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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回到乡里


作者:雾中的柳 布衣,200.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717发表时间:2008-12-16 11:46:27

(一)
  
   多年以来远离故土的生活,使我似乎失去了寄托,儿时的记忆开始模糊,我多么渴望再回到频频萦绕在梦里的地方,去追溯孩提时代的天真烂漫与无忧无虑,重新捡回将要逝去的记忆。
  
   深秋的晨风已带着浓浓的凉意随我们前行。坐在车内,无暇顾及道路两旁的风景,总觉得车太慢,路太长。当车行驶到军渡黄河大桥时,我诧异自己的眼睛。三十年前,十岁的我曾经走过一次,它的高大与宏伟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干净宽敞的桥面,结实的栏杆,漂亮的路灯,还有桥端站岗的军人、红五星和枪,是那么的英俊威武。第一次见到哨岗、穿军装的军人和真枪……太多的第一次使我惊奇的不知所措,然而眼前人去楼空,面目全非地成为危桥的景象,失望与遗憾大大地冲淡了我兴奋的激情。
  
   沿黄河北上七十里就是小镇。当年我们曾骑着毛驴从这里走出家乡,带走了许多艰难的记忆。
  
   我八岁那年,干旱少雨,地里的庄稼多半是糠谷,成熟的颗粒很少。乡亲们缺吃少穿,是黄河畔的红枣救了全村的人。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里,红枣是无法变卖成现钱。因此,家家户户就把卖不出去的红枣煮上一大锅,连核都不拣,倒到碾盘上和糠谷一起压成块状,晾干后再放到石磨上磨成粉状,我们都叫它“炒面”。村上的孩子每人有一个像老人手中的汉烟袋一样的小布袋,装满炒面,系在腰间或放在口袋里,只要饿了,抓一把,放在嘴里,等唾液把炒面润成粘状时再去嚼,否则干粉状的炒面会把你的鼻子给呛歪了。饭时,每家每户青一色的高粱稀饭拌炒面,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在“过黄河跨长江”的岁月里,我从没见过馒头的模样,没尝过纯白面条的味道。同村一户远方亲戚,算起来我应该叫叔叔吧,穷的连稀饭拌炒面都吃不上。快过年了,队里给每家每户分二斤麦子,还要等到半夜三更点上煤油灯偷偷地分。腊月二十九那天,母亲让我给叔叔送去二斤高粱面,家里只有他一人。多日不见,他胖了许多。在我转身离去的瞬间,看到他眼里蓄满了泪花。回家后,我告诉母亲叔叔胖多了,并问到婶娘和小弟小妹他们到哪去了,为何不在家里?
  
   “你呀,真是个傻孩子,那不是胖了而是肿了。”
  
   “她们走了,出去要饭去了,不想留在这儿等死。”
  
   ……
  
   长大后我才真正懂得了“肿”的涵义。
  
   现在我已经有能力来帮助他了,不知道他现在怎样,还需不需要帮助?婶娘一家是否团聚?
  
   (二)
  
   一路上,越是接近我梦中向往的家乡,一种荒凉的感觉总也无法从心头驱走,这或许是儿时的阴影所致。
  
   到达小镇已是掌灯时节,整个小镇暗得暮色苍茫,令人一时难以适应。
  
   在母亲的指点下,我们很快找到了从前的旧窑,就在此住下。
  
   这是孔比正常窑洞要小很多的窑洞,里面的三分之二被火炕和锅台占去。就是如今这看上去黑乎乎、脏兮兮,破破旧旧的不值百八拾块的窑洞,凝聚了父亲母亲半生省吃俭用的心血——
  
   房客为了省电,只安了一个十五瓦的灯泡,这昏暗的灯光使我无法摆脱晕旋的感觉,奔波了一整天,真想躺在热乎乎的火炕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于是,我闭上眼睛静静地倾听母亲与房客的叙旧和黄河怒吼的声音,不知不觉中便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记忆里的黄河总在咆哮,总有充沛的流量带着翻滚飞溅的浪花从上游奔流而来,它的浪声也总是那样的急促,总带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势头,使船上的老艄公们从不敢大意,使光着膀子沿岸拉纤的船夫们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如今,这一切已不复存在,它静静的像条普通的小河在流淌,泛着微波。只有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才能感受到那么一点点从前惊涛拍岸的余威,似乎依然是童年的黄河。
  
   小镇不大,面朝黄河。远远望去,细长窄小,除一条街道和两旁的房屋外,就没多少平地了。上一世纪初,小镇曾一度成为南来北往的运输纽带,各行各业的买卖人,你来我往地光顾着这里,使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一下子繁华了许多。
  
   我九岁时曾固执地闹着要和父亲一同到这个小镇上赶集,十多里的山路我一口气就走到了。
  
   街道上横七竖八地铺满了青石板,大小不等,毫无规则。两边的小铺面、米铺、中西药店、绸布庄、裁缝店、麻织社、鞋地摊、纸火铺子、瓷器摊上大大小小的陶瓷瓦罐让我目不暇接,一家紧挨一家,使原本就不宽敞的街道变得更加狭窄。
  
   香喷喷的芝麻饼在焦炭火的烧烤下正散发着浓浓的香味,传遍了半条街;荞面碗饦小吃桌前正围着一群人,往碗里倒进去调料,用小刀沿碗边转上一圈,在碗饦上横竖给上几刀,用小刀叉着碗饦一块一块地往嘴里送,他们个个都津津有味地陶醉在美味之中。街上的行人很多,父亲紧紧地拉着我的手,随人群向前涌动。可我的目光却回头依然停留在那个小桌前。我目不转睛的目光和嚅动的嘴唇,深深地刺痛了父亲的心,他含着泪花把我带到卖煮豆腐块的小吃前,毫不吝啬地为我买了一毛钱一份约二两重的煮豆腐,倒上红红的汤汁,同样是横竖给了几刀,然后,也是用小刀叉着一块一块地往嘴里送。那种感觉、那味道似乎还没来得及品味,豆腐就没了。
  
   (三)
  
   儿时住过的村庄离小镇还有十多里山路。母亲年岁已高,留住小镇上没有和我们继续同行。第二天清早,我们兄妹几个一起徒步上了路。
  
   我们沿黄河继续北行三里多,进入三面环绕山的狭谷,山路就蜿蜒盘旋在山坡间。两边陡峭的岩缝上有潮湿的地方,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满山满坡茂密枯萎的黄蒿和杂七杂八的野草,就像一张巨大灰色的网将山体罩的严严实实,呈现出浓浓的灰意。山路上躺满了红褐色的岩石碎块,在太阳强光的折射下,泛着红红的光芒,宛如一条长长的红地毯,缠绕在山间,和灰色的山峰和谐地融为一体。
  
   沿山路向上而行,我累得大口大口地喘息,走走歇歇,好不容易来到山顶。远远望去,山山相连,沟壑交错,犹如条条丝带汇聚成纱网状连绵起伏地飘浮在雾里,使你永远都看不到它的尽头。我的眼前并没有出现平日脑海中常常臆想的茫茫绿洲。我脚下的那点薄土,被勾画成一绺绺的梯田,盘旋在山顶,我清楚那是当年挑灯夜战学大寨的杰作。这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山顶村庄,就是我日思夜梦的栖息地。
  
   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昔日的景象,院内的桃树、杏树、花椒树、猪圈、羊圈以及闲散地堆放在院子角落里的镰刀老镢。虽然只有婶娘一家做邻居,七八个孩子加上大人好十几口人,一到饭时,大人们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孩子们可没那么老实,端着饭碗刁上一口,还要不停地忙碌于伙伴间追逐嬉戏的笑闹声中。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浪潮松懈的日月里,最会过日子的母亲用三斤高粱面换来了八颗鸡蛋,借婶娘家的老母鸡浮出了八只毛绒绒黄灿灿的小鸡。我常常捧着它,贴近脸去亲吻,它就不停地吮吸着我的唾液,我看着它一天天地长大。下蛋了,每天,靠近黄昏时分我总是很自觉地将鸡窝里的鸡蛋收回家中,闹着要母亲给煮着吃。可聪明的母亲总有不重复的理由将我哄骗过,把鸡蛋收积起带到那个小镇上去变卖,好买回每月凭票才能购买到的那点口粮和油。
  
   在无聊而又发馋的日子里,我偶尔也会背着弟弟跟随在一群大伙伴们的后面,悄悄地跑到生产队的土豆地里,匆匆地挖上几颗,然后一起躲到背风的山沃里,大伙拾来柴火,点燃来烧土豆吃。看到平日要好的伙伴为争中间的地盘而面红耳赤时,我只是默默地把土豆放到火堆的最边缘,把弟弟揽在怀里,静静地等待时间的流失,等待土豆特有的香味飘起来。
  
   冬天,每当晶莹剔透的雪花松松散散地飘落满院之时,就是孩子们最为高兴的时刻。哥哥把厚厚松软的雪花轻轻地扫开圆圆的一片,用一根系着长麻绳的小棍将筛子的一端支撑起,在下面撒下几粒高粱米,大家一起躲到门后,隔着门缝静静地等候着麻雀的到来。不一会儿,饿疯了的麻雀还傻乎乎的真来上当……我们一起将麻绳轻轻地一拉,“套住了!套住了……”的呼喊声仿佛还飘荡在庭院的上空。
  
   我们终于站在昔日住过的院中。眼前,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锁,钥匙哪里去了?谁都说不上来,我想它是永远地睡在了某个旮旯里了。陪同我们一起走进院中的婶娘,头上围着蓝色的头巾。
  
   “都什么年月了,您还围这个呀。”
  
   “哎,好娃儿了,习惯了,改不了喽。”
  
   “这儿都荒成这样了。”
  
   “哎——,这儿早都不住人了,你们走后的第十二个年头,我们就搬到新窑里住了。”
  
   看到院中密密麻麻知名与不知名的杂草已有半人高,猪圈里躺着桃树杏树的树根桩子,鸡窝上的那块大青石板不见了,那是当年我和婶娘家的香儿妹妹一起坐在上面玩丢沙包抓骨头的地方,也是等候母鸡的“咯咯呜”声传出的地方。现在,这个院落内除供奉神龛的祭阁完好无损外,唯一存活的就是那棵再没有长多高的花椒树,它属于婶娘家。记得一到花椒成熟之时,叔叔总拿着剪子站在板凳上往下剪,我就和香儿在树下帮着捡。它的红像磁铁盘吸引着我,我对着太阳举着它久看不厌,常常惊叹它红的那么艳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穿上和它一样红的衣裳。
  
   看到黑乎乎的窗格上裂了许多条纹,房檐上干枯的和新生的杂草伙同零星的窗纸一起在风中摇曳着,我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悲凉。透过窗户,一股尘土和霉味扑鼻而来,一只旧鞋和烂锅盖散落在屋子的角落里,那块用旧布片堆积起来且又很有厚度和份量的门帘上,落了厚厚的尘土,依旧整齐地摆放在破旧不堪的炕角里,它曾无数次地将彻骨的寒风拒之门外,现在它也老了。
  
   我默默地走到大门外的墙角里,记忆再次将我引回到折磨了我一生的那件极为不光彩的往事之中。
  
   具体的年月日已从记忆中模糊,只知道那是个晴天。母亲带着姐姐到地里干活去了,五六岁的我主要任务是留在院中照看好两三岁的弟弟。太阳落山了,母亲和姐姐还没有回来。弟弟忍不住饥饿没完没了地哭着,我急,在家里东翻翻西找找愣是没找到一顶点儿吃的。于是,就边跑边喊“婶娘、婶娘,弟弟哭了,要吃饭,快给我点……”婶娘家空无一人,我便不懂事地像在自家里一样,随手推开锅盖儿,是黑而圆凹的锅底;揭开盆盖儿,是干净的两个瓷碗;忽然,一股淡淡的清香把我引到了旁边的黑色箱子前,没锁,我用力推起箱盖,一股浓浓烈烈的饼香味直入鼻中,连同口水一起下肚。见一个小小的圆筛中放着三个“两面饼”(即白面粉和高梁粉合烙的饼子),我惊喜,我兴奋,我迫不急待地伸手拿起一个就向弟弟跑去,弟弟吃着饼停止了哭声,剩下的我也吃了点。后来,我抱着弟弟就坐在眼前的这个墙角里继续等,不知不觉中我俩都睡着了。等睁开眼睛时我已经躺在自家的炕上。随之,等待我的是母亲几近暴戾的责骂与殴打,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闯祸了,是“偷吃婶娘家的饼”。我后悔为何要睁开眼,继续装睡着不就挨不上这次打了吗?母亲如此的发怒与重罚是我从未见过,我浑身哆嗦着后退着极力用胳膊遮住脸,希望能躲开母亲用力挥舞在空中又将要落向我脸和身上的手。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困了便又沉沉地睡去了,当意识再次回到我的身体里时,听到母亲低声哭泣着对父亲说:“这不是孩子的错,错在我。”这时,我的眼角早已奔出满腹委屈的泪水。从此,它便带着全身的疼痛和难言的羞愧一同载入我终生的记忆当中,难以磨灭。
  
   (四)
  
   昔日盛夏之季,每当太阳下山,村庄披上晚霞时,乘凉和端着饭碗的人们,全都涌坐在村子中央老愧树下的碾盘上和磨道旁,说三道四地拉着家常,随意调侃戏骂,大声爽直地笑着,直到月亮掠过头顶,天空缀满晶莹闪烁的星星才陆续散去。现在,村上的青壮力大多都出外打工去了,留下来的多半是要照看孩子上学的妇女和失去劳动力的老人们。因此,也就没有了往日热闹非凡的景象了。
  
   今日同是黄昏的余辉又给村庄重重地涂抹了一笔,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陆续升腾起袅袅饮烟,妇女们又开始忙碌起晚饭来了。
  
   “娃儿们,想吃啥?”婶娘说话的语调依旧没变。
  
   “高粱稀饭伴炒面。”我抢先道。
  
   “那我可做不来,现在我们也吃不上了。”
  
   我们最终吃了酸菜豆面和小米钱钱饭。
  
   “上院住的叔叔一家现在在哪,我见他们的窑洞都塌了。”饭后我凑到婶娘跟前问。
  
   “唉,打那年一走就再没回来过,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看着婶娘湿润的眼角,我的心一阵阵地酸楚,眼里也浮起了想小弟小妹的泪花,也不知他们长多高了,每天都干些什么,过得幸福吗?想起明天就要走,便有了尽可能地多看看的念头。
  
   山村的夜晚格外寂静,我怀着一丝淡淡的忧伤,踏着厚厚枯黄的落叶,随月色的星光漫步在当年抓山鸡的梯田上,感受着枣树上的蝉鸣和枣叶在微风中的沙沙声。平日里喧哗而忙碌的生活,使我无暇感受到这些大自然的馈赠,只有此刻,我的感觉系统才不再迟钝和锈蚀,敏锐而强烈地体会着平日无法感受到而又伤感的美。
  
   不知不觉中我又回到了我曾那样真真切切地生活了整整五个春秋的庭院,一种带有浓郁伤感的美,再次浮上心头。我多么渴望再回到从前,过那种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生活。现在,我虽然站在荒凉不堪的院落里,而呈现在我眼前的还是那个充满了绿意、充满了生机、充满了笑声、叫声和吵闹声的庭院……丝毫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击碎我对它美好的追忆,反而更加深了我对它的留恋与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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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字里行间,一股乡野的清新泥土味让人感到亲切,事件的叙述自然而饱含深情,语言不事雕琢,山村的风情让人留恋。【编辑:邬海波】【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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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谁言寸草        2008-12-16 12:24:48
  眼前的景与记忆中的景相去甚远,人非物亦非,
   但“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击碎我对它美好的追忆,反而更加深了我对它的留恋与向往”。
   问好作者。
喜欢空想、幻想、梦想,就是不用实际行动去为理想而努力。
2 楼        文友:邬海波        2008-12-16 13:36:59
  记忆里的黄河总在咆哮,总有充沛的流量带着翻滚飞溅的浪花从上游奔流而来,它的浪声也总是那样的急促,总带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势头,使船上的老艄公们从不敢大意,使光着膀子沿岸拉纤的船夫们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如今,这一切已不复存在,它静静的像条普通的小河在流淌,泛着微波。只有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才能感受到那么一点点从前惊涛拍岸的余威,似乎依然是童年的黄河。
   意象饱满。
以真情打动读者,用灵魂感知世界。
3 楼        文友:庞腺治        2015-09-12 19:16:29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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