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好不容易捱到日落西山。
　　 分别爬上各楼层的爷儿们，在各走廊上比赛似的赤膊上阵，都端着个顶个的大海碗，吸哩咕噜的喝着凉透了的酸菜稀饭，间或大啃一口夹着泡豇豆泡辣椒的大馒头，美滋滋乐淘淘的大嚼特嚼起来。这一很能令人胃口顿开，吃嘛嘛香，原汁原味的普通百姓生活照，居然也造就了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一些好事者抑或有心人，编成调侃说词——
　　 说外人一早一晚路过，刚转过远在500米开外的山咀，就能听见这里“呼啦啦”的一片欢响，胆子小的过路客，当时就得向后转乱步走，胆大的就扯起嗓子吆喝：
　　 “工人老大哥哎，又在喝啥哟——”；
　　 农民老二哥哎，稀——饭——；
　　 “搭的是啥菜喃？”；
　　 酸——菜——；
　　 “拿啥下饭喃？”；
　　 泡—豇——豆儿咯——；
　　 “筷子‘咋做咯’（在哪里）？”；
　　 夹在耳朵上的哟——；
　　 ……
　　 特别是原本就文质彬彬的申刊同志，现在把这些自嘲式娱乐，神侃得头头是道眉飞色舞，好像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四年前，申刊虽然是以质量管理专业毕业为特长，分配到本厂新成立的对口单位——全面质量管理办公室，欲好好的学以致用，殊不知，又因为他上交了首份工作成绩单：《关于构筑我厂质量大堤的建议》，让总厂头儿们不仅一眼看中了他这笔漂亮的近似行书体，还有至少在本厂显得非凡的遣词造句功夫，他说业余爱好是和字词句较真，所以，立马被上级领导提拔到总厂办公室秘书科（特别是那位副厂级主任包福星，更是力推不假）。就申刊而言，此举显而易见的专事业余了。不过，对于这种不务正业，申刊是想得通的，而且是沾沾自喜的，甚至于原来那位漂亮的美女领导——全质办的冼主任冼牟妮，也代表本科室全体人员，致以热烈地欢送。她半老人家说：“小申，你娃运气来登了，这么快就向上走了，前途无量哦，祝贺祝贺。”。不过，申刊听出来了，人家确实是真心真意的。
　　
　　 不知是谁（据说是位早早前的超大名人）说过：好多关键的事情，往往就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而这句话经典的成败论述，在往后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就在申刊身上显露无遗，而且，其强大的塑毁功能，更是申刊始料不及无力回天的。
　　 事情的由来，是这个样子的：申刊走马上任秘书一职伊始，就暗暗的下定了决心：时刻准备着从此在这个码砌文字的事业上，认认真真大干下去。因此，他除了认真完成主任科长等领导们下达的命令外，还对以前的文字材料，进行着细致的整理，这事儿，正好用上他对文字工作那种较真的劲头。当初，尤其是包主任对他看重有加，满意有加，口头表扬有加，重重鼓励有加。主要是鼓励他，尽量把文件中的不妥之处挑出来，改过来。所以，年轻的申刊愈加意气风发了。
　　 从此，申刊总是提前至少半小时，先旋开白底红字“秘书科”，钢化玻璃牌牌拱卫下的暗锁，然后站在窗前，由远及近由上及下的观瞻眺望一番，这才到档案柜里抽出几份文件，坐回办公桌前，准备认真执行科长所传达的包主任指示：除了完成日常工作外，再把近期公文整理正规归档。
　　 申刊翻开第一份，是能源动力车间的抄报件：《关于我车间急需维修锅炉专用煤码头的请示报告》，“咋把‘请示’、‘报告’整在一起咧？”，申刊心想。再翻看一份，是原料发展科的直报件：《关于我厂投建“浙口乡蘑菇基地”的市场分析报告》，“天！‘分析’咋也能和‘报告’混为一文咧？那么，毛主席他老人家咋不把《中国阶级社会各阶层分析》，也直接给缀上‘报告’二字，上报中央，多省事呀？……”，申刊正这样想着，科长叶梅发进来了，申刊赶紧向垂直领导如此这般地汇报，也就是把之前的“心想”，变成了口若悬河，叶科长边听边瞄了一眼“文件处理单”，语重心长的说：“申刊啊申刊，你可真敢神侃，这可是包主任亲自审理定夺的啊！”，“包主任咋啦？包主任？包主任错了也得纠正呀！”，申刊正大声较着真，背后突然传来包主任的声音：“嗯，不错不错，年轻人就是要敢于坚持原则嘛，咹！好好干，啊！”，说完，主任在他肩上师长的般拍拍，转身双手倒背，首长气派的踱回隔壁“主任室”，只是在回头的一刹那，流露出不太爽的表情。
　　
　　 从这以后，“小申胆子真大。”的窃窃私语，在科室里悄悄蔓延着，但申刊啥也没觉得，班还是照常上着，该干啥还干啥。
　　 两月不到的一天上午，叶梅发科长指派申刊，到县委组织部去把什么批复拿回来，申刊说正好逛逛县城，到后，他打算先把事儿办了再逛，没想到人家极有风度的“表扬”了一翻：“你们总厂办的包主任，字儿写的真牛啊，但我是不会考古的，喊他自己来认字，谁叫你来？整党的材料，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看的。”。耐着性子听完后，申刊的心里总是不带劲，逛逛县城的兴趣顿消，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溜到车站……
　　 “关我屁事？！”。无名火正盛时，申刊回到了办公室，当着所有在场人的面对包主任汇报说：“人家说我不能随便看整党材料，喊你自己去认字，说他们不懂日语，缺胳膊少腿的。”。听年轻人的口音，是少有的气急败坏，这时，副厂级总厂办主任包福星的脸色，就绝不是一瞬间的铁青了。
　　
　　 一月后，在总厂的一次例会行将结束时，包主任恰到好处地提出：“新同志，不宜浮在面上，过早的蹲机关坐科室，缺乏锻炼，应该先从基层做起，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把自己锻炼成为我厂，更有用的人才。在这一点上，我们有失误，尤其是我，更应该检讨检讨，把进厂不到十天的申刊同志，推荐到总厂机关，是欠考虑的。所以我建议：申刊同志调离总厂办，下车间去熟悉情况，以利他今后的各项工作，是不是更恰当呢？请大家考虑考虑。”，领导们都是眼下这一亩三分田的一言九鼎者，都觉得鸡毛蒜皮的事，纷纷说就让包主任办就行，你一副厂级咧。包主任谦逊片刻，随即恭敬不如从命。
　　 副厂级总厂办包福星主任，以少有的雷厉风行，把申刊同志下派到原料漂洗车间，说蹲点，申刊没料到，这一蹲就好几年了，而且大有继续蹲着之势。渐渐地，他灰心了，打算长期扛蹲下去。
　　 这才有了本厂现在说词一景中的申刊。
　　
　　 曾经，他自己也找过那个对口单位的领导冼牟妮，可人家实事求是的说：“老弟，编制早就没了，唉，可惜呀，专业”。申刊无奈地摇头苦笑，转身走了，这时，他清楚的听到，曾经羡慕过他的冼牟妮，在后面大发感慨——
　　 “下走容易上走难哟”！
　　
　　 让申刊对“下走容易上走难”这句人生格言深信不疑的原因，并不在于冼牟妮主任大发的那一阵感慨。相反，当初他还凭着天然的“初生小牛不怕大猫”之劲头，试图重新向上走走。还说“指不定还能走上县城某对口单位呐”，申刊在假寐中这样热盼着，好像有牛肉馅饼在眼前飘来飘去，时不时“啪叽”一声，掉嘴里啦……
　　 为此，申刊趁今明两天是倒深夜班，要全休两个白班之机，神不知鬼不觉的钻进了县城，说先找在城管局工作的那位高中老同学，打探打探消息，再说下文。虽然，在几年的大学生涯中，早就稀疏了他和她的联系，更不用说临近毕业时，老家的电话号码七升八了。但他仿佛记得，曾经还是稀稀拉拉的给她洋洋洒洒过几封致同窗书，又想:“我至少从没得罪过人家”，再者说来：就目前这种具体情况而言，想要在自己这个正宗的纯色农民家族中，哪怕找出半个比这个同学更了解情况的人选，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左思右想后决定：还得找这位叫毕邦英的女同学。
　　 城管局的电话号码，是申刊下车后听“114”说的，他随即拨通，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颇有磁性，颇为老练，颇具派头的男低音：“喂，城管局办公室，请问，你哪位？有什么事？”，申刊连忙对着送话器说：“喂，请问毕邦英在吗？我是她老同学，今天来城里出差，想顺便来拜访拜访她。”
　　 “哦，她下午上班，三点以后，你直接到财务科去找”，电话那头老练的声音，似乎有点缓和的意思了。
　　 “哦，请问……”，“嘟—嘟—嘟—”，一段忙音，代替了双方的对话，也打消了申刊想得到老同学手机号的企图。
　　
　　 申刊似乎有点不甘心的挂上公用电话，掏出一枚陈旧的铜色硬币，换来一张半旧不新的“贰角”纸钞，中规中矩的折叠好，塞进屁股兜里，这才习惯性地走进新华书店，在书架上抽得一本《国民党高级将领列传（中）》，津津有味的磨蹭起来，这是他消磨无聊的最佳习惯，按他的说法：蹭书看能化“百无聊赖”为“兴趣盎然”。
　　 再怎么兴趣盎然，申刊还是不可能忘了下午三点。看看墙上的电子钟，已过两点十分，肚皮也“咕咕咕”地叫了几声，于是，放下免费精神午餐，把思绪从“国民党谷氏一门三中委”那里抽回现实，就近找了一家干净些的“怕辣莫来”小吃店，尽管只吃了三两酸辣粉，权作实际午餐。却总觉得依然比伙食团那疑似白水炒大白菜的油分子高出许多倍，当然的味道好极了。起初，申刊也和后一步进厂的伙伴们一样，都被老同志们聊起的美味大锅饭，勾出无数的哈喇子,他们这样说：曾经，一样大的厨房，一样油光水滑的大师傅，就能炒出十几盆油得腻人的回锅肉，能炖出素菜及其有限的骨头汤……，说那时的吃饭场景，是颇为壮观的：全厂人民都敲着瓷碗金属盆，嘴里哼着动感十足的《跳动七十二》，左扭右拽着，用一张具有防水功能且色彩艳丽的粉红色“壹角”菜票，换来冒顶满沿的一碗骨头干（本该叫“骨头汤”），扎着堆儿的享受过后，附近就有人用板车拉走少则十多袋，多则几十袋剩余产品，说晒晒干打成骨粉，喂鱼喂鸡等等都行。还说斯文的女同胞们，打份生爆肉，还提前招呼：“肥仔，把油水给我沥干点哈，腻人的”。也有新同志追问：“我咋没碰上这好事咧？”，师傅说：“那时的肉类下脚料，是先满足伙食团，后来的下脚料，是全部满足承包人，拉出去卖钱，所以，我们这儿锅里的油水，越来越稀罕了，你个光屁股娃娃还想赶上那么好的菜？！”。新工说：“我也听说过，咱厂原来生产过午餐牛肉、红烧排骨呀啥的，后来买不到原料，就停产了。”，师傅说：“这话你也信？！嘁！有银子还怕猪跑丢了么？嘁！”。申刊边走边这样胡思乱想至此，也悠荡到了城管局门前。
　　 这位比咱厂的门卫至少年轻一倍的保安，叫申刊郑重其事地登了记，然后指点了财务科之所在，并告诉他说毕出纳刚上楼。申刊自然的道声“谢谢”，随即爬上四楼，走到挂有“财务科”牌牌的418号门前，门大开着，申刊一眼就认出了几乎正对面的老同学，出于自然而起码的礼貌，申刊还是半举起微屈的左手，在门的上中间，轻轻叩了两下：“笃笃”。
　　 “认识我吗？老同学”。申刊在门口笑看着毕邦英。
　　 “哦，我正在想咧，办公室说有个自称是我老同学的男生，要来看看我。原来是咱们大名鼎鼎的神侃先生，真是失敬失敬，哈哈哈”，未及号称神侃的申刊张张嘴，毕邦英发出了本个话匣子的最后几发话弹：“请坐请坐”。
　　 “天！到底堪称神侃的是你还是我哟”，申刊边回话边坐在老同学旁边的靠背椅上。心里还暗自感慨着：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丫头原本不太多言多语，尤其是那年预选到那个姓孙的山下懵懂了一圈，更是近乎于木讷了。咋，就几年的功夫，居然变得笑语连天，话如连珠？！哎，时间啊！
　　 “真是来看我？”，毕邦英假装怀疑似的。
　　 “还以为我假打呀，”申刊也假装急于辩白，“咱们不是5个年头没见过了吗？来出差，不看看老同学，你不骂死我呀”。
　　 “咋，就你一个人？”，申刊指指另外两张空着的办公桌，“他们咧？”。
　　 “嗯，惯例，明天周末，今儿个下午基本都不来了，留一人值班，该我了。”，毕邦英不无自豪地回答道，末了，又无关紧要心照不宣地关照一句：“我知道你嘴紧”。
　　 “看见你开朗起来，同学们肯定和我一样，特高兴”。申刊这份真诚，无疑是很感动人的。
　　 “谢谢！是啊，当初的大学梦没做成，我确实迷惘意乱了好一阵子，后来你们就开导我，再加上父母的苦口婆心，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很快就想通了：我努力了，但我确实不是考试的那块料，平时啥都会，一上考场就晕菜，天意。”。“嗯”申刊点点头。
　　 “我清楚的记得，最后一批录取通知书发到同学们手中时，我羡慕得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下午”，毕邦英继续说，“也许是哭累了，晚上很早就沉沉睡去，我现在都奇怪，在那种心情下，我咋就能真的睡着了咧？”。
　　 “我咋知道咧。”申刊满脸的童贞神色。
　　 “去，没说你。有些话我从来都没向身边的朋友们说过”。她回敬着他。
　　 “是不是哟”。他的眼里，有明显的火花一点点。
　　 “想什么呢？小样，我可是名花有主啦，有些话不好跟经常见面的朋友聊聊，就这么简单，别打岔，往下听”。她拿出女同学的某种特权后，继续说：“那天晚上，父亲少有的回家吃晚饭，说是专门回来通知我明天到‘蚕茧收购站’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