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人睡定的时候，秦富根从城里回来了，脸色乌青，双眼发直，走路跌跌撞撞的，仿佛一下老了许多，脸上密匝匝满是花白的胡须。
　　 “秦哥，想开点。”姚五来了，并且带来一瓶酒，“再好的马也有失蹄的时候。”
　　 “……”秦富根一口喝下一杯。
　　 “闹不好弄错了也说不上，你没见电视上演的……”
　　 “……”又是一口一杯。
　　 “志明上电视了，参加啥智力竞赛呢，你没看?明天还有。”
　　 “……”还是一口一杯。
　　 “天不早了，睡吧！”姚五不敢再说了，从炕上下来，回眼一看，只见秦富根满眼是泪。
　　 不少人还想去看秦富根，然而却都被姚五劝止了：“算了，别惹他难受了！”
　　 秦富根从此不出门，不看电视，不说话——从心里不想说；说不出来。脸阴沉着，一天比一天冷峻，看一眼疹人。
　　 春节，下了一场大雪，庄里人高兴极了，从早到晚，鞭炮声不绝，酒肉飘香；火红的对联，花花绿绿的门神，说说笑笑的孩子，还有唱着欢歌的黄河，晶莹发亮的白雪，呼三喝五的猜拳行令……节日，呈现出无限情趣。而秦富根仍然院门紧闭，深居不出。要在往年，他早被拽着这家进那家出，成为座上客了。
　　 “秦爷，饭都端到桌上了，都在等你。”
　　 “秦大叔，平时给我帮忙干活你不吃饭，这大过年的，还能不给我个面子?让人家骂我!”
　　 请秦富根吃饭，是河湾庄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因为春节一过，“七九八九，耕牛遍地走”，人们既要对过去一年他所给予的帮助表示感谢，又要恳请他在新的一年再次帮助他们!农时不等人，谁都知道。
　　 其实，能干的年轻庄稼汉很不少，但人们还是信任秦富根，因为他在周围几千名农人当中，种田技术最高，特别是摇耧播种的技术，更是出类拔萃，无人匹敌，竟至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能根据一亩地籽种的定量，安排行距，下粒数，耧沟走完，种子播尽，出苗齐整，疏密得当，就跟尺子量过的一样。仅凭这一点，就使他赢得了很大声誉，成了庄家行里的强中手。庄里有生产队时，队长、老农他轮流当，一直从青年当到老年。庄里人离不开他。实行土地责任制以后，人们对他越发敬重了，尤其是在播种季节。
　　 可是今年，人们失望了，不但不能请他摇耧播种，就是请他吃一顿饭也不可能了。
　　 长期以来，由于人们对他敬重、信任，培养了他超乎于众的自尊心和荣誉感，他自己也把这看成是立世存身的精神支柱了。
　　 秦富根生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两个女儿己经出嫁，住在邻庄，婚姻蛮不错。两个儿子是他的骄傲，他曾不止一次地暗暗得意过。
　　 那年秋季的一个傍晚，大儿子志高一边做饭一边兴冲冲地对他说：“爹，广播上说要征兵，我想……”
　　 “嗯，好！”他不等儿子说完，就满意地答应了。
　　 “爹，我们团总支开了个大会，我带头报了名，保卫祖国，人人有责！”志高又说，就象在背诵课文。志高高中毕业后因病没能参加高考，回乡后在庄里当了团总支书记。
　　 “……”秦富根看着儿子的脸，把要说的话全都隐藏在笑容里。
　　 两个月后，志高当兵走了。
　　 西边的褐色远山白了，又蓝了，及至深蓝；黄河水浑、青、绿几变，太阳从秋天又走到秋天……秦富根愉快地买回一台彩电，晚饭后，他倒上一杯酒，慢慢地喝，自自在在地看。有时姚五来家坐坐，聊聊天。姚五是他干活时的老伙伴，人家请他摇耧，他一定要问:“叫姚五没有?”这不为别的，他不爱说话，但干活有个伴不寂寞，再说姚五干活“上眼”，“对心思”。
　　 “秦哥，现在咱和越南紧打，志高……没来信?”姚五看着电视，随口问上一句。
　　 “来了，没说。”秦富根给姚五倒一杯酒，再把烟往过一推。
　　 “志高年龄还小，才二十……”
　　 “不小了，我二十就能摇耧了。”
　　 ……志高，志高，谁能料到，这个令他骄傲的儿子竟在他年老光耀之际，突然把他摔到耻辱的深渊去了……
　　 日子照样地过去，春种秋收似乎在眨眼间就完成了。秦富根是怎么过来的，不得而如，反正人们在白天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听到过他说话的声音。他，仿佛己经从人世上消失了—但是不，有人在月夜或黎明时从他的责任田里看到过他，偶尔还听到过他咳嗽的声音。说实话，地里的活，他尽可以不必操心，女儿女婿常来，该干的都干了；再说，庄里人下地，谁又能忘了他的好处而只顾自己呢。他明白大家在关心他，于是就更加羞于见人，更加寡言少语。夏秋两次交公粮，他两次对女儿女婿说了一句同样的话：“除了口粮，其余的全交了!”
　　 忽然有一天，秦富根在庄里出现了，人们走到哪儿都能碰上他—田头、路边、村政府、乡大院、县城……这个一度消声匿迹的人一下子竞活跃起来了，只是谁也没跟他说过话。他走得很快，目不旁视，脸如浓云，乱草般的胡子掩映着一张生铁般的嘴。你打招呼，他只当没听见。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秋阳朗朗，天高气爽，秦富根匆匆从外面回来。接着，住校上学的小儿子志明也匆匆从城里回来了。
　　 他两眼盯住儿子的脸，不吭气，郑重地把一张印有金字的红纸片递给儿子。
　　 儿子一楞，抬头望着父亲，迟疑地说：“爹，你找我回来，就为这个?”
　　 “嗯。”
　　 “爹，你也不跟我商量……”志明脸红了。
　　 “商量啥?”秦富根很吃惊，“你不愿意?”
　　 秦富根的目光蓦地变得犀利了。
　　 “不是。”志明低下头，“我是想，再有一学期就要高考了。”志明又抬起头，眼里充满了渴望。
　　 “算了！”秦富根背过脸。
　　 “我知道你的心思，爹，到时候我一定考军校。”
　　 “啥也别考了，明天我领你去验身体。”他从儿子手里拿过那张红纸片—体验通知书，口气坚定地说。
　　 “爹……”
　　 “……”
　　 “爹，我一定能考上军校，考不上我就不回来见你！”志明神色严峻，状若宣誓。
　　 “志明，我熬不住了。”秦富根眼睛湿了，声音一下柔和且又颤抖起来，“你那没血性的哥哥，一条命换了个白匣匣子……这一年，把我都快羞臊死了……”他哽咽着，泪如泉涌，“要不是有你，我还活个啥……”
　　 “爹，我考军校就是为了雪耻！”志明声泪俱下。
　　 “当兵吧，志明，上军校要好几年，到时候说不定不打仗了，你妈要是在世，她也会让你去的。”秦富根脸上的泪抹了一把又一把，“去了你就要求上前线……”
　　 “爹，我会为你争光的，但规在……我不能去。”
　　 “你——”秦富根跳起来，吼了一声，随即又跌坐在炕沿上，垂下头，沉默了。
　　 志明站了一会儿，然后上厨房做饭去了。做好饭，端给父亲，父亲一动不动，俨然一尊泥石雕像。他又站了一会儿，走出去，又在院里徘徊了一会儿。终于，骑自行车走了。
　　 秦富根手抠炕沿，闷声呆坐。
　　 太阳收回最后一线光明，屋里顿时暗了。
　　 第二天早晨，阳光从窗棂投进来，暖洋洋的，几只苍蝇在灿烂的光带里快活地飞舞着。秦富根坐在炕沿上，点着一支烟，瞅着墙正中挂着的一个镜框。镜框里是一张发黄的奖状，上面写着“抗洪抢险模范”几个大字。十几年前，他在抗洪大坝上，老伴也在大坝上，她被洪水卷走了，他却活着。他不续弦，苦苦地带大了四个孩子。他的光荣是用难熬的苦痛换来的，自然比任何人都更珍惜。
　　 他看呆了，粗大的手被烟头烧得禁不住一抖。
　　 院外传来各种各样的响声；而他，希望听到的只有一种——志明的脚步声。
　　 然而，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体检期限也早过去了。
　　 他失神地看定一个什么地方，一下一下地把那张红纸片撕碎，脸色灰暗得如同陈年烟熏的墙皮。
　　 晚上，他去找姚五给他剃头。
　　 “你这人，几次给你剃，你不让，”姚五笑着说，“这黑天半夜的剃个啥头，真是。”
　　 秦富根好象没听见，闭了眼睛直抽烟。
　　 “真剃?”
　　 “……”
　　 “明天吧？”
　　 秦富根瞪姚五一眼，摔了烟头要走。
　　 姚五拉住了他。
　　 剃过头，回到家里，月亮正明，树梢有飒飒风声。秦富根斜躺在炕上，不开灯，眼睛却睁得很大，朦胧中贪婪地看着屋里的一切。“儿子，都长大了……”他自语了一句，闭上眼睛……月亮仍然很亮，风似乎渐渐大了。
　　 夜半时分，秦富根的房子起火了;烈焰扑天。
　　 尽管人们打干了水井，但终因火势太大而无济于事。
　　 一具尸体在灰土中蜷曲着，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姚五说，那肯定是秦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