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转了两圈，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老娘的气息扑面而来。热辣辣顶上一股灼热，我的眼睛便湿了。
　　 老娘真的走了吗？沙发上，花花绿绿的盖布，没了；窗台上，零零散散晾晒的三葱两枣，没了；屋子角，常年垛着的四五袋面，空了……姐仔仔细细地收拾了房间，现在，客厅洁净到无物，卧室洁净到无物。如常铺射进来的阳光，慌乱惶惑：走错门了，怎么到处空荡荡的？
　　 老娘走了，她的房子空了，我的心，也空了。
　　 从确诊胰腺癌，整整一年时间，老娘受罪了，受大罪了。脸色黄如草纸，肚腹胀痛难耐，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走不动路，下不了床，最后的日子，要么跟我们一遍遍地念叨她的想不通，要么直楞楞地瞪着屋顶，一脸委曲，满目悲戚。对哪种状态的老娘，我都接不了话，因为我解不了她的困扰——我一生为善，为啥万能的耶稣不能帮我避开病魔？
　　 手术后的那几个月，是老娘这一年最好的时光。因为我很肯定地告诉她，手术很成功，让她脸发黄、肚子胀的原因已去除。老娘核桃皮般的脸便得以舒展：耶稣说我今年有一劫，平安过后便可活到四百八十岁。我不再像平素那样给她讲科学，我只是黯然地别过脸，心里默念：但愿老娘信奉的耶稣，感动于她的虔诚，保她剩下的时日，少痛苦，多快乐。
　　 确实，老娘一生，快乐的日子并不多。她活着，好像总有那么多烦心事，让她委曲，让她生气。
　　 老娘在娘家是老小，被父母宠惯，加之她有“气死病”，家里人都让着她，用她的话讲，“受不得半点委曲，半点气”，所以，大她十来岁，身子弱，又不爱说话的老爹，让初嫁又远嫁的她，委曲。初来新疆，感情的落差、生活的不如意、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不知让老娘受了多少委曲，多少气。
　　 但等我出生，等我长大，我所看到的，都是老娘给别人委曲，给别人气受。
　　 老娘天生好强，极爱声誉，她不允许自己像个资产阶级小姐一样娇气，她不允许兵团女战士的她是拖泥带水的落后分子。白天拼命干活，晚上积极开会，很快，老娘被评为劳动积极分子，学习积极分子，入了党，当上了“李班长”。我记忆中的“李班长”，自豪光荣，英姿飒爽。但我们姐弟几个，老是拖老娘的“后腿”。
　　 我们要吃要喝，要等她做衣做饭，就这还不让她省心，还今天跟这个打架、明天在果园偷几个果的，时时生事，让乐于投身革命又极好脸面的老娘恨得“牙长”，要生吞了我们。
　　 老娘性暴如火，经常为一句话一件事，或你回家还没闹清楚什么话什么事，她已或树条子或火勾子，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小时候我比较淘气，当然挨打最多。被打到高中，我对老娘所有的记忆，就是暴怒的脸，和手中扬起的棍棒。
　　 这件事，很难忘记。那时班里不少人穿白球鞋，我想极了，偷了七块钱，买了一双。那一顿打……不过是青春期男孩子爱美的需求，不过是区区七块钱，值得老娘这么咬牙切齿、歇斯底里嘛！所以，很多年，我避着老娘。等多年以后，自己有了家，自己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我才慢慢缓和了对老娘的怨。
　　 是啊，那个时候，一家六口，孩子上学、日常生活已紧巴巴的，老爹和老娘又时常生病住院，虽然家里收入在连里还算不错，但如果不是老娘抠着把着，那一家还不“拉饥荒”。我亲眼见过，那个时候，连里不少人家到了月底没吃没喝的景象！所以，老娘的持家只是严厉了，苛刻了，但也是必须的。只是，那时候我小，还不懂这些，只想，老娘更像有些人家的老娘，能对我们慈眉善目一些。
　　 做梦都想得到老娘看麦子包谷时柔软温情的眼神。也不是没有。
　　 已经忘了是为了什么，那时我已工作，那次和老娘争吵得很厉害，老娘下手狠，我嘴也狠：我不要这个家了，永远不回家了！那时我们是十天一个公休日。第一个公休日，我没回家。第二个公休日，我躺在床上发呆。老娘来了。用一块方格头巾包着个军用壶，里面是热腾腾的鸡汤。老娘把鸡汤顿在我床头，黑着脸说了句“臭儿子，还跟老娘记仇”转身就走了。我倔强地拧过脸，我也被那壶鸡汤暖了心肠。
　　 后来，打是挨少了，跟老娘的别别扭扭还是时有发生。其实，说来说去，无外乎是老娘觉得，她受不了委曲，受不了气。我哭笑不得：老娘，求你老人家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开动大脑好好想想，这么多年，到底是谁在给谁委曲，谁在让谁生气。就我这句话，又惹得老娘委曲，生气：没良心的，老娘生你养你，容易嘛！
　　 再后来，我成家了，我儿子出生了，我老娘老了。老了的老娘倒是不打孩子了，但她就是跟家里人住不到一起。
　　 我一直希望老娘能跟我们姐弟谁住在一起。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多好。可孙子一起住，住不过半年。小妹妹跟着她住，天天闹矛盾。我的理想被老娘一次次打碎：我不受委曲，不受气。把我气的：我们怎么给你气受了，从来都只有你气别人。老娘更气：我骂你们那只是嘴上，我是你亲娘，是孙子的亲奶奶，我能不亲你们？把我无奈的，只好给她单独买了房子，由她一个人单住：好吧好吧，你爱咋样就咋样吧，你爱咋亲就咋亲吧。
　　 对老娘，我一直不近不远地保持距离。近了必然互伤，不如远点，还多念着好。可老了的老娘又变了：儿子，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来看我？老娘养你不容易，你可不能不孝顺。我怎么不知老爹过世早，老娘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我们长大的不容易，但我就是郁闷：想念、孝顺，这些是“要”来的吗？早年不“投资”，现世怎么“要”？我一辈子不做坏事，我就是心好。心好能不亲自己的孩子、孙子，心好就是和任何一个家人住不到一起？对老娘，她有多少嘴头上的“好”，我心里就有多少过不去的“不好”等她。
　　 这些年也经常回去，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每次回家，不是一进门就被老娘拖着下棋，就是听她絮叨家里这个不好那个不对。老实话讲，我不敢跟老娘呆很长时间，生怕哪句话不合适，又惹得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委曲，受气”。算了，不再做努力了，老娘一辈子都这样，老了，就由着她吧。我劝解着自己，照常是经常回去，回去坐一阵儿就走。
　　 可，老娘说病就病了，并且时日不多。
　　 诊断出来，我的心被狠狠地剜掉了一大块肉，再看老娘，突然感觉“不要爱，不懂亲”的老娘可爱可亲了。也是，老娘纵有千般“不是”，她已走到了尽头，还跟她计较什么呢？只有更多时间地回家，更多时间地陪她下棋，陪她闲聊。
　　 老娘一日日地消瘦下去，她一天天地着急。我怎么吃那么多不长肉？你是医生，怎么治不了老娘的病？我被老娘问得要发疯：你住肿瘤医院开的刀，你儿子是医生治不了你的病，答案明明摆在那儿，还用问嘛！看着老娘病，看着老娘倒计时，我这颗做医生的心、做儿子的心哪！
　　 当然知道老娘是在逃避。当然知道近些年突然“信教”的老娘自有她的心理支撑：我不可能得什么恶病，我一生为善，耶稣知道。
　　 真正的心痛和恐慌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如往常一样去看老娘。远远地看到老娘一个人坐在楼下的台阶上，佝偻着背，低着头，蜷着身子。近一米七身高的老娘，孤零零地坐着那儿，显得那么小，那么小一点！那是我强势的老娘？那个我凶悍的老娘？那个我事事好强的老娘？心揪在一起，胸口又痛又闷，那会儿我才知道，不接受现实的，不只是老娘，还有我。
　　 在我心里，老娘永远是强势的。小时候跟他人打架，打输了的孩子家长要追着我打，我吓得跑回家躲起来。那家长在外面跳着脚骂，老娘冲出去，一顿吼：小孩子间打个架一会儿就好的事，你追着我儿子打，算个啥，你打我儿子试一下，看我明天怎么打你的儿子！那家长被老娘吼得怕怕的，讪讪地走了：那还是算了，如果真打，我还没把你儿子怎么样呢，你已把我儿子打死。我在屋里听得直乐，正为老娘的保护伞得意呢，老娘折回屋子，在我头上啪啪两拍：以后再给老娘惹事，打死你！
　　 现在我大了，也不会再跟人打架了，再打了架，也没老娘护着了。
　　 最后的日子，老娘虚弱而懦弱，天天眼泪巴巴的：我怎么会得这么个没法治的病呢？老娘眼泪巴巴，这在以前，简直是一万个不可能！
　　 老娘的强硬在连里是出了名的，连劝人都“硬”。那时候连里有人被斗得要上吊要跳河，老娘只要知道了，都是火急急地冲到人家门上，拿出“李班长”的政治水平和觉悟，做思想工作：有错误改了就好，有问题说清楚就行了，别那么没出息的样儿，让别人笑话，再说，你死了，一家大小怎么办？
　　 老娘自尊心强、接受能力也特别强。当班长，要经常带全班同志学报纸，没文化的老娘怕被人笑话，硬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记去识，没多长时间，她就能看报读书，俨然是班里的文化人。
　　 老娘劝别人坚强，她自己当然也不是孬种。单位上的什么事，她都力争做到最好。“李班长是真正的模范。”被人称赞，是老娘最自豪的时候，头抬得高高的，腰板挺得笔直笔直。
　　 但得知病情真相的老娘，不再坚强，不能接受，她很快地垮了：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已吃不下饭，走不动路，人眼见着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老娘的道理硬到不近人情。多年前，妹妹外出打工，临行前，特别想抱抱她，她却一拧膀子闪开了。我说她，她还强词夺理：想，放到心里就行了，弄那些虚的干啥。但病到终点的老娘突然想孩子也想得不近人情。
　　 老娘说“就想天天看到你们”时，可怜巴巴的。我鼻头一酸，脸上却笑着说：想，放在心里就行了，弄那些虚的干啥。老娘羞恼地骂我：臭儿子，还跟老娘记仇。这不，要走了，老娘非要拉拉我，抱抱我。我多大了，平时对老娘又是敬而远之，倒不习惯了。但，抱着瘦得前胸贴后背的老娘，拉着骨头一根根支楞着的老娘的手，我的心凉津津的，酸楚四溢：那我辞了工作，天天在家陪你。老娘吓着了似的，赶紧松开我：胡说！班还是要上的，只是休息时记着回来看我。
　　 只是，没有等到我再休息，老娘已经等不及，走了。
　　 老娘走得突然，接到姐姐的电话，我浑身一震，一股透彻的凉，从被老娘最后拉着的我的手，直钻到心里。姐姐在电话那端大哭，我在电话这边，空空的，说不出一句话。
　　 空了，老娘走了，家空了，我也空了。可不是么，不管老娘脾气怎么的不好，过年，我们姐弟几个总是聚在老娘那里，包一顿饺子，过一个年。现在，老娘走了，我们姐弟几个，以后到哪儿去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