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马小说】辛广(小说)
辛广(小说)
文/曾棠
我小时候那些年,在老家,每到冬天的晚上,时不时地就会听见一串韵味儿十足的吆喝声:
肥—羊肉。
声音颤巍巍的,从外面大街上远远地传过来,在寒冷的冬夜里,显得十分地绵软、悠长,一下子就把人的馋瘾给勾了出来。
每当听见这样的吆喝声,大家都知道:是辛广来了!
我印象中的辛广,永远都是一个浑身上下油脂麻花恼的人,秃头顶,四四方方的大脸盘子上,一双窄窄的小眼睛始终似笑不笑,两片肥大的厚嘴唇像是总也合不到一块儿似的,看见了人,都是黄板牙一呲,两只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细细的缝儿,那摸样,总是给人一种奸诈、狡猾,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辛广不是武家坡人,他是前庄的一个小商贩!
武家坡跟前庄说是两个村子,其实中间只隔了一条土路,并且这条路也是形同虚设,隔不住两个村的街坊邻居们借取来往。我的小学三年级就是在前庄读的呢!因此,有关辛广的传闻,我也就多多少少了解一点儿。
我第一次知道辛广,是在升入小学三年级不久,那一年,我还没有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被迫辍学。
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月亮照得地上亮如白昼。几个小屁孩儿在热热闹闹地玩“星星过月”,忽然就听见从遥远的村庄那头,挤过来一声颤巍巍的吆喝声:
肥----羊肉!
舒缓、柔软的吆喝声里,夹带着一种悠然自得的神韵,绵绵地把尾音拉得老长老长,就跟四海国他娘纺棉花时扯出的线丝丝儿一样,在深秋的夜晚传出来老远老远……
肥----羊肉!
说话不及,就有一股子羊膻气味儿钻进了鼻孔里,辛广就站到了大伙的跟前。借着月光,我隐隐约约地看到来人的肩膀上擓着一只筐子。这时候,我就似隐似现地感觉到了辛广那张让我终生难忘、皮笑肉不笑的脸。
辛广,今儿个俺娘买你的羊肉了么?
小曾用一种高傲的口气朝辛广问道。小曾他爹在城里的机械厂上班,能挣工资!一块玩儿的几个人,最属小曾家好过儿。我想:大概是小曾家经常买辛广的羊肉吧!看上去,辛广跟小曾挺熟。
嘿嘿,是小曾啊!辛广点头哈腰地问道,玩啥呢小睐?
虽然看不清辛广的脸,但我后来能想象出那个晚上辛广的表情:黄板牙一呲,厚嘴唇一张,两只小眼睛就没有了,活脱脱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摸样。
第一次见面,辛广给人的往往是一个不多么厚道的印象:一副奸商的嘴脸。可实际上,辛广对人挺实在的,谁家偶尔有亲戚来了,手头上又一时不宽绰,辛广都会把羊肉赊给你的,并且从来不缺斤少两。我记得那时候羊肉是九毛钱一斤。辛广说:就这价钱,吆喝大半夜,有时候,一斤羊肉也卖不出去呢!
据说,辛广宰羊是很有一手的,可我一次也没有见到过!
记得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那年开春,公社在武家坡召开了一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现场会。挺隆重的,还搭了主席台。周围三里五村的群众都参加了,公社还来了人,光是干部,在主席台上就坐了一大片,社员都坐在下面,会场上有好几千人,红旗招展,喇叭喧天,场面大得很。我们小学生也被拉来了参加大会。
当主席台上一个矮矮胖胖的人站起来,宣布大会开始后,就看见有几个胸前挂着大纸牌子的人,耷拉着脑袋,被荷枪实弹的民兵们押着,逐个走上了主席台。在那些被押着的人中,头一个就是辛广!
听说辛广要当资产阶级,想复辟资本主义呢!
那还了得呀!我一听,当时就吓了一大跳。很恐慌地看了看身边,就看见了二马牙。那一年,二马牙还是我的语文老师,就听见二马牙说:
就是呀,所以,我们要把像辛广这些人的资本主义尾巴割掉,把他们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千秋万代永远不得翻身!
二马牙的话还没说完呢,会场上就响起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来……
我记得那次大会,开了整整一大天。我们这些小学生,也在地上整整地蹲了一大天,没学到一个字。
从那次批判会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辛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