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逃离
　　 2月的时候，我决定离开天津，去北京找一个叫小念的女孩。
　　 我和小念，素未谋面，她是我前年在网络识得的朋友。她看我在BBS上撒播的凌乱文字，静静地看，没有只言片语，但会忽然在某个深夜打电话给我。记得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的情景，她说她在广州，一个人刚从网吧出来。电话里声音嘈杂不堪，她说她是站在天河城旁边的立交桥上给我打电话，耳边有风和车辆疾驰而过的声音。她的声音，略微沙哑，语速稍快，还附带有些咳嗽。
　　 我对她说，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她听后就在那边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我感觉她是一个面对陌生人关怀会忽然手足无措的女子，这一点和我很像。
　　 尔后，她有时会发短消息给我，一些很散的句子，譬如：“我吃饭了”，“我在上网”，“我忽然觉得难过”这样的话语。因为这些，虽然不曾相见，但感觉她是我比较熟悉的人，就像一直在我的身边，但并不接近的朋友一样。
　　 有次，我在网上遇到她，那天我忽然有心情，跟她讲起我在天津的爱情。我说，我在某天早上醒来发现我不认识自己，在爱情面前，我变得怯懦而庸碌，因为这些，我已经把自己逼得毫无退路。
　　 小念就说，安然你来北京吧，或许你可以选择忘记。
　　 我就说，好。
　　 离开，是早已预料的结局。小念她给了我坚定的理由。
　　
　　 二、小念
　　 我背着，提着大小3个行李包。奔跑着去挤50路巴士的时候，笨拙的我在人群中显得很突兀，但心里却很沉静。我的行李包里有一个旧的笔记本，一台刚买不久的理光RX的数码机，一些旧的棉布衣服，以及两条深蓝色牛仔裤，和好几条粗布裙子，还有一个大的绒布枕头，占了很大的空间。
　　 天津这个城市已经没有我任何牵挂与留恋的地方了。如果说算是搬家，这三个袋子是全部家当的话，似乎太寒酸了点。只是因为一开始觉得这个城市不属于我，自己也没有足够的耐心去习惯这个城市，所以就随时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没有人送，甚至连一个想告别的人都没有。
　　 在火车上给小念发了个信息，告诉她我大约4点15分到，坐在第二节车厢，散发，穿一件军绿色带风帽的棉布袄子。
　　 这个女孩曾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去年辞职后，在北京找工作找了两个月，刚找到份房产经纪的工作，正在公司培训。她说，怕你不会坐车，我直接去站台接你。而后，她又嘱咐说，你最后一个从车厢里出来啊，我好找到你。
　　 我一眼认出她，我看见她在人群里张望，个子很高，穿一件白色的外套，皮肤黝黑，脸如满月，有光洁的额头，和倔强的唇角，是典型南方水乡女子的模样。出站台时，她开始絮絮地跟我说话，带着电话里沙哑的语调，偶尔伴着几声咳嗽。她递过来一支矿泉水，并执意要替我背那个最重的行囊。
　　 小念，这个女孩，她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后来，她跟我说，安然，不是因为我们能够对任何一个陌生人信任，而是，我们更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会影响我们的任何一个决定。因为我们都是感性的人。
　　
　　 三、生活
　　 我和小念住定福庄，北京东边一个稍偏的小区里。来这儿的第三天，我们开始搬家。从四合院低矮的平房里，搬到附近一个小区的地下室里。小念说，那儿也是简陋的，但至少比这里要好些，房子大点，房租也便宜点，更重要的是公厕就在房间的后面，这就省去了住平房，大清早蓬头垢面绕远奔公厕的麻烦。
　　 于是两个女子，左手，右手，背上，都是物什，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的距离。走走、歇歇，也牢骚咒骂，说搬家不是人干的活。
　　 半路上，小念问我，这样的生活，你会不会习惯？
　　 我说，出来久了，该习惯的早就习惯了。
　　 其实，就是这样。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办法使生活将就你的习惯，你就必须得妥协于生活。于是不断经历一些妥协的生活方式，譬如为了生活，而奔波于各个城市之间，一次又一次地搬家，流离失所。譬如做着一份并不热爱的工作很多年；譬如和一个不爱的人相守一辈子。
　　 终于拾缀好了我和小念的窝。于是两个人坐在铺着拼图的地板上，相望着发呆，小念抽着烟说，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
　　 地下室里没有暖气，睡着睡着，就被冻醒。小念清晨醒来，喜欢坐在床头抽支烟。然后赶公车，再转车去房地产公司上班。我听见她叫我名字，她说，安然，你起来锁好门。然后，我睡眼朦胧中，爬起来，把门反锁后继续睡。
　　 整个地下室24小时都是喧嚣的。白天房东太太总是坐在值班室里看电视，中午起来做饭，叫上家人热闹地吃。我奇怪为什么我见到的每个房东太太都像《功夫》里那个的戴发卷的胖女人，她们总是有双精锐的眼睛，和粗大的嗓门；她们的背后总是有个胆小怕事的男人；她们都喜欢抽劣质的香烟；她们总是在房客来看房的时候热情有余，搬走的时候冷漠得可怕。
　　 一到晚上，地下室里的房客都陆续回来，他们大多是附近北广的学生，或是发廊里的女孩和年轻的美发师。他们会在房间里用电饭锅煮简单的食物，他们会在深夜的时候仍精神奕奕地说话，不肯轻易睡去。
　　 房间的后面是洗漱池和厕所，及沐浴间。据说原来这里是个大的停车场，后来再改建成的地下房间。所以隔音超差，地板上走过来走过去，都会发出巨响，还有水龙头的声音也很厉害，隔壁的隔壁房间人睡觉在打呼噜也听得很清楚。只是这些我都不在意的，我只是习惯清醒的时候倾听这些声音，因为睡觉对于我来说，是非常快乐的一件事，无论多吵，我照常能够酣睡。
　　 就是觉得冷，早上小念走后，更是冷得睡不着。于是就把自己蜷缩成一堆，被子上面再堆上衣物，怀里抱一个大枕头，继续睡。后来发现，仍旧难御寒冷，就干脆起来，喝口水，找些零食，坐在床头碎碎地吃，吃饱了，总比饥寒交迫得好。
　　 沐浴的地方是有的。只要每次交给房东太太3块钱，才可以领来沐浴间的钥匙，唯一不好的是，那热水似乎是订好时的，过了10分钟之后，就似乎越来越凉。这样我洗长发的时候，是要跟时间赛跑的。就像平时，我刚洗完头，似乎水就变凉了，于是只能在冷水中洗澡，再打着喷嚏出来，迅速地钻进被窝取暖。
　　 整个白天，我开始奔波找工作，有时是到网吧，上各个招聘网站，投简历。有时则坐巴士绕道从城市的这一边，到城市的另一边去参加一场的面试。
　　 有时气馁，就关机整天睡觉，不理其它。睡也不安心，总是梦见自己去找工作，然后在车水马龙中迷路。然后又梦见，忽地头发簌簌地掉落，甚是恐怖。
　　 一早醒来情绪就乱得很，很是压抑，但很快就平复，偶尔又兴致勃勃，时而又颓丧之极。内心总是感觉一片荒芜，或者像汪洋大海，轻轻一碰，就能掉下泪来。
　　
　　 四、取暖
　　 小念跟我说，安然，你睡着的时候，仍然有很紧张的神情，不放松，如溺水的婴儿。
　　 她渐渐习惯我睡觉的姿势。我有时蜷缩着，像防卫的刺猬；有时则紧紧贴着她的身体，像怕冷的样子；有时喜欢伸出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脸上才有安然的表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睡觉如此不安生，就像我不知道我走南闯北，最终追逐的是什么一样。
　　 小念说，一个人日常忽略的心理，通常会在睡姿和梦境中表达出来。
　　 我开始反思我的日常行为，以及心里隐藏的暗涌。我发觉自己是一个极端缺乏安全感的人。
　　 这些都表现在一些生活细节上，就像曾经遭遇过小偷及抢劫，所以坐巴士的时候，会特别注意陌生可疑人的眼睛，以及在深夜的路上，听到背后疾驰的摩托车辆的声音，会忽然感觉毛骨悚然。就像曾经遭受过最好朋友的出卖，所以自己逐渐不再轻易向任何人倾吐心灵的声音，变得沉默而敏感。就像曾经听到过太多虚妄而空洞的誓言，所以现在对男人的随口许诺，视为是正常，而抱着怀疑的态度。
　　 小念经常跟我说，她说一个人快乐与否跟她有多清醒成反比，所以我们宁愿做一个懵懂而快乐的人。
　　 可是，我知道她做不到。她有时比我更清醒。
　　 她喜欢抽中南海，那种价格便宜，味道浓郁的香烟。因为烟瘾较大，她已经有了习惯性咳嗽的毛病。她有次抽烟时跟我说，从一个人弹烟灰的手势，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和当时表现的心理来。就像有些人喜欢轻轻地悠悠地敲，手势优美；有些人喜欢反手弹出，急迫而不留余地；有些人喜欢把香烟窝在手心里，把烟灰缓缓的抖掉，作沉思状。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慢慢接受了彼此的生活方式。我和小念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在这异乡的城市里，相互依偎，可以取暖。
　　 就像她憨直而冲动，嫉恶如仇，而我柔软而坚韧，能屈能伸。我们的性格不同，但却能很好地迎合对方。
　　
　　 五、暗涌
　　 北京的春天有暖暖的艳阳。如果不是住地下室，或许我不会觉得阳光原来如此弥足珍贵。
　　 小念跟我说，安然，因为我们都是骄傲的人，所以总是想以自己微薄的力量与生活抗衡，不肯妥协，却最终感觉乏力。
　　 24岁的小念，大学时学的专业是体育教育，如果按照正常的轨道，她应该回家乡当一名体育教师，和孩子们在一起。而她心有太多不甘，所以她甘愿放弃稳定，而向往漂流的生活。
　　 我总是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因缘的。就像我和小念，我们在一起，我们有不同的理想，相同的执著。
　　 小念的工作走上正轨，却日渐忙碌。小念每天在清晨6点起来，转二趟车去房产公司上班，因为工作与业务有关，所以整天忙碌非常，这种状态一直要延续到晚上9点，甚至更晚。而且这工作注定抑郁，有很大的压力。
　　 小念渐渐体力不支，回家即能倒床睡着，不多言语，却眼神闪烁。不久后，我发现性格原本冲动的小念，变得异常激越。
　　 我们一起去附近的餐厅吃饭，吃到一半，小念就开始对餐厅人员大声抱怨，摔筷子，说是菜量少，而且味道粗糙。
　　 回家的路上，小念接完一个电话后，粗鲁地把手机摔到了地上。
　　 我跟在她后面，紧张，而手足无措。我不知道小念发生了什么事，她对我如此缄默。我们总是能够了解对方所做的事情，却不能走进彼此过往的故事里。就像我见到她左手腕上有明显的牙齿自虐的淤痕，却无法知道她咬自己的时候，心里有多疼。
　　 是夜，我在睡眼朦胧中醒来，看见小念背对着我，坐在床头掉眼泪，发出隐忍的呜咽声。我起身，递给她纸巾盒，我说，小念，你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六、记忆
　　 她说，她容易爱上年纪稍大的男人，认定他们能带给她更安全，沉稳的情感。
　　 她19岁爱上那个男人的时候，男人已经是一个5岁孩子的父亲。他拒绝了她。但他不知道她性格冲动而决绝。他说，你还是个孩子呢。
　　 她就倔强地说，我不是孩子的时候再来找你。
　　 她在某个午后，和校外一个见面才三次的男孩，回了家。她对男孩说，你要了我吧。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下巴昂起，很肆意张扬的样子。
　　 男孩很笨拙地要了她。
　　 她在男孩睡熟的时候，偷偷溜了出来，在街道上剧烈地奔跑回学校。是城北到城南的距离，她在寂静的夜里，足足奔跑了5个小时。
　　 后来，她成功了。
　　 她当晚打电话把一切告诉那个男人的时候，善良的男人在电话里，声音颤抖地哭了。他在匆忙中打车去找她，在公园的广场上，把细雨中任性淋雨的她揽在了怀里。
　　 那时她不懂爱情。以为爱就是小时跟姐姐争夺的绒毛公仔，要不顾一切地占有。当她慢慢长大，发现用尽一切力量争夺回来的东西，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后来她发现自己并不爱他，在她发现他越来越爱她的时候。而好长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离不开他，没有余存的爱，只有可耻地贪恋温暖。她一度为了经历而去经历，为了得到爱，而去爱，为了索取，而不惜伤害自己。而她发现这些，开始自省，而想着离开的时候，她却有了他的孩子。
　　 小念，你还记得当初那个男子的脸吗？
　　 不记得了。她说不记得的时候，脸上有漠然寡淡的神情。
　　 她说，安然，面对生活，其实我们都是怯懦的。过于真实的东西会让我们产生更深的虚幻落差。对安全感严重的匮乏，让我们试图用一次又一次的逃离来取代或填满。只是方式不对，我们除了丧失和遗落，一无所获。我们越走越远，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七、延续
　　 我陪小念去医院。她坐在我旁边，脸上有若无其事的表情。她总是试图用不在乎的神情，让身边的人放松。
　　 这个女子，微笑的时候，露出左侧一颗凸出的小虎牙，眼神很清澈，脸上仍旧有天真的神情，有时如激烈的小兽，有时似纯真而直白的孩子。她冲动而脆弱，倔强而善良。她有稠密的心事，却不需要任何的安慰。
　　 我知道她如我，我们是这样杂草般生存的女子，总是能够，在卑微里微笑成蝶，又在骄傲里流泪入尘。
　　 我只是想，纵然这世间面如尘灰，残败而不堪推敲，我们亦甘愿，要做有最华丽笑容的女子。就这样，就这样，延续下去，不管最后以什么方式结束。
　　 我说，小念，别怕，沈安然就在你身边，你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