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小白楼
青河罐装食品饮料厂公安值勤室的标识,是整幢办公楼唯一的科室级吊牌,也是唯一不能隐身于楼内而必须面朝厂区的办公场所,标志十分明显,其辉映下的人员上班状态,过往行人对其当然一目了然。
这幢从底到顶从内到外,全被乳白色瓷片包裹着的六层办公楼,大家都习惯性的称之为“小白楼”,其由来,是先到这儿来工作了多年的石祥浩老革命,陆陆续续聊给洪鼎听的。
小白楼的前身,是砂砖厂的办公地点,二层楼,很俭朴也很实用。
砂砖厂是乡长蒙占师力推的,蒙乡长看准了的,是十里八乡先富起来的农友们越来越多,修房造屋的自然就越来越多了,说这年头谁还用泥巴筑墙?说红砖青砖黑砖又太传统,而且严重浪费土地资源,仅凭蒙乡长这一条很是过得硬的理由,就与有关土地归国有,不容浪费,这一大政方针紧紧相扣了,谁也扳不弯,谁都不会也不敢扳。于是,乡党委乡政府的所有班子成员思想高度统一,很快步调一致,全票通过决议案,然后,雷厉风行,有关人员分头行动,县委县府、工商税务、国土建设、主管的乡镇企业管理局等,也在农业大县就是要到自己的“工矿企业中来开创强县富民路”的大格局中,一路绿灯,顺利地通过了上级审批,盖足了大红印章一大摞。
灰蒙蒙的砂砖厂,终于在蒙乡长的亲自操劳关怀下,在急于修房造屋的农友们的热切盼望中,脱颖而出了,这时极端务实的蒙乡长,关心的首例产品,也如期新鲜出炉了,销路十分火爆,产品还热浪滚滚的的时候,就被等在公路边的小四轮拖拉机拉走,而且是现钞提砖,绝无拖欠。以至于厂里需要修点办公用房的安排,也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五十多天以后,才得以动工实施,这才有了“小白楼”的雏形。
应该说,乡长蒙占师在这件事情上,是极具前瞻性的眼光,尽管他刚在另一个乡的文教副书记任上,稍稍的伸了伸手,力推的“班州贸易公司”没怎么施展开拳脚,只做了一段时间的文具买卖,就维持不下去了,因为实打实的做生意,与他最初施展小学教师的口若悬河循循善诱,或者文教副书记发言作报告的鼓喉如簧,毕竟是有差别的,甚至是很大很大差别的,眼下看来,主管人事、组织工作的蒙副县长蒙高守,在这件事上替侄儿说了话,确实是举贤不避亲的,眼下红红火火的砂砖厂,就是铁的明证。但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趋向,的确怪不得蒙占师蒙乡长的,这是实话,大实话。
因为势头正劲的这个乡属砂砖厂,被县里一纸红头文件,越区级直接提升为县属砂砖厂,本单位的属性,也就自然而然的水涨船高,由“集体小厂”,倍增为“国营企业(地方)”。架子大了,那么,砂砖厂一切的一切都得大气若定,一律配套,最起码的:一是人员配备的那种身份要配套,至少得是由本县“吃商品粮”的、“非农业户口”的“待业青年”组成。但是,上列“合格人才”,基本上都是生产砂砖的纯粹不懂派,又但是,生产肯定不能说停就停,所以,上级的红头文件决定:原有的生产人员一律留用,而且是当仁不让的制砖师傅,再但是,师傅的“农村户口”,又与必须招收优越感甚浓的“非农业户”徒弟的政策严重相悖,谁敢?!于是,迅即地派生出了“大集体工”这一称谓,加上往后逐步派生加上的:“小集体工、新集体工、全民工、半全民工、全民制合同工、干部序列工……”好象只有这样谁见谁头晕的人事关系交织成团,才能足以体现我们这个“县属区营级”的“国营(地方)企业”的身架,才门当户对;二是原主管的乡镇企业管理局太老土了,似乎“乡镇”的“婆”,会令“国营”的“媳”太没面子,也门不当户不对了,于是,转投似乎更具正宗婆婆血统的县工业局门下,才是康庄正道(如此高难复杂的人际关系学里的疑难方程式,都能迎刃而解,人才啊!);三是上档次上规模,扩大再生产。为此,在县建设银行贷款120万元,做为基建资金。所以,区区两层楼的办公用房,就显得有点寒酸了落伍了跟不上形势了。于是,在扩大原有生产线,再扩充一个生产车间,修建三层职工宿舍的同时,顺便再重上两层办公用房,四层的办公楼,是说得过去的。入住其中的,是与“车间工人”有着天然优越感的“机关干部”,起码也是“科室人员”,而此时的脱产干部蒙乡长,砂砖厂的蒙元老蒙占师,在这次对土打小闹的乡属小厂子,成功地转制为身价不菲的国营企业,实在是功不可磨,被红头文件任命为这个大构架下,全新砂砖厂的首任厂长兼厂党总支部书记,乃理所当然。
于是,这个完全不同于往昔的砂砖厂的砂砖厂,在蒙厂长蒙书记的英明率领下,蓄势已发乘势而上了。
伫立于四楼正中那两间偌大办公室,他怎么都有点心潮澎湃的感觉,豪情满怀的激跃。于是乎,信步踱向比所有办公室都宽大的落地窗跟前,深深呼吸一口,发现眼前这条清滩河,哗啦啦奔腾不息,他立时觉得:仿佛它正托举着咱砂砖厂这艘大船,起锚远航,驶向辉煌的那岸,舵手就是我蒙厂长蒙书记蒙占师。“啊——!我要乘风,啊——!我要破浪”……
“叮……铃铃……”
来电提示音响了好几声,才把他从境界中叫回到楼板,醒过神来的蒙领导,习惯性地捋捋发,吹吹袖,拍拍灰,挺挺胸,手撑腰,操起电话,气沉丹田:“喂!我是蒙—占师,你,哪位?!”。
“我说大毛子,你叔伯三哥的那个幺女子,想在你厂里找个轻巧活路,你给她安排一下噻”。
“哦,是爹呀,”,蒙厂长赶紧放下话筒,关上平时大开的门。
“咋不说话哟,大毛子,喂,喂”。
“爹,我们厂里招工满员了,不要临时工”。
“你那球大的一个厂子,就安不下她一个人吗”?
“不行,上头有文件,不准招临工”。
“给老子,你就没法说她是长期的吗?”,当爹的有些急了。
“爹,话不是您这样说的,我一个人说了不算的,厂是集体的……”,当儿子的试图说服爹。
“大毛子,你娃本事越来越大了,老子也求不动你了。”,当爹的更着急了。
“爹呀……”,当儿子的还想努力解释什么。
“不要给老子编那么多圈圈,大毛子,老子就问幺女子的事,到底行不行?你给老子一句痛快话,反正,老子给你三哥拍了胸口的。”厂长他爹甩出了最后的底牌。
“不行就不行!”,当厂长的儿子毫无商量余地。
“你凶,老子去找你高守爸,哼!”,当爹的彻底的火了,“啪!”,挂机了。
“不行就是不行,爹也不行爸也行!”,蒙占师用力的压上电话,余怒未消似的起身大开着门。
“噼噼啪啪……”。
早上七点三十分左右,从厂区大门陆陆续续走来上班的人们,人流在蒙厂长脚下分开,大小不等的两条,一路穿家常衣装的,干干净净地滑出了厂长的视线所及,滑进了书记脚下的办公楼;另一路穿劳动服帽,布满灰烬的疑似蓝色溪流,分流向各个生产车间……。
“哦。这就是我的职工我的兵呵!”,蒙占师凝神道。本来就有点多愁善感的他。此时眼里竟有点潮呼呼的感觉。
“嗑嗑嗑……”。
水泥地板上传来高跟鞋的叩击声。
“厂长,这是今天的报纸,嗯嗯”。薄阳把一摞《峡山时报》轻轻的放在蒙领导眼前,那双忽闪忽闪的丹凤眼朝他瞟了瞟,又动了动微翘调皮的唇,似有话要讲却又欲言又止。
“小薄,有啥事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嘛。”,厂长大度的说。
“厂长,刚才您讲的电话,我们都听到了。”,薄阳红唇轻启的汇报。
“是吗?咋个啦?”,厂长微笑着问。
“都说您是好领导”,薄阳由衷的赞扬道。
“不至于吧,就这?就是好领导?”,领导谦虚的又问。
“真的,我们都这样说的。”,薄阳点头陈述着。
“上班上班,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快去上班。”,厂长大手一挥,依然大度无限的发出指令。
“您,真男人!”,薄阳很听话的转身走到门口,又蓦然回首柔柔的说。
“小题大作喽”。厂长自言自语回应道,目光随那袅袅婷婷的背影,飘向斜对面的打字室,心里暖洋洋的之余,突然有一丝感觉,一丝说不出的异样,一闪而过。
……
虽然此时,在砂砖厂的干部专用花名册上,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蒙厂长蒙总支书蒙占师,并且在蒙领导的如雷大名之后,还有了“(正科级)”的响铛铛括弧;还有砂砖厂由“乡属”而“国营(地方)”的越级提升;有了当地这不同凡响的四楼两通,偌大的厂长书记办公室;有了“不行就不行,爹也不行爸也不行”的铁面无私;有了“我的职工我的兵啊”之深情厚谊;有了“我要乘风破浪”的壮志怀酬;有了“您是好领导”的谆谆褒扬;甚至有了正值青春的女孩薄阳,能搅起百媚陡升的“您,真男人”的嫣然回首,温柔的击中他心之软肋,使他多少都有点心潮激越,但是,依然未能抵挡住本厂开始零敲碎打走下行线路的严峻风浪。仅凭销售科长郝骁一扫往日的眉开眼笑,人前人后总是愁眉苦脸的嘟哝:“以前很好销的,现如今越来越没人要……”,就摆明了向砂砖厂袭来的风浪,将越来越严峻。
其实这一点,蒙厂长心里明镜似的:近邻的十里八乡,该修房的总不会无休止地修,该造屋的也不会无停息地造,就算这国营大厂拖得起,可人家要住新房的现实是不会拖的;尽管县里修建”桃李宾馆”,等等楼堂馆所时,宁肯舍去与邻里钟桐县栋子口乡的小砂砖厂相距仅二十一华里的近,也要求肥水不流外人田,大车小队穿梭九十八公里开外的远,支撑着本县的这个国营企业,风风光光地走过了两年又六个月零八十八天,也最终竣工剪彩了,尽管这是一个十分吉利的数字,需要没完没了地修造下去的建筑物,我们这个星球上还不曾有,也不可能有。
前瞻过后的长远实际呢?!着实让人挠头,不仅是蒙领导在挠头!
长远还来不及思虑出个一二三,眼前摆着的挠头,不可回避地找到了蒙厂长蒙书记蒙领导的头上:时至今日,全厂二百七十四名生产工人,五十三名机关科室人员,总共三百二十七张嘴的吃饭问题,就算除开工资关系在县工业局的蒙干部,大可不必愁吃愁穿以外,其余的呢?可都是靠工资吃饭,还有养家糊口的,都会眼巴巴的盼望这个厂长和财会科。发工资的日期,从见月的5日到8日,推到12日至21日,再推到月底到下月到没个准儿,月渐月一推再拖,慢慢的,他的职工他的兵们,就有些急了,先是隔三岔五的朝车间办公室跑,班组长核算员车间主任找了个遍,都说“我还在等上财会去拿钱呢,工资表早就造了审了签了”。看来,找车间是纯粹不顶用的。
厂区里早就见空码砖了,蒙领导们一再催促郝骁尽快把地方腾出来,车间好生产,收回货款发工资,给郝骁他们特批一千圆的差旅费,销售科只留下要给儿子喂奶的吴露,留守科里接接电话扫扫地呀啥的,其余的全体销售人员出动,一人承包一路,誓必把这山样的货一销而空,好在还无须上演“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烈场面。
蒙领导又指派财会科长沙游宝,带着出纳计章,去县工商银行贷点款,至少十万圆,以解燃眉之急,这次工资拖了两月了,再不发不行。薄阳也被派出差进城,陪同厂长去向工业局黄邦局长汇报工作,顺便走了走亲戚蒙副县长高守爸,反正挨到点作数,都是吃饭在哪吃不一样?就请各位领导共进便餐好了,服务小姐将五粮液瓶盖旋启,把三蛇炖鳖的石蜡炉打燃,佳酿美肴在空气中飘飘绕绕时,沙科长计出纳一里一外轻轻推开雅间,撩起门帘,恭请汪行长汪代壮先行入坐,各自依序与领导们躬身捏捏手,“哈哈哈,蒙县长。”“呵呵呵,汪行长。”“嘻嘻嘻,黄局长”一一哈腰招呼,相互寒喧,人人好一派熟透了的矜持风度,蒙厂长朝下属点点头,小薄柔声起:“小姐,斟酒上菜”……
一觉醒来,已快午后三点了,蒙厂长赶紧起床洗漱,一边拨通床头电话,叫沙游宝俩过来。
“钱拿到手没?”厂长急切的问道。
“只拿了五万。”计出纳无奈的说。
“说好了十万嘛。”厂长很不悦的抱怨道。
“说是说好了的,可上午汪行长的酒劲还没过,他说我们前三四次贷款早到期了,可银行连利息毛都没收到一根,昨天有人喝酒又没给他面子,就只给五万,不要算球……”沙游宝科长接着汇报说。
“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就到南门吃点酸菜牛肉米粉,就赶快回厂给大家发工资,妈哟,脑壳还有点昏戳戳的”,厂长一声令下,一行四人自然就登上蓝箭皮卡,出“桃李宾馆”奔“南门米粉店”而去……
郝骁他们终于陆陆续续回来了,其垂头丧气的精气状,明确无误地告诉大家:没指望!郝科长拿着一摞差旅费报销单,向蒙厂长汇报说:“人家只要有个大点的建筑工地,近处都有一个砖厂,不过都不是国营大厂,唉——”
蒙厂长给他签批了一千零七圆四角的费用单,无奈的挥一挥手:“想办法卖砖,你们的职责,你们的任务要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