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物
　　
　　 １布鞋情思
　　
　　 它太拙陋了，几乎千年不变的样式，圆头布底，让人一眼就能辨出是乡间的产物。现在谁还需要它呢？一双双漂亮新潮的皮鞋随处可见。
　　 它太厚实了，密密的针线、一层又一层的布垫，该浸透了多少的心血。
　　 它只属于女人的，只有女人纤巧的手才能将它缝制，只有女人那颗细腻的心思才能将它完成。几缕生长在乡间的粗麻，几片废弃不用的碎布，在母亲、妻子亦或女儿的手中，一双温暖厚实的千层鞋便展现出来。
　　
　　 从蛮荒的远古，它一定温暖过每一个中国人的双足，我的祖父，我的祖母，我的先祖，我的每一位亲人都有过它的润泽。那奔赴疆场的将士，一定踏着母亲亦或妻子们的千层鞋，朔风猎猎，冰雪漫天，他脚下的温暖与柔软一定传到他坚硬的心里。浪迹天涯的游子，在异乡荒凉陌生的土地上，凝望着家的方向，苍然间，足下那双温暖着的千层鞋，蓦然让他感受到故乡的气味。
　　 它是每个女人必备的功课，那些含蓄、优雅而文静的女人，总那么孜孜不倦地把她们的情与爱一针一线缝进这柔软的布鞋中。金戈铁马、指点江山，那是男人的世界，而她们，这些如花朵一样美丽的精灵，用针线给自己给世界构筑了另一个温暖的世界。我甚至能想像出，在那一个又一个遥远的时代，在乡村夜晚透出的如豆灯光下，她们是怎样精心缝制这一双倾注了她们多少爱的布鞋。她缝制着，为辛劳的丈夫缝出一双温暖舒适的布鞋，她想着在凛冽的寒风中，丈夫穿着温暖的布鞋，疾步如飞，爱的流水不觉映红了她的脸庞。她缝制着，为年幼的儿女，想着他们天真的模样，她感到作为母亲的自豪。但也有忧伤，甚至泪如雨下，想到亲人将要远行，遥遥不在归期，泪水不禁打湿了鞋面。
　　 一代又一代过去了，历史的风烟没去了所有的丰功伟绩、亭楼玉宇，没去了人世的的繁华与落寞，她们，总如一条隐蔽的河流，以千年不变的姿势，在无边夜色的灯光下，她们的身影在窗纸上勾勒出一幅美丽的剪影，恍若时光停伫。
　　
　　 幼时，我时常在梦中醒来，在茫茫的夜色里总看见母亲在微弱的灯光下为我们缝制布鞋。象那时所有的乡村妇女一样，一有空闲做鞋是她们必须的事情。
　　 甚至现在，已然年迈的母亲，每年总会为我做上一双千层鞋，唠唠叨叨，我常常拿着厚实的布鞋，温暖充盈着心间，虽然我现在真的不需要它了。
　　 走在异乡的土地上，我们穿着结实美观的皮鞋，城市里车水马龙，明亮的灯光遮掩了无边的黑夜，遮掩了故乡如水的月色，我凝望着一方又一方闪着明亮灯光的窗口，哪一盏灯是为我点亮？哪一盏灯下是那些美丽灵魂们在把布鞋缝制？
　　
　　 ２犁铧如歌
　　
　　 犁铧像首古老的歌，总会流淌在田野的深处。
　　 二千多年的时光，从我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他们一样的身影，一样姿势，甚至一样的牛哞。朝阳从田野升起，月色又笼罩大地，云朵在蔚蓝的天际间飘起落下。
　　
　　 没有人像它爱土地爱得这样深沉，它总是这样坚韧、不辞辛劳，翻动着坚硬的，松软的土地，大地感恩地裸露着它厚实、芬芳的肌肤。它银光闪闪，总唱着那首不知疲倦的古老歌谣，和着春日的柔风，和着麦子的清香。像我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土地永远是他们的家园，在土地里生长、歌唱，在土地里欢乐、忧伤，又埋葬在青草漫天的田野上，草木一年年地繁茂凋零，庄稼青翠又金黄。
　　
　　 我曾见父亲仔细地擦拭犁铧，面含微笑，又轻轻地抚摸着，像对待他的婴孩。那么熟稔，那么默契，又如他一位知心的老友，父亲一脸庄严，扶着犁铧，赶着他的牛儿，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麦苗青青的田野深处，我不知木讷的父亲此时有多么幸福，他一手扶着犁铧，一手挥舞着牛鞭，欢乐的歌声从他那健壮的喉咙里发出，金色的阳光洒满了他的周身。我小小的身影也没在青草间，忘却了春天田野花朵的芬芳，忘却了身畔蝴蝶翩翩，只凝望着我远处的父亲，凝望着青草白云间的父亲。
　　
　　 我们一天天长大，又各奔东西，父亲也一天天老去，那堆放在墙角的犁铧早已锈迹斑斑，它倚靠在那里，默然不语，只有风吹起林叶“沙沙”，只有月影投在它的身上斑斑驳驳。像我的老父亲，双眼黯淡，还有他不再唱起的歌声。
　　
　　 我爱你，父亲！我爱你，犁铧！
　　
　　 ３月光如水
　　
　　 月光是只属于乡村的，城市是不需要月光的，它亮如白昼的灯光总将月光驱赶到天际之外。只有乡村，月光才那样被人们记挂，它一会无拘地流泻在宁静的村庄，让村庄沉睡在乳白色的梦中，它一会透过窗棂，如缕缕白色的绸带飘荡进来，它一会合着流水的声音，投下树影斑驳。
　　
　　 我就喜欢月光，乡村的月光。我小小的身影常常没在无边的月色里，遥望着朦胧的远方，在阵阵倏然而过的夜风里，想着一个少年的心事，那莫名的忧伤啊。
　　 那枚月，还挂在村头的树梢上，它是那么安静，那么美，多少年后我还能感受到它的清辉，一株冬日光秃透过屋檐枯树把它悬挂。晚自习归来的我，踩着细碎的脚步，悄然走到它的身畔，怕惊忧了它的梦境。我久久立在树下，仰望着它，它凝然不语，只任清冷的辉光洒到我的身上。我一步步回望着它，它美丽如斯，乌蓝的天际里没有一丝云彩，只有它静静悬挂在那里，只有枯瘦的枝杈伸向寂寥的天空。那时我青春年少，心间充满了无尽的梦想，在如水的月光下，我想像着我的梦想，还有那远方我不可知的爱情，心间充满了甜蜜与忧伤。
　　
　　 多少年无声地逝去了，我早已远走高飞，在他乡流浪，岁月云烟，我忘却了曾经的欢乐与忧伤，甚至我的梦想与爱情，可我总忘不了那枚月，那缕清冷的月光。
　　
　　 ４民谣流淌
　　
　　 民谣，总如花朵开放在心灵之野。
　　
　　 我曾不止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猜测，你是从哪一位远古的母亲，亦或父亲口中唱出？我曾千百次地勾勒，那位远古的母亲，那位伟大的女子，当这一声美丽的歌谣从它愚钝的喉管发出，从此他们荒芜的心原开放出摇曳芬芳的人性花朵，从此那冰冷的旷野多了一抹明媚的亮色。
　　 孔夫子唱过，李白唱过，孟郊唱过，柳永唱过，那些卑微的生灵也唱过。你一定从一位女子的口中发出，我能想像出她的姿势，她甚至面容丑陋，衣裳褴褛，可不能没去她同样丰饶的心灵，没去她对生活的爱恋，青草逶迤，夕阳漫天，优美的曲调如水流淌。
　　 你一定在游子的心间徘徊又徘徊，流涉在异乡苍茫的土地上，满眼是他乡陌生的风景，而民谣总不经意芬芳在他的心间，一声声，那么怅惘，那么温暖，召唤着他归乡的路途。
　　 我遥远的一位先祖，她也曾那样把你深情地吟唱，祖先的记忆总是以这样的方式隐匿流淌，岁月流逝，她所有的一切如风烟散去。可我常常在恍若间，聆听见她优美、忧伤的抒情，亦或梦里，我常流连一片无边的花海，一条河蜿蜒流淌，我就凝望见她立在那里，落英纷纷，歌声在四野里回荡。
　　
　　 我也凝望见我命运多艰母亲也把你这样深情歌唱。不幸使她离开了生养她的故乡，艰难使她失去了至爱的亲人，如一枚无根的浮萍流离在异乡的土地上，一年年地过去了，故乡也一天天远离她的身畔，可她没有忘记那片土地上如野花一样芬芳的民谣。时光已然逝去，在那个小小的角落，她仍把故乡的民谣轻轻吟唱，仿佛时光没有逝去，仿佛她又立在故乡的土地上，她憔悴的脸上总蕴满微笑，在古老而忧伤的歌谣里，她一定又凝望见故乡，凝望见河流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漫野的金色菜花把她拥抱。父亲，仁爱的父亲正在田间劳作，有风吹过了，带来了远野的芬芳。她一定凝望见她家那间安静的小院，泡桐花正寂寞开放，如一片紫色的云，她可爱的弟妹正如一对温顺的小兽，在花影下酣然入睡。
　　 我常常不忍打断母亲的歌唱，不忍让她远离这片刻的欢愉，只痴痴地听着这古老的民谣，也沉浸在她的记忆里。
　　
　　 不知什么时候，民谣从大地上渐渐消逝，那些摩登的，时尚的新玩意充斥着每一个人的耳鼓，我不知那些美丽忧伤的心灵还能把什么歌唱？哪里还能找寻到他们的路途？
　　
　　
　　 0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