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蓝领白裙总是跟在白衬衫后面。满校园的女生都穿蓝领白裙，满校园的男生都穿白衬衫。可是你这件白衬衫不可能没注意到我这条蓝领白裙。
　　 每天清晨五点半闹钟准时摇碎我的清梦。你看见过清晨五点半的天空吗？黎明前的天，霓虹进入梦乡，世界如被一张黑幕笼罩。路灯孤零零地亮着，像发配边疆的战士，总让人感觉凄凉又壮阔。这是1998年我爱你的背景，它们连绵不断地催促我奋不顾身。
　　 我在镜子面前照了又照，背着蓝色挎包斗志昂扬地走出门。当我走到你家楼下时，可以看着东方缓缓露出鱼肚白。路灯如相互奔走喜讯的孩子，一个一个地闭上眼睛。
　　 你的窗帘是蓝色的，灯一亮，像一块有褶皱的宝石。我站在你的窗下仰望，如瞻仰心中的神。你的动作投影在蓝色窗帘上。左手张开、收回，右手张开、收回。弓背，挺直。很多年我闭着眼睛都可以想象出你穿校服的动作。
　　 1999年，蓝色窗帘里暗下来时，我不再迅速躲进巷子的窄道。我站在你家门口，听你砰砰下楼的声音，跟我的心跳一样响亮。然后惊愕爬满你的脸，我得意地朝你招手。我的手因紧张举高到头顶，有些像少先队员敬礼。这个姿势定格了两年之久，随同我小小的自尊，被你甩在身后，与我爱你的背景完美融为一体。
　　
　　 2001年7月，阳光娇艳。你最后一次穿白衬衫，我最后一次穿蓝领白裙。我忽然想起贾宝玉对林黛玉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所以我为定格两年的敬礼姿势编了许多借口。
　　 也许你怕影响学习。也许你出于青涩心慌意乱。又或者你急着去学校对面生意兴隆的糕点店排队买黑森林蛋糕。再不然就是你昨夜的作业没完成，需要回教室赶。最有创意的是，你跟好朋友打赌一个早上不说话，所以不能理会我。
　　 你看，每一个借口都天衣无缝，冠冕堂皇。这是女孩子的固执，你读了两年也读不懂。所以我在小熊台灯下挥了一夜的笔。那封信，足足有一本小团员册那么厚。
　　 98六班的白衬衫们一定都还记得那个粉红色的信封，上面的男孩女孩在苹果树下手牵手。翠绿的青草地上零星地开着三片花瓣的小花。后来男孩女孩被撕裂了，小花在你掌中皱了脸，却不能哭。
　　 你的脸像你的白衬衫那么白，你的眼睛那么明亮，仍然如1999年的清晨，向左微微一转，轻易把我甩出视野。
　　 白衬衫们的嬉笑比我的十个闹钟加起来都响亮。阳光在我眼睛上狠狠砸了一下，痛痛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毕业照，你站在第四排最左边，我蹲在第一排最右边。我们是那个长方形距离最远的两个点。你还要故意往左望，仿佛脸稍稍摆正，就被塞到我身边。你成了毕业照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后来每当我向新朋友提起你，总说，就是照相时歪脸的那个。而其他白衬衫提起我，总说，就是情书写得跟字典一样厚的那个。
　　 这两个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形容被我一个跟斗的思维串在了一起，因：厚情书。果：歪脸。我爱你，于是我有了孙悟空般神通广大的思维。
　　
　　 2002年，听说你交了女朋友。2001年一名蓝领白裙与你考入同一所大学，她是我的闺中密友。我们时常在被窝里谈论你。她说你刚入大学便剪了个傻傻的平头。你在一场篮球友谊赛中拉伤了腿。她给你送过药，还在你的宿舍楼下候了一个小时二十三分，为了给你送大袋水果和炸得金灿灿的鸡爪。
　　 鸡爪是在你家巷口那家老店买的，胖胖的老板娘笑起来像个兔子。那些药是我询问过三个跌打医生后定下的，听说你一个月后便可以健步如飞了。
　　 为此我特意提三袋礼品登门道谢，还给我的密友点了三份麦当劳套餐。
　　 我穿上最满意的粉底花裙去看你，头上还别了一枚精致的发卡。我在镜子前照了照，镜中面色绯红的姑娘真像个公主。
　　 你那好似刚从泰国回来的女朋友不像公主，她的鼻子如滨棋步的笔挺，她的胸像刚刚为拍隆胸广告设计过，她走起路来臀部一翘一翘的是个不良少女。
　　 我在你们最宽敞的校道上上下下打量她，直到她的从容一片一片碎掉，怒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你见识过妖精女人骂人吗？跟小菜市场砍价的中年妇女没有两样，真的。她长长的手指几乎抵到我的眉心，尖声骂，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吗？
　　 她怎么会说这么老土的话？看来她也感觉到我的威胁了吧。那一刻我的心砰砰直跳，全身血液都沸腾了。孙悟空在我脑海蠢蠢欲动，定是你常常向她说起痴痴的蓝领白裙，或者你在留恋蓝领白裙而伤神时她恰巧经过、捡回游离的你，你向她描述过我的眉眼吧，所以她看见我如此惊慌失措。
　　 我骄傲地笑了。然后你来了。你拉着她走了。前后不到三秒，笑不及收，孙悟空半空抽筋，跌落人间。可是孙悟空买了一片创可帖又翻起跟斗，他什么都不去想。
　　
　　 2002年初秋，我仍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宿舍楼门口很多男生进进出出。很多目光望过来，一秒，两秒，或一分又莫名其妙地转开。
　　 两个小时三十一分后，我的密友满头大汗地跑来。她用力撮我的手，小声责怪我这么凉的天气还穿着裙子，鸡皮都起了一身了。一片落叶飘到我的头顶，我抬头朝你的宿舍望了望，天气真的很凉，可我明明在两个小时前看见你穿着蓝色短裤。
　　 你跟我说了第一句话，借我的密友之口。
　　 我有女朋友了。
　　 我开心地摇着密友的手大声说，他只是说他有女朋友了，他没说他不喜欢我。
　　 从1998年第一个五点半起床的清晨开始，孙悟空对每个字斤斤计较。大胸脯的女生会像我这么坚强地爱你吗？
　　 只可惜你从来不曾给我一个平台。我笃定不是你不想，而是你不敢。
　　 我还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例如你现在的父亲是你的继父，例如你的亲母于你十一岁时因为你父亲的不忠割过腕。例如你曾在十四岁时闹过退学，留齐肩长发，和一群穿破洞牛仔的孩子们在街头抽烟。例如你曾因殴打母亲口中的狐狸精进过少管所。
　　 那时候你还不在这个城市。那时候你住在豪华住楼第十层靠左间。我住在第十一层靠右间。同一年，你的父亲走了，我的母亲以相同的方式走了。我们迁到这座城市。
　　 你不记得我，我却记得曾帮我厉声呵斥走要抢我书包的小流氓的你。
　　
　　 2003年春天，花啊草啊像爱情一样蓬勃。我迷恋上王菲的《将爱》。那间叫“夜游鱼”的酒吧铺木地板，踩上去和着心脏的节拍咚咚响。接到密友的电话我飞奔而来，跑到你面前时左脚踩到右脚松开的白色鞋带，身体一倾，几乎扑进你怀里。
　　 你的鼻息拍打着我的脸，浓烈的酒气从你的呢喃中弥漫我的呼吸。在暗红灯光的酒吧角落，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涨红的脸，以及我胸膛爆竹般的激动。你突然抓住我的手，你唇齿的温度雪崩般突袭。
　　 那一夜，仅到你肩下瘦瘦的我，拖着骆驼般高大的你去一家小小的旅馆，烧云一直在脸上浮动。即使爱你那么多年，未曾与男生拉过手的我仍需要用很大很大的勇气去面对旅馆老板的目光啊！
　　 可是我跟我的孙悟空一样勇敢。我为你清洗脏的T恤，用毛巾给你擦拭上身。整整一夜我都没有合眼，清晨五点半时，我用力拉开窗帘，微醒的天空一如1998年，恍然一切不曾改变。
　　 当阳光一点一点匍匐到你的睫毛，你的手指微微一动，突地睁开眼睛。2003年了，你不再扔给我错愕的表情，你盯着我，一字一顿问，你敢和我做爱吗？
　　 你的语气轻描淡写，字句却如响雷，你接着说，如果不敢就离我远点！
　　
　　 2003年初夏，听说大胸脯上了一辆奔驰车。这一年你成了你们学校篮球场上的黑马，每个转身都引来场外大片喧哗。你的女朋友像我家到你家第四十三盏常常被盗的路灯，不停更换。我花了四个小时买回五件不同款式的吊带小背心，弯弯腰就露出白色内裤的超短迷你裙。
　　 暗红的灯，猩红的酒，裸露的大片白色肌肤。孙悟空开始跟我讨价还价，他想告老还乡了。
　　 我跟你爽快地干杯，听满口酒气嘴里吐出的污秽的荤缎子，笑得花枝招展。当你投来复杂的眼神，我挺挺胸脯，迎上去。然后满意地看你别过脸喝尽杯中猩红，胸膛像灌进强风，吹得发出回声。
　　 夜深时，你突然坏坏地凑过来，手环在我的腰迹，灼热的气息吹得我的耳朵发颤。
　　 还是那间小旅馆，记假名，掏钱，领钥匙，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我却找不到我英勇的孙悟空。
　　 你粗暴地撕扯我的背心时，我在你眼里看到一头困兽在哭泣，我终于用比孙悟空更强大的力气推开你。狭小的房间，我们双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窗外哗啦啦下起瓢泼大雨，你轻轻地、轻轻地笑了。我坐在你面前，空气湖水一般平静。如果1998年以前我不认识你，1998年你会喜欢上我吗？
　　 一下。两下。你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奋力跑出旅馆，在宽阔的大路重重摔了一跤。很多人从我身边走过，没有人扶我一把。因为我哭得那么大声，吓得他们一致绕开我前行。
　　 捧黑森林蛋糕的男生奇迹般地出现了。他在我的宿舍楼下已经等了两年零六天。我把沾了脏雨水的手往他衣服上蹭，把脸往他肩膀上靠。我挂着眼泪笑，像玩累了回家的小花猫。
　　 孙悟空告诉我，他突然发现翻斗云其实是一团空气，所以他再也翻不动了。
　　 原来我不是输给了爱情。而是我们输给了成长的伤痛。
　　
　　 有一日你的MSN签名写着：许多年以后的一个清晨醒来，映入脑海的竟是房间外蓝领白裙的女孩。
　　 我看看日历，2006年了。孙悟空隐居花果山许久了。我对你的爱情在什么时候白发苍苍的呢？也许你在写下MSN签名时是知道的，而我已经不记得了。