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肇事者（小说）
　　
　　 ◆曾棠
　　
　　 张福贵和刘老祥两个人的矛盾，其实很简单：邵老太太在村东头穿过公路时，被一辆面包车撞倒，而那辆白色的面包车，撞到人后却逃逸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当时，正是吃过早饭不久，村子里的人都去田里忙了，邵老太太胳扎着三寸小脚正要穿过马路，从道西的自家庄上去道东不知做啥事儿，正当她摇摇晃晃地挪到公路中间时，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从北边呼啸而来，冲着老太太就撞过去。老太太一声没吭，一头就栽倒在了马路上。
　　 面包车好像是吓傻了似的，左冲右撞了好几个来回后，沿着南北大道一路惊慌地朝村外逃去。
　　 这时候，有两个人正顺着这条乡村公路，从南北两个方向朝着出事的地点走过来。很明显，这两个人目睹了车祸发生的全过程。
　　 这两个朝着相对方向走过来的人，虽然不是一个村的，但却相互认识，因为一条南北大道的贯穿，武家坡被分成了道东和道西两个自治村。
　　 这两个人一个是道东的张福贵，一个是道西的刘老祥。并且，那辆面包车在逃到刘老祥跟前时，似乎是还停顿了一下！
　　 那天，道东的张福贵赶着毛驴车去办事，出街口刚刚拐到大道上，就看见了惊心动魄的那一幕。张福贵看见面包车把邵老太太撞倒后要跑，就朝着毛驴的后酋猛甩两鞭，毛驴受了惊吓似的，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张福贵想去撵上面包车！可是，毛驴子怎么能撵得上现代化呢，虽然他第一时间赶到了出事地点，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肇事者逃逸了！
　　 吁！
　　 张福贵急不可耐地喝住毛驴，踉踉跄跄地跳下车来看到邵老太太时，却吓傻了！
　　 只见老太太面部着地，趴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额头浸在一大片黑糊糊的血液中。
　　 得赶快送医院呀！张福贵想着，便弯下腰，想把老太太弄到车子上去，可他一个人不好弄。正愁没人帮忙呢，就看见道西的刘老祥背着粪筐，也神色慌张地赶过来。
　　 呀!撞得不轻啊！刘老祥惊讶道。
　　 张福贵赶忙说：是您道西的老邵太太。老祥哥，快帮忙把她抬车子上来，得赶紧送医院呀！
　　 两个人就一起动手，把老太太抬到张福贵的毛驴车上。张福贵调转车头，赶起毛驴就匆匆来到了医院。
　　 不大一会儿，邵老太太的几个儿女听说老娘车被撞了，也慌里慌张地来到了医院。
　　 医生说：幸亏送的及时，老太太脱离了生命危险。
　　 老太太的几个儿女听到母亲没事了，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突然想起送老太太来医院的张福贵。
　　 哎，那个人呢？几个儿女这才四下里找起来。
　　 张福贵看到老太太的孩子们都来了，这才想起自己要办的事情来，便赶起毛驴车准备走，却被老太太的孩子们挡住了！
　　 咋？想溜呀！老太太的二儿子长得五大三粗，伸手抓住张福贵的衣领猛地一搡，张福贵差点摔倒地上。
　　 张福贵看见身边几个人虎视眈眈的样子，就纳闷起来：
　　 我说，你们几个是咋的了。你们来了我还不能走呀？我还有事呢！
　　 老太太的大女儿张嘴骂道：你操他娘啥事能比撞了俺娘还着急？
　　 咦！我说你这孩子咋说话哩？你娘又不是我撞的！张福贵理直气壮地反问道。
　　 啥？你敢说俺娘不是你撞的？不是你撞的那你咋把她送医院来了？
　　 张福贵这才明白过来：老太太的儿女们把自己当成肇事者了！
　　 日您娘，我好心好意把您娘送到医院来，还赖上我了！张福贵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大声嚷道，你们还说不说理呀？
　　 老太太的大儿子色厉内荏地说道：你嚷啥你嚷啥？你说不是你撞的，那你咋这么好心眼呢？把她送医院来了？
　　 你操他娘说不是你撞的俺娘，那你说是谁撞的？你把人找出来呀！老太太的大女儿也步步紧逼张福贵。
　　 可张福贵上哪去找那个白色面包车的司机呀！这时候的张福贵早已懊悔地不行了！出门时答应了老婆的，去接丈母娘。可天都到中午了，还没出去村子呢！
　　 你去问问您娘，是不是我撞的她？张福贵有口难辩地想着法子为自己开脱。
　　 你说这话啥意思呀你？你明明知道俺娘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你再说这话，也不想想，谁会认呢？大女儿怒视着张福贵。
　　 这时候，老太太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却仍处于昏迷状态，根本无法为张福贵作证的！而张福贵又急着要去办自己的事。
　　 可邵老太太的儿女们哪里肯放他走人呢！
　　 张福贵见自己做了好事不得好报不说，这一家人反到还讹上了自己，气得浑身打颤，有口说不出话来，只好掏出手机，报了警。
　　 不大一会儿，一胖一瘦两个警察就来到了医院。警察问明了情况，按照双方说的进行了综合分析。一直认为张福贵说的有些道理！再说，看上去张福贵也不像是那种油腔滑调的人。可老太太的孩子们却一口咬定：他们的娘就是张福贵撞的！
　　 不是你撞的人，你咋那么好心给送医院来了？现在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人么？
　　 警察也觉得这事处理起来有点棘手。就问张福贵：你说不是你撞的，有人能证明么？
　　 张福贵早被老太太的几个儿女给气糊涂了，听了警察的问话，直摇头。
　　 警察就说：如果有人能证明不是你撞的人还好说！要是没人证明，就不好办了！
　　 张福贵见警察也没有让自己走人的意思，可他又确实害怕回家后老婆给他大吵大闹，只好掏出身上带的一千块钱，递给警察，说：我确实有急事，我先把这一千块钱放到这儿，我办完事回来咱再说？这样行不？
　　 老太太的儿女们看见张福贵终于掏钱了，也就不再那么固执己见。虽然不是一个村的，但都知道根底，再加上警察的担保，这才同意让张福贵先去办事！
　　 办完事想着再带钱来呀！大女儿不放心地冲张福贵喊到。
　　 离开医院，张福贵坐在毛驴车上，越想越窝囊，越想越觉得倒霉，就嘟囔着骂起来：日他娘邵家这一家人真不是玩意儿！谁遇到了这事儿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呀，可谁帮了你，你就讹住人家呀？也不想想，真正的肇事者，他还敢把人送到医院来呀？
　　 张福贵正骂着呢，突然就听见有人在冲自己说话：
　　 福贵兄弟，那事咋处理的呀？
　　 张福贵一抬头，看见道西的刘老祥拄着粪叉子站在路边等自己呢！这才一下子想起来：刚才不正是刘老祥帮自己把邵老太太抬到车上的呀！他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人么？刚才警察问自己有没有证明人，咋就没想起来呢？
　　 想到这些，张福贵就赶紧跳下车子，也没理会刘老祥的问话，勒住毛驴缰绳，掉转车头，回去找警察。
　　 刚才办案的两个警察也觉得张福贵不像是肇事者。可他们又找不出能证明张福贵不是肇事人的任何一点点证据!现在是法治社会，法制社会办案要的是证据，没有证据，同情也是白同情，向情向不过法呀！
　　 为此，两个警察严肃地交换了认识，统一了思想：要认真办好这个案子，找到真正的肇事者!要大力弘扬助人为乐的社会风气，决不能让像张福贵这样的好人做了好事再背黑锅！
　　 两个警察刚要出门调查了解情况，就看见张福贵赶着毛驴又回来了，就问：
　　 老张，你的事办完了啊？
　　 张福贵喝住毛驴，答非所问地说道：同志，我想起来了。当时是道西的刘老祥帮我一块儿把老太太抬上车子的，刘老祥可以证明，人不是我撞的！
　　 警察听了，心里也非常高兴，赶忙来到道西，在街上问了几个人，按照指点，找到了刘老祥家。
　　 刘老祥看见警察进门，心里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他惶惶不安地把警察让进屋里。还没坐下来，瘦警察就问道：
　　 大爷，您是刘老祥吗？
　　 嗯，嗯，我是，是刘，刘老祥。同，同志，您找我啥事呀！我可啥事都不知道呀！
　　 是这样，刘大爷！胖警察也和气地说道，你村的邵老太太今天早上出了车祸，你知道这事吗？
　　 嗯，嗯。听说了!刘老祥的语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你知道是谁撞的她吗？警察又问。
　　 啊，不，不是。刘老祥慌乱地说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呀！
　　 您知道吗？老太太的儿女说是道东的张福贵撞的。瘦警察直奔主题，可张福贵说，您能证明不是他撞的。是这样吗？
　　 啥，张福贵，不。刘老祥越发有点语无伦次起来。我啥也没看见，我，咋知道，是他不是他，他呀！
　　 看到刘老祥一系列变化，两个警察随即交换一下眼神：看来，这刘老祥很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可他又为什么不站出来证明张福贵的清白呢！
　　 我一天都没出门了，是不是张福贵撞的人，我真的不知道啊，同志！刘老祥有点画蛇添足地解释道。
　　 两个警察早就听出了刘老祥的话语底气不足，便半是动员半是震慑地说，你要知道，帮助司法机关办案是每个公民的义务。我们办案绝不能冤枉为社会做了好事的人，做伪证和知情不报都是犯法行为！
　　 任警察如何劝解，刘老祥仍是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不知道这事。就是不肯站出来为张福贵作证！
　　 两个警察反复地找了刘老祥三次，仍得不到一点点有利于张福贵的证据。邵老太太的儿女那边又一个劲地催促，要警察公断。通过几次和刘老祥接触，警察更加觉得这件事其中肯定有什么弯弯，便给张福贵出了个主意，让张福贵私下里找找刘老祥。可是，刘老祥仍一点不朝正经事上说，张福贵无奈，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刘老祥的面前。
　　 老刘，咱街坊哥们这么多年，我原以为你是个实诚人哩，没想到你会这样！你要不出来说句话，我可是冤枉死了啊！
　　 刘老祥也没想到张福贵来这一手，他的脸猛一抽搐，摇摇头，赶忙扶起了张福贵。
　　 快起来。你这是干啥呢！刘老祥仍是一副铁石心肠。福贵，你这样我可受不起呀！
　　 两个民警在一旁也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见刘老祥说话遮遮掩掩，就更加证实刘老祥心里肯定有鬼，但是，法律讲的是事实。刘老祥虽然没有一口咬定张福贵就是肇事者，可他也没有证实张福贵不是肇事者。邵老太太的儿女又脚跟脚督促着民警要钱。两个警察只好按肇事者对张福贵做了处理：张福贵承担老太太的所有医疗费。
　　 从派出所出来，张福贵懊恼得去死的心都有，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做一回好事，却被讹诈了！而刘老祥明明知道老太太不是自己撞的，可这个狗舅子咋就是不说句人话呢？唉。一路上，张福贵有好几次都想一头撞死在墙上算了!
　　 老婆和儿子一边一个人夹持着张福贵，恐怕他真的寻了短见。但心里气不过，还是对张福贵边埋怨边劝：
　　 看你以后还充好人不？
　　 好了，不要再闹了。咱只当这几千块钱叫孬鸡巴操的偷去买膏药了！
　　 张福贵叹口气：钱算啥？可这心里窝囊，不是咱做的事儿却叫人家“黑”了咱！还落个出了事儿不认账，咱是那人呀！
　　 还好，邵老太太没有大碍，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出院了，但却一时还认不清人！
　　 张福贵家里人不甘心背这个黑锅，为了证明自己没做亏心事，张富贵的老婆周大萍，就在家里院门里边扎了两个草人，每天早晚两次，把烧得滚烫的开水浇到草人的身上，一边浇开水一边咒：哪个孬鸡巴操的黑俺家福贵，叫他浑身起水泡！不得好死！两个草人一个咒的是真正的肇事者，一个是诬陷自己的人。
　　 据说，这是老辈子的一些身处弱势的人，被恶人歹人欺负诬陷又没有地方说理时，采用的一种发泄或证明自己清白的解脱方式，灵验的很！只要连浇七天，上天就会显灵，真正的诬陷别人的人就会浑身起燎泡，厉害的还能死人呢！
　　 第三天的早上，周大萍睡眼惺忪地提着满满一壶开水，从屋里出来，走到草人跟前，弯下腰来，正要浇水呢，忽然看见左边草人的脚下，有一个报纸包着的纸包。周大萍觉得奇怪，就放下水壶，捡起纸包来，打开一看，“哎呀”一声惊叫。
　　 竟是一包钱！
　　 周大萍四下里看了看，院门仍然紧紧地关着，外面也听不见一点动静。她连咒也顾不得再念，揣起纸包，匆匆忙忙地回了屋里。
　　 张福贵躺在床上还在自己生气呢！以后，谁要是再管这些烂七八糟的闲事儿，他就不姓张!
　　 正生着气呢，就看见老婆神色匆匆地进屋来，就长叹一口气，把眼又合上了眼。
　　 周大萍径直走到张福贵的床前，边说边掏出那一包子钱来。
　　 福贵，你看，这是在草人那里捡到的！
　　 张福贵看到钱，心里就明白了，是真正的肇事者良心发现了！他心头一软，对女人说：从明儿个起，别再浇了！
　　 谁知，老婆的犟劲也上来了！她捋顺一下飘到额前的一绺头发，说：
　　 不浇撞人的了，但一定要浇黑咱的那个孬鸡八做的！
　　 于是，张福贵的老婆就把其中的一个草人烧掉了，但剩下的那个草人，她仍旧每天早晚两次，将满满地一铁壶滚烫的开水从草人的头顶瓢泼般地浇下来……
　　 第五天晚上，刘老祥坐在自家堂屋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其实，自从没有站出来为张福贵证明清白以来，几天来他天天都是坐立不安，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亏心！可是，要出面证明老太太不是张福贵撞的后，警察就会继续寻找肇事的人呀！
　　 唉！刘老祥心情烦乱地叹口气，就觉得心口有点不舒服，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那里，就张开口想要咳，还没咳出来呢，就“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沙发上。两只手挥舞着要说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口了……
　　 刘老祥清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了。他感觉到脸上有点不大对劲，努力睁开眼，看见的是儿子那张神色慌张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瞪着儿子，挥挥手，叫他滚一边去。然后，刘老祥冲着坐在床头的老伴呶呶嘴，口齿不清的说：
　　 去，上，道东，叫，叫福，贵，贵来！
　　 老伴有点惊诧地看着刘老祥。
　　 叫人家福贵来干啥？老伴说，当时人家找你来做证明人，你就是拧着劲不肯站出来。你就是站出来了，那个真正闯祸的人还能把你杀了不成！现在你不得劲了，支使我去叫人家哩，我不去!
　　 见老伴不去，刘老祥躺在床上，气得浑身筛糠。老伴见状，吓坏了，赶忙软下来：
　　 哎呀，老头子，你这是咋了啊！
　　 滚、您、娘个、逼的，你、成心、叫、我死，是、是不？刘老祥憋得嘴歪倒了耳根，冲老伴骂道：你、还是、不、不去。是不？
　　 儿子站在一旁，脸色“刷”地变了色，赶忙俯下身来，说：
　　 爹，我去，我去叫福贵叔来吧！
　　 都是、你，日、日您、娘，做、啥事、都、冒、冒冒、失失！刘老祥又把目光转向老伴。
　　 你、您娘、个、逼的，咋、咋还、不快、去、呀？
　　 我去，我去还不成啊！老伴见状，吓坏了，懦懦地说着，吩咐儿子两句，就出门来到道东的张福贵家。
　　 开始，张福贵说什么也不去。
　　 嫂子，咱姊们没隔阂，但跟刘老祥没话可说了。张福贵从橱子里拿出那包钱，对刘老祥的老伴说：这不，我一分钱的屈没受，嫂子，那个闯祸的人还多给了两千块钱呢。名声，咱庄稼人的名声算个啥？只要人走的正！做啥事都得对得起良心是不！你不给我作证明我也没办法。反正我张福贵做的不是亏心事，这样的事儿以后叫我碰上了，我还要管!
　　 周大萍也气愤地说：嫂子，你回去，告诉刘老祥，俺家福贵下半辈子不会再认识刘老祥了。他就是认了，俺也不依！
　　 刘老祥的老伴也只好把这些难听的话一边耳朵听进去，一边耳朵冒出来。见张福贵两口子如此寒心，也只好悻悻地回到自己家来。看张福贵致死不来，刘老祥心里那个愧呀！只好把一肚子怨气都撒到儿子身上：
　　 都、是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唉！去、给你、福贵、叔、下、下跪去!就说、老太、太、是、是你、你撞、的！
　　 骂着，刘老祥摆摆手，摇摇头，脸一歪，一丝清亮的口涎顺着嘴角淌出来，朝着地面垂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刘老祥让儿子推着，满脸愧疚地敲开了张福贵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