推荐给大家欣赏。【编辑:清露若水】【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101142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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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露若水        2011-10-14 18:13:52
  这篇小说以质朴的语言娓娓道来一个让人心酸、也让人慰藉的故事,揭示了人生在世,谁都在追逐自己想要的,但是必须“得心安”的鲜明主题,叙述流畅,语言凝练,技巧娴熟,意蕴绵密。譬喻“仙桃”的运用不仅巧妙而且精到传神,几个角色塑造得各具情态,个性突出,无不细腻精微,入木三分,最让我称道的是字里行间不动声色之中汩汩流淌的情感,跌宕起伏的情节,行云流水的语言,加上丝丝入扣的细节点染,错落有致的情景融合,使得文中自有一股力量,感人肺腑。
2 楼        文友:清露若水        2011-10-14 18:14:36
  问好舒贤,期待再次来稿,江南社团无限期待。
回复2 楼        文友:舒贤        2011-10-24 16:59:41
  谢谢清露。辛苦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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