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月相中，最喜欢的是满月，尽管它太丰腴，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月满则亏”，而且也明白“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的道理，但，它毕竟是团圆的象征。新月呢，有人形容它像弯弯的小船，像细细的柳叶眉……诗意倒是很诗意，但看起来却有些瘦骨嶙峋，让人不由得心中凄楚。当然了，我也喜欢那瘦瘦的新月一点点丰盈到圆月的感觉。
　　
　　 （一）小雨：那晚，圆月下，我没有等回爸爸
　　 那年，我八岁。在这之前，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妈妈整天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爸爸对我则更是宠爱有加。下地回来不管有多累，总是把我拉过去，双手将我高高举起扔高，常常逗得我哈哈大笑，爸爸的脸也笑开了花。
　　 在山里干活，哪怕摘到一把醋栗，采到几支覆盆子，都非捎回家给我不可。那一天，爸爸在伐柞树时，从树桩中找到了很多金黄色的“哈虫”，让妈妈在油中给我炸得焦黄，吃在嘴里甜丝丝，香喷喷，平时爱喝几盅的爸爸端着酒盅，一直扦着妈妈拌的黄瓜菜下酒，我叫他好几次他硬是没吃一口。我说，爸爸，好香啊！爸爸说：“那样你就全吃了它吧。”
　　 那天，是中秋节的头一天，清晨起来。爸爸说：“小雨，在学校好好听老师的话，今天爸爸到城里去，给你买月饼吃，还给你买个布娃娃，奖励你上次月考双百分。”我很高兴，说：“我一定听话。我……我……”爸爸见我期期艾艾的样子，笑道：“说，宝贝，还想要什么？”“爸爸，我想——我想吃昨天在琳琳家吃的小屉汤包。”
　　 琳琳的爸爸在城里工作，每个周末回家都给她捎几屉汤包，一屉九只，小巧玲珑，皮薄馅美，咬一口，喷喷香，油都流到了嘴角。每次她爸爸捎回来，她都会让我这个好朋友去吃。好好吃哦。真想让爸爸也买些来，让她分享我的美味。
　　 爸爸一听，忙说：“好，好，等着哈，下午回来就给你捎。”爸爸爽快地说着。
　　 天，已经黑透了，放晚学后，没有回家，我就直接站在村头等爸爸。月亮在空中朗照着，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所以今晚的月儿也特别圆，就东部边缘淡淡的，缺那么一点点儿。
　　 爸爸，爸爸，你快回来吧！我心里默念着。傍晚的风已有了些凉意，我抱着瘦瘦的肩膀仍冻得瑟瑟发抖。还是先回家吧，回家穿件衣服再出来等爸爸。
　　 怎么爸爸还不回来啊？记得临走前，爸爸拉了满满一车嘎啦苹果去卖，说回来要捎些化肥，等下完了苹果好施肥料。怎么这么慢啊？我慢慢拖着无力的脚步往家走去。妈妈上山干活早该回来了吧？走近家门口，看见家里没亮灯，我没走过去，转身去了奶奶家。先上奶奶家要点东西吃吧，原准备吃爸爸买的小屉汤包呢，可现在我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奶奶家灯火通明，没走近大门口，我就听见家里隐隐传来哭泣声。我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只见爷爷奶奶正在抹眼泪，我也不敢吭声。正抹着眼泪的奶奶一下子看见了我，把我一把拉进怀里就放声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小雨啊，我的乖！以后可怎么办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二）小雨：我家中秋节的月亮瘦了
　　 妈妈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我再也没有爸爸了。去给我买汤包的爸爸再也回不来了。我没有见到爸爸最后一面。
　　 多年后我才知道，爸爸在回家的路上，走到陡峭多弯的十八盘公路，被一个刹车失控的车撞上，他的三轮车飞离了路面，掉进了陡崖下，人摔得面目全非。妈妈怕吓着我，没让我去见爸爸最后一面。听小姑姑说，爸爸的包包里放着他买给我的汤包呢。还有一个被树枝刮烂了的布娃娃。都被一起送去火化了。
　　 我一直不愿承认这个事实，我一直记得爸爸走时对我说的话，总是不知不觉就跑到村口去等爸爸。好几次，天已很黑，我被妈妈到村口找回家。回家之后妈妈常常一个人发呆。夜里，怕我听见，妈妈常常是趴在在被子中抽噎。
　　 爸爸走了，此后，每年八月十五，我们家就没了往日的热闹、圆满。
　　 记得爸爸还在的时候，我们一家八月十五夜晚都是去奶奶家过的，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一起，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桌子上摆满了妈妈和奶奶烧的菜，好丰盛啊，有我爱吃的油泼鲤鱼，麻辣豆腐，金酱肉丝，油闷大虾，清蒸螃蟹，当然少不了烧鸡了。每次的烧鸡都是爸爸去城里出名的聚福园烧鸡店买回来，吃饭时，奶奶便把两只肥肥的鸡腿全撕给了我。
　　 爸爸走的那一年，我们家没有了团圆节。白天，把盛着爸爸骨灰的小匣子送到了山里埋葬后，回到家里，妈妈像傻了似的呆呆坐着，一声不吭，也不吃东西，只有泪水无声地滑落面颊。我靠到妈妈怀里，用小手给妈妈不停地抹泪。妈妈紧紧抱住我，泣不成声：“小……小雨，今后就剩你……你和妈妈相依为命了！”看到痛哭的妈妈，我的泪水也不由得流了下来。那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看着圆圆的月亮从玻璃窗照进来，我的心里好难过。天上的月儿是圆的，而我家呢，没了爸爸，从此就没有了圆月，只能是瘦瘦的月亮了！
　　
　　 （三）小雨：上中学的路上，妈妈的身影好凄惶
　　 念初中了，开学那天，同学的爸爸们开着车——有摩托车，三轮车，面包车，还有的是轿车，妈妈们跟着，一起去送孩子。我只有妈妈，她和我俩坐上了经过村子的大客，下了车，车站距学校还有二三里路，妈妈舍不得打出租，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卷在前头走，我提着书包、枕头、脸盆、暖瓶等在后面跟着，心里好羡慕那些有爸爸送的同学。一些没有车的家长也是坐车到车站，然后再步行去学校。都是爸爸在背着重重的行李，妈妈和孩子在后面跟着走。
　　 我看着妈妈有些踉踉跄跄的脚步，紧走几步：“妈妈，咱俩抬着走吧。”
　　 “不用。你拿的也不少。”妈妈抹了抹脸上的汗水，继续咬着牙向前。
　　 看着妈妈艰难地走着的身影，我的眼睛模糊了。
　　 爸爸，爸爸，您在哪？一直一直我都不愿相信您不在了的这个事实，我老是骗自己您在远方打工，不能够常回来看我们。在梦中，我常常看见您，还是五六年前的模样，年轻，帅气，满面的笑容。
　　 当妈妈一个人吃力地扛着七八十斤重的苹果筐从山上下来，当妈妈背着满满一麻袋玉米棒子从地里出来，爸爸，我多么希望您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啊！这样，妈妈就不用每天晚上累得梦中都在痛得直哼哼了。
　　 妈妈很要强，没了爸爸这个强劳力，妈妈依然把山里的果园，坡上的农田，沟里的菜园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妈妈的腰有些弯了，手也粗糙得像老松皮似的。那些重体力活得雇人干，但为了节省钱，好多活还是妈妈自己拼着力去干的。妈妈，您才三十七岁啊，劳累已经让你看起来像四十多岁，鬓角已冒出了丝丝白发。
　　 妈妈，我多么希望能快点长大，能够帮帮你，让你能轻松一些啊！我好多次想不读书了，这样，妈妈就可以有个伴，我还可以减轻点妈妈的劳累。有一次，我写了个纸条给妈妈，表达了我的心意，结果被妈妈好一通尅。可是，妈妈，当进了中学必须住宿的我，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您知道我有多牵挂您吗？我不在家的日子，从山里回来，谁能为您烧口热饭？夜里腰痛，有谁给您捶背？
　　 爸爸，我好想您啊！已经五六年了，每次梦中看见您乐呵呵的笑脸，醒来，却不见您在眼前。我就很懊丧那个梦太短，不能满足我对你的思念。
　　 又是一个周四，下午一二节，老师让写一篇作文，以“牵挂”为话题。我一边写，一边心中在流泪。爸爸，一别五年多，您在天堂还好吗？
　　
　　 （四）老师：孩子，我如何拂去你心中的忧伤？
　　 星期一，学校召开家长会，在领着家长参观校园各类教室时，你妈妈得知我是你的老师，一路上，很细致地询问了你的学习情况。家长会结束后，你的妈妈说要和我单独谈谈，尽管还有那么多的家长也想和我单独交流自己孩子的情况，但你妈妈渴求的眼神让我震撼，于是，我决定先与她谈。
　　 你妈妈刚开口就开始抹眼泪：“老师，你知道，我一个人拉着孩子不容易，小雨回家说她很喜欢你，她这儿您就多费心了。我也猜不透她心里整天想些什么，老说不想读书了。你帮我去劝劝她吧，老师的话孩子总是听的。”
　　 她告诉我说，开家长会前你说考得不好（其实不过是从班里第五变成了第六），写了个纸条给她，她看了直流泪。之后，你妈妈便不停地哭。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说：“你把孩子培养得这么优秀，学习既好又很懂事，还很阳光，你的付出值得了。”说到了你，你妈妈才破涕为笑，也说了你的很多优点，像小小年纪妈妈上山去了，你在家就会把饭给熥好了，刚开始不会生火，把个脸抹得满是黑灰，像个大花猫。你还学会了炒菜，刚开始时手生，一次切菜时把手指都切破了个大口子……你妈妈絮叨着你在家的表现，之后，又再三托付我多费心才走了。我心挺沉重，去问了你的班主任，才知道你的父亲多年前出车祸去世了。但从你的表现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痕迹。只是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你的作文一直把美好的时光定格在你八九岁时，这是因为那时你还和别的孩子一样拥有父母宠爱的美好时光啊。
　　 回到办公室，我翻开上个周四你写的作文，这篇作文要求以“牵挂”为话题，你写的题目是“牵挂，是一杯咖啡”，字里行间洋溢着深情，你倾诉了对父亲不尽的思念，情之真、意之切让人动容。结尾，你又再次提到：牵挂，是一杯苦味的咖啡。这时，我明白了“苦味”的含义。但文中，你却虚构了父亲在远方打工挣钱的事实，说他每次回来脸上的皱纹增多了，黑发也变白了，你看了很心疼；你让他别舍不得花钱，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小雨，你品味着亲人生死别离的苦味，却在用坚强掩饰着自己的伤悲，其实你还是不愿承认父亲离世这个悲惨的事实。你的懂事与强装的坚强让老师心碎。
　　 你的这篇文章中那真挚的情感催人泪下，本应作范文在班朗读，我单独把你叫出来，问你，可以在班朗读吗？意志坚强的你突然泪流不止，你拒绝了。我尊重你的意见。看着流泪的你，我很痛恨自己的残忍，将你未愈合的伤口又撕裂了。
　　 你哭诉着：“老师，我星期天回家，妈妈说，她很累，快干不动了。我还要念书，也帮不上她什么，我很难过。老师，有时候我真想不读书了，”多好的孩子，背负着那么大的压力还在努力学习。
　　 我又想起你写的《理想》一文，文中强烈地表达了自己愿望：一定要好好读书，上个好大学，好有能力孝敬父母。于是，我抚着你的肩膀说：“小雨，回家后帮妈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多说说你在学校开心的事，让妈妈高兴，更重要的是你得继续努力学习，用更优异的成绩让妈妈精神上得到安慰。这，就是你现在能为妈妈做的。”看着你用力地点头，我相信你会做得更好。我也告诉你，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和老师说，老师愿做你的朋友，尽力帮你。
　　 末了，我试探着问：“小雨，这么多年，没有人想给妈妈找个人做伴吗？”
　　 你说：“老师，我妈妈不愿意，怕我受委屈。”说着，泪水又滚滚滴落。
　　 然后又补充道：“我上学，妈妈在家，累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样，小雨，把你的想法告诉妈妈，支持她再找一个，妈妈一个人太不容易了。”我说。
　　 “嗯，我会的。”
　　 孩子，家庭遭遇不幸，尽管不知如何帮你减少点悲痛，但老师真的希望你能及早走出阴影，过得健康快乐。因为即使我们无法避免不幸，但我们可以选择微笑地面对生活中的每一天。
　　 作为老师，我希望学生能写出有真情实感的文章，但我真的不愿那些深情感人的文章再伴着眼泪与不幸！
　　 小雨，愿你的生活能平安快乐！更愿你学业有成，托起妈妈平安幸福的人生！
　　
　　 （五）小雨：我渴盼我家的瘦月亮能圆起来
　　 妈妈越来越老了。周末回到家，我照着老师说的，帮着妈妈洗衣服，做饭，让上山辛苦的妈妈回到家能稍微轻松些。我极力把在学校发生的、让人高兴的事说给妈妈听，妈妈也的确很开心。但到了夜晚，当我写完作业躺下了，我觉到妈妈迟迟未入睡，白天的劳累让她辗转反侧，不时听见她长嘘短吁。
　　 这个周六回到家，上午写了作业，下午，我洗完了我和妈妈的衣服，照例在大锅里煮了米饭，又洗好了菜，切好，只等妈妈回家就下锅炒。天快黑了，我听见邻居刘二婶在和妈妈打招呼，以为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了。结果半天未进门。我出了门去看看，听见二婶在低声劝妈妈：“嫂子，这么多年了，你该找个伴帮帮你了，我娘家村有个本家哥哥，死了媳妇一两年。他人老实，心厚道，我给你说说？”妈妈叹口气说：“就怕孩子跟着受委屈啊。”我慢慢走进家门，心想：妈妈，您找个吧，只要您高兴，我就快乐。
　　 吃晚饭时，看着妈妈日益苍老的脸庞，想到妈妈对爸爸的感情，我张了好几次口都没办法说出来。
　　 夜里，躺在床上，我心潮起伏，老也睡不着。
　　 窗外，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云彩飘过，月亮便隐在了云层里；一会儿，又露出那弯弯瘦瘦的身影。再有八九天又是中秋节了，看着空中瘦瘦的月亮，我在想，明天它肯定会再变得丰满一点，后天会更丰盈。可是我们家的月亮呢？我不愿意它老是瘦瘦的。
　　 老天，你就睁开眼一下吧，让我的爸爸重回人间，让辛劳苦难的妈妈能重展笑颜。可是，即使我再不承认，爸爸也没有可能回来了。这几年，妈妈付出的太多，她宁肯自己苦着，也要把我打点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在学校，除了班主任填档案时知道，没有人看得出我没有爸爸。妈妈，您太苦了。不光是活累，心也苦。我不在家的日子，你累病了，连个倒碗热水给你的人也没有。我，该为妈妈做点什么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和妈妈说，让她给我找个新爸爸，这样就有人和她一起作伴上山，一起作伴回家，我上学的日子她就不会太孤单了。我不怕新爸爸待我不好，只要他对待妈妈好就行了。而且，也请妈妈放心，我会很听话的，我会努力让新爸爸喜欢上我的。
　　 终于，我想困了，进了梦乡。在梦里，我梦见天上的那弯瘦瘦的月亮在慢慢地长啊长的，最后，终于长成了一轮圆圆的满月，照着我家的小院，而我的妈妈，则在院子里开心地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